第8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977
  溫羨立讓林管家等在後跟著,自己則親自迎引陸崢入府用茶,再三表示感謝。

  陸崢淡笑,“舉手之勞而已,經過繁街時,見到先生孤身一人,猜測先生是走丟了,遂請先生用了碗魚羹,送了回來,先生既未病愈,溫大人該多留心些,多派些人服侍先生才是。”

  溫羨慚愧道“是”,“身為人子,卻沒能照顧好父親,是我疏忽不孝。”

  他剛說罷,卻聽陸崢又道:“溫大人也不必過於自責,大人深受陛下器重,平日公事繁忙,難以一心二用,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難免。”

  ……若說“器重”二字,還可因他溫羨出身寒微,官職卻節節攀升,而說得過去,這“公事繁忙”,陸崢是從何得來……他與他,不僅不在一部,還一為文臣,一為武將,近來養傷在府的陸崢,如何得知他公事繁忙與否……

  溫羨望向正在用茶的陸崢,見他神色平和,一如來時,沒有半點異樣,仿佛方才那句話,就隻是隨口一說,並不含半點深意。

  ……但,真就隻是如此嗎?

  ……先前在燈火下為救阿蘅受傷,現下又送走失的父親回府,真都隻是巧合嗎……阿蘅還是永安公主時,陸崢對阿蘅的親近言行,他既看在眼裏,也有所耳聞,陸崢他,對阿蘅,是真有心,還是真蓄意?

  ……作為大梁朝傑出的年輕將領,陸崢與他父親軍功卓著、聲名遠播,陸氏如今在大梁朝,名聲頗為響亮,與二十年前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年定國公府出事,屬定國公府麾下的陸氏,日漸式微,甚被人叫做喪家之犬,直到陸家在多年後擊退北蠻、立下軍功,才重又屹立在朝堂之上……

  ……當年曾屬定國公府麾下的氏族,大都一蹶不振,唯有陸氏東山再起……陸家……陸崢……

  溫羨垂下眼簾,手捧過杯茶啜喝,暗暗沉思了沒一會兒,又聽廳外傳來了父親的叫聲,忙放下茶杯,朝陸崢微一頷首致歉,急走了出去。

  溫父原是興衝衝地提著兔兒燈要給女兒看,可他把宅子裏裏外外都找遍了,也沒能找到阿蘅,著急得不得了的他,一個不慎,腳下一絆,人扭摔在地,那兔兒燈也跟著摔了出去,裏頭的燭火倒下,燃著了燈架燈紙,粉白的兔兒燈,立被火焰吞噬殆盡。

  溫羨看父親人還沒站起,就要急著去救兔兒燈,嚇得趕緊上前抱住了父親,“父親別碰,火燒著了,救不得了!”

  溫父眼睜睜地看著兔兒燈燒為灰燼,癱坐在地,溫羨看父親頹喪失落得很,好生安慰道:“這沒什麽的,慕安明日再給您買一個就是……”

  他勸了幾句,看父親仍是呆呆地望著灰燼不說話、也不起來,心中擔憂,改口道:“……這就買,慕安這就讓人出去買給您!”

  溫羨說著就要吩咐知秋出門買燈,卻聽父親一聲嚎啕,突然哭了起來,“買燈給誰看呢?!阿蘅又不在家裏!!”

  蒼茫的夜色中,年近中旬的溫父,對著為風吹散的燈灰,像小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傷心地嚎哭著,一手抓攥著身前衣裳,如緊攥著胸膛中疼得要裂的思女之心,淚眼朦朧望著溫羨問道:“慕安,阿蘅她為什麽不回家啊?”

  第163章 合作

  眼望著老淚縱橫的父親,哽聲問他阿蘅為何不回家,溫羨心如刀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些時日以來,他暗中負責統領著查清定國公府謀逆之事,幾是廢寢忘食地投身於此,肩負的擔子重如泰山,麵對的重重困難,亦是重如泰山,盡管有那道密文在手,可密文上所指引的查案方向,在這二十年的漫長時間裏,幾被華陽大長公主徹底抹殺殆盡,每每循著蛛絲馬跡,順查到新的線索,為阿蘅尋查到一線生機,最終總是會斷在某處,戛然而止。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懸在阿蘅頭頂的鍘刀,一日日地向下沉落,憂灼攻心的溫羨,已是壓力極大,再想到人在深宮的阿蘅,乍然驚知自己的殘酷身世,知道她深愛的明郎與她隔有不共戴天的家仇,如此重重打擊之下,還得日日夜夜地麵對欺她辱她的聖上,還得懷著她深恨著的人的孩子,借這孩子暫保性命,心裏頭該是何等痛苦煎熬,便越發深恨自己無能。

  內外重壓之下,心弦緊繃的溫羨,每日裏不管內心滔瀾如何沸灼,人前卻都還得裝作無事,壓下所有痛苦憂灼的情緒,一個人強忍強撐。

  他原已隻身撐了許久、忍了許久,可今夜,連日來寄予的厚望,又瞬間化為泡影,父親的突然走失,也叫他驚急交加、心神震蕩,一而再的劇烈刺激之後,現下父親又因在家中找不到阿蘅,情緒徹底崩潰,像個孩子坐在地上痛哭,問他阿蘅為什麽不回家,溫羨望著傷心流淚的父親,那根緊繃的心弦,也似要一觸即斷,拚命壓抑的痛苦憂灼,隨著父親的眼淚不斷上湧,人也像是到了即將崩潰的邊緣,緊抿住輕顫不已的唇,沉下眸光,用力地將父親抱在懷中。

  傷心的溫父,伏在兒子肩頭流淚了好一會兒,忽地感覺到兒子的身體,也在輕輕地顫抖著,他怔怔抬首看去,見兒子的雙眸也已紅了,啞聲問道:“……慕安,你哭了嗎?”

  “……沒有”,溫羨微垂眼簾,邊幫父親拭淚,邊極力安慰道,“阿蘅她現在有事不方便回家,等過一段時間,事情處理完了,她就會回來了,還會帶著孩子回來,父親您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身體康健地等著她回來,不然阿蘅和孩子回來,看見您瘦了、病了,會傷心的……”

  溫父被兒子勸得漸漸停了眼淚,他邊用手背抹幹淚意,邊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抽抽噎噎道:“你說得對,我……吃飯,我……我自己親手學做兔兒燈,等阿蘅回來給她……”

  “……阿蘅看見您親手做的兔兒燈,一定會喜歡的”,溫羨安慰著將父親送入膳室,命家中仆從伺候父親洗手淨麵、預備用膳,而後欲走回待客的花廳,卻見陸崢就負手站在不遠處,想是將方才之事,都看在了眼裏。

  溫羨暗暗收斂了複雜的心緒,含愧上前道:“叫小陸將軍見笑了。”

  陸崢道:“溫大人何來‘見笑’一說,我隻看到父女情深,心中甚是感動。”

  溫羨以待客之道請陸崢留下一起用膳,陸崢卻道府中已備下晚膳、改日再來叨擾,溫羨摸不清陸崢不久前在廳中那句“陛下器重、公事繁忙”,究竟是無意還是有心,聽陸崢說要走,遂借著出門相送,於閑談中試探著道:“將軍先前為救阿蘅負傷,今日又將走失的家父,親送回府,一再於我溫家有恩,在下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陸崢聞言淡笑著道:“談‘恩’字便太重了,都隻是舉手之勞而已,溫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將軍高義,在下敬服”,溫羨亦笑道,“其實早在在下還是一介白衣書生時,就已聞聽將軍沙場威名,心生神往,陰岐山一站,將軍與令尊擊退蠻族,聲名大振,一時間大梁上下無人不知,陸氏父子,乃國之棟梁,忠肝義膽,鎮衛河山。”

  陸崢道:“喪家之犬得明君信任重用,一洗舊辱,重振家風,自得感恩戴德,為陛下江山,披肝瀝膽,死而後已。”

  溫羨見陸崢竟自己說出“喪家之犬”這四個字來,且神色平淡,語氣尋常,不由微微一怔。

  他二人已走至青蓮巷巷口,月色之下,陸崢翻身上馬,手勒韁繩,朝溫羨道:“溫大人是年輕朝臣中的佼佼者,又深得陛下器重,我早有意深交,卻因你我無朝事共擔,不得機會,如今因為令妹與令尊之事,我與溫大人,也算是結下機緣,還望日後多多走動,我無事時上門叨擾拜訪時,溫大人不要嫌煩才好。”

  “豈敢”,溫羨笑著道,“將軍肯來鄙宅,在下蓬蓽生輝,深感榮幸。”

  “亦是我的榮幸”,馬上的陸崢微微一笑,“之前還曾想過,能否有幸喚溫大人一聲舅兄,卻不想,世事驚變至此,但,人世無常,緣分就如天上流雲,時散時聚,今日雖一時散了,但也許來日,還有相聚之機,我也還有機會,與溫大人,做一家人。”

  陸崢說得這般直白,驚怔的溫羨,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又見陸崢執著韁繩、輕歎著道:“我對令妹,確是赤誠一片,令妹如今雖有聖上與龍裔庇佑,但也不過是略掙了四五個月的生機,這些時日以來,我一直在暗思該如何破除令妹生死困境,可思來想去,卻苦無良策,溫大人若有辦法,我願從旁鼎力相助,擔以身家性命。”

  溫羨沉默須臾道:“……律法禦令,如何改得,在下亦為此事焦頭爛額,一籌莫展。”

  陸崢也不追問,隻道:“此事也並不急於一時,尚有四五月回寰之機,溫大人也不必過於焦慮,令尊應正等著大人用膳,大人不必再送了,來日方長,就此告辭。”

  說話間微一頷首,年輕高俊的男兒,即已揮鞭策馬遠去,清涼的初夏月色下,馬蹄踏踏,衣風獵獵,溫羨望著融入夜色的漸遠人影,心中沉鬱,浮起陰霾。

  他細將陸崢今夜言行,在心裏認真過了一遍,不安與疑慮,如細細密密的尖刺,紮在心頭,暗查定國公府謀逆案一事,他做得隱秘,可再隱秘,雁過留痕,或也會留下星點痕跡,叫人生疑。

  ……陸崢其人,究竟是真心愛慕阿蘅,為幫阿蘅謀得一線生機,才與他說下今夜這番話,願與他聯手尋求良策,救下阿蘅的性命,還是陸崢他,發現了什麽,今夜這番話,其實是在試探他,心中另有圖謀……

  人馬身影已經遠逝不見,而溫羨心中的不安與疑慮,卻遲遲難以消退半分,他轉身朝家宅走去,月色將他頎長的背影,在青石板地上拖得老長,如一座黑黢黢的高山,被以鐵鏈拴扣,鎖在溫羨的雙足上,一步步地,沉重拖走。

  清亮的夏月高懸天際,千萬年不變地俯看世事蒼生,沉寂拂照著巷內隻身獨行的沉默男子,同一時刻,亦無言披攏在窗下繡花的女子身上。

  溫蘅緩繡著手下的碧葉紅蓮,靜望著這一針一線勾起的清麗花葉輪廓,腦海中所想的,是同樣一幅已經成形的碧葉紅蓮圖。

  ……她手中這件碧葉紅蓮嬰兒肚兜,是仿照父親匣中的那件嬰兒肚兜繡做的,那件無主的嬰兒肚兜,父親原說要留給她的小寶寶穿,但卻被哥哥失手燒了,父親為此很不高興,她為安慰父親,就說自己可再繡做一件一模一樣的,如今,這嬰兒肚兜都已快繡好了,父親卻一直沒能看上一眼……

  想念擔心父親的溫蘅,手撫過針腳細密的田田荷葉,神思漫遊了一陣,忽地心念一動。

  ……說來,那匣子裏裝的,都是父親至親之人的愛物,梳子是母親的舊物,長生鎖為她的姐姐——另一個阿蘅所有,那件無主的碧葉紅蓮嬰兒肚兜,應也是父親所愛之人所有,會不會……會不會那嬰兒肚兜其實就是她的,在她還沒有成為“溫蘅”前……

  ……哥哥是做事謹慎仔細的人,既知道父親極為看重匣子裏的物事,怎會那般輕易就失手燒了……真是……不小心燒了嗎……

  ……哥哥……哥哥明明並非逐名逐利之人,之前卻一反常態,有意設下玉鳴殿之事,謀求駙馬身份,以求升官晉職,進入刑部,並有意疏遠她,她相信哥哥另有苦衷,不相信哥哥是那樣的人,懇聲相問,想與哥哥一同分擔,哥哥承認他有事需做,但還是沒有告訴她他所求為何,隻是請她等一等他,給他一些時間,告訴她,等他做完那件事,一切都會好的……

  ……哥哥他……到底在做什麽……

  想得出神的溫蘅,一個不慎,手下繡針紮到了指尖,她剛吃痛地下意識輕嚶了一聲,一道玄色的身影,就已箭一般衝了過來,輕抓著她那隻“傷指”高聲叫道:“藥藥!趙東林,拿藥來!!”

  第164章 阿蘅

  寧靜夏夜,如水月色拂攏如紗,飄落在承明殿外廣庭的數百盆夏花之上,殿門邊的兩座大型風輪,款將庭中朱槿、茉莉、素馨、玉桂等花草的清新香氣,遙吹入殿,與殿內金盤冰山滴融的涼氣,一同驅散夏夜微灼的熱意,薰芬滿殿,令人心境清涼。

  但殿內主人心中,卻不隻有清涼,更多的,是由小小的歡喜與滿足,所堆積起的融融暖意,悠漾在他的心間,也令他的唇角,不自覺微微彎起。

  皇帝手裏拿著奏折,總是低頭看上幾行,就忍不住悄悄抬頭,朝溫蘅看上一眼,這樣的夏時良夜,他批看著奏折,處理國家大事,而她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為他們的孩子,認真繡做嬰兒肚兜,多麽有歲月靜好之感,就如同真正的夫妻一般,若是往後一生,皆可如此,那真是上蒼厚待,他在夜夢裏,都能笑出聲來。

  皇帝正這般心思悠悠地暗暗想著,忽聽溫蘅輕呼一聲,似是針紮著了手,忙擲下手中奏折,飛奔上前,一邊輕握住她的傷指,一邊高聲急命趙東林拿藥進來。

  他這一下子奔前得太急,似是將榻幾上的什麽東西,給撞飛了出去,“砰”地摔在了殿內黑澄金磚地上,清淩淩的一聲脆響,皇帝也無暇去看,隻是盯著溫蘅的指尖,見都已泛出了鮮紅的血珠,而趙東林還沒拿藥過來,不由在心中大罵他手腳太慢。

  被繡針紮碰出點血珠,對溫蘅來說,隻是微微刺疼了下而已,現在已無痛感了,這一點血珠,拿帕子抹了就是,根本無需上藥,她要將自己的手掙開,可皇帝卻不讓她動,小心翼翼地抓握著她那隻“傷指”道:“別動別動,等趙東林拿藥過來……”

  溫蘅道:“……針紮一下而已,陛下不必小題大做。”

  皇帝急道:“哪裏是小題大做?!這都出血了!也不知紮得有多深!”

  他看溫蘅還是要掙,指尖那一點血珠,也隨之越沁越多了,越發著急起來,“別動別動,夫人這一動,血流更多了!”

  溫蘅道:“……陛下緊抓著我的手指,這般按壓著,自然會出血。”

  皇帝聞言一愣,怔怔地鬆了手,看溫蘅拿起手邊的帕子,隨拭了下指尖血珠,就要艱難地躬身去撿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物事,忙道:“夫人別動,讓朕來!”

  朝殿地看去的皇帝,見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原是那隻母後贈她的嵌寶手鐲,躬身撿起,交還到她的手中。

  這隻嵌寶手鐲華貴異常,饒是溫蘅從前隨明郎、隨皇帝見過許多珍貴首飾,亦沒見過哪一道手鐲手串,可與之相媲美,通體流光璀璨的金累絲雙龍銜珠紋樣,倒似隻有身為一國之母的皇後,才配戴得,溫蘅平日也並不戴這手鐲,而是將之收在匣中,隻是今日晚膳時候,太後娘娘來此看她,問了一句,她才戴在了手腕上,先前刺繡時,因覺戴著手鐲沉重不便,她便將之取下,擱放在了榻幾一角,沒想到聖上急吼吼地衝了過來,將之撞飛了出去。

  若是旁的手鐲手串,溫蘅也不在意,隻是這道金累絲雙龍銜珠嵌寶手鐲,是當年太後娘娘受封貴妃時,先帝所賜,太後娘娘將之轉送與她,這份沉甸甸的赤誠心意,溫蘅萬分感激珍惜,先前太後娘娘錯將她認做另一個阿蘅,對她百般關懷愛護,令幼時喪母的她,備感溫情,如今誤會已解,太後娘娘仍對她關愛備至,她心中感激更甚,自是不希望太後娘娘所贈之物,有絲毫損毀。

  但,怕什麽來什麽,溫蘅接過手鐲,轉看了半圈,立頓在了那裏,抬起眼簾,朝聖上看去。

  皇帝看她看了會兒手鐲,抬眼朝他看了過來,那清涼涼、輕飄飄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一柄柳葉薄刀,擱在他的頸畔,直看得他一陣莫名發虛,湊近朝她手上看去,見那手鐲上的雙龍銜珠,少了一顆。

  恰時姍姍來遲的趙大總管,終於拿了藥過來,皇帝接過藥瓶,便命他去找珠子,於是趙大總管又垂著頭、低著身子,領著一眾宮侍,滿大殿地找珠子去了。

  挑了一點清涼的傷藥,輕輕塗抹在她指尖傷處的皇帝,看她似是還要繼續刺繡,勸道:“手剛傷了,這幾天就別繡了吧,不急,離孩子出世,還有好幾個月呢。”

  溫蘅不僅想給腹中的孩子,繡件嬰兒肚兜,她還想給他她做幾身小衣裳、小襪子、小鞋子,還有虎頭帽、小暖裘等許多許多,這樣一想下來,幾個月的時間,好像也根本不夠用,當年她的生身母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像她這般,想親手為自己的孩子,繡縫衣裳,那件碧葉紅蓮嬰兒肚兜,若真是她的母親,親手繡留給她的,那就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物事了,隻可惜,她還沒好好看過幾次,那嬰兒肚兜,就已落入火中,化為灰燼了……

  剛剛知曉身世的那段時間,溫蘅一看到火,便心如刀絞,眼前如就浮現起她的父親母親,為保她性命,蹈身赴火時的情形,那樣的決絕和勇氣,那樣深厚的父愛與母愛,她必得好好活著,必得將薛氏一族傳承下去,才不致辜負他們的犧牲與愛。

  隻是先帝禦令與大梁律法之下,身為罪人之後的她,必死無疑,等孩子生下,昔日跪在建章宮前、逼請聖上殺她的朝臣,便會卷土重來,而作為龍裔活下去的孩子,或也會因為他她外祖父母的謀逆罪名,生來背有原罪,一世都過得比同齡人艱辛……

  相關定國公府宗卷,她已翻看了數遍,盡管從未與自己的父親母親,真正相處過,但溫蘅從那些宗卷的字字句句中,從遺留下來的畫像中,慢慢在心內勾勒出了父親母親的形象,與此同時,她心中的疑惑,也隨之揮散不去。

  ……出身顯貴的父親,年少英才,襲承祖輩榮光,年紀輕輕即身居高位,卻不貪圖安逸享受,自請領兵,奔赴沙場,守衛大梁,在戰功愈赫,權位愈重後,也並未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一如從前恭謙,盡管在謀逆罪名定下後,人說父親恭謙都是人前偽飾、笑裏藏刀,但父親他,真的會有謀逆之心嗎?

  ……當年督察謀逆一案的,是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華陽大長公主為人悍烈陰狠,並非公正清明之人,辦案時真會不摻半點私心、嚴正處理嗎……據聞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手中權柄,也是自查辦定國公府謀逆一案後,愈來愈重,這其中,真無半點隱情嗎?

  溫蘅越想心中疑慮越深,也越是神思緲遠,皇帝看她想事想得出神,將榻幾上未繡完的嬰兒肚兜及繡針繡線等物,悄悄地拿與侍女,令好生收下去後,方清咳一聲,喚回溫蘅的神智道:“夫人,夜深了,我們沐浴安置吧。”

  溫蘅被喚回神來,看手下的繡框沒了,而坐在對麵的聖上,正雙目晶晶亮地看著她,默了默道:“定國公府謀逆一案……”

  她原想問聖上此事會否有隱情,但又想這事是先帝禦令定下,聖上豈會質疑先帝聖意,去打他父皇的臉,默了許久,終是猶豫著沒能說出口。

  皇帝以為溫蘅擔心背負謀逆罪人身份,在生下孩子後會性命難保,嗓音堅定地寬她心道:“不用怕,生下孩子後,也沒人能傷害夫人半分,朕說過的,朕活一日,你活一日,夫人和孩子,這一世,都會平平安安的,咱們一家人,會長長久久地過,一起活到白發蒼蒼的時候,手牽著手坐在夕陽下,看著孫輩繞膝,郎騎竹馬,女摘青梅……”

  邊說邊想象著那等美好場景的皇帝,唇際忍不住浮起笑意,溫蘅看了皇帝一眼,沒再說什麽,趕在他滔滔不絕的話匣子打開前,扶幾起身,由著雲瓊等引她至偏殿沐浴去了,皇帝沒了傾訴對象,隻能遙望著她身影遠去,自個兒在心裏頭砸吧砸吧,好生美妙暢想一番,而後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吩咐宮侍伺候沐浴。

  孕婦身子沉重,宮侍們在旁伺候沐浴,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有絲毫閃失,實是快不起來,故而後去沐浴的皇帝,倒是先一步浴畢回了寢殿,他邊在殿內等著溫蘅,邊見趙東林走上前來恭聲道:“陛下,珠子找著了。”

  皇帝“唔”了一聲,從趙東林手裏拿過那顆珠子,閑來無事地捏在指尖轉看了會兒,忽地動作一頓,疑心自己眼花,又拿至燈光下去看,見那珠子一麵,真隱隱約約刻著一個“熙”字。

  ……那一麵,正鑲嵌朝裏,平日裏根本看不到,這一摔,才摔出來了……

  ……熙……是父皇的名諱,沒有哪個工匠,敢膽大包天地瞞著父皇、私刻此字於珠上……

  當年母後受封,舉行大典時,他在旁看著,母後聽封磕首後,父皇親自將這金累絲雙龍銜珠嵌寶手鐲,戴在母後手腕上,牽著她的手,令她平身,從此以後,大梁後宮出宮最低微的妃嬪,一個青州來的乳母,成了大梁天子身邊,最尊貴的女人。

  母後常說,她那貴妃,是母憑子“貴”,是因他爭氣地當上了東宮太子,生母的位分要好看一些,所以她才被封為貴妃,但……真是這樣嗎……

  ……父皇駕崩前喚母後為“卿卿”,向母後道歉沒能讓她當上皇後,問母後來世可願做他的妻子,究竟是將至大限、神誌不清,還是人之將死、真情流露……

  皇帝望著珠子與手鐲的眼神,越發複雜起來,令趙東林尋來器具,將另一顆珠子撬開看去,見那珠子底下刻的,正是一個“卿”字。

  ……原不是母憑子貴,而是……子憑母貴麽……

  溫蘅自偏殿浴畢歸來,見皇帝有點呆愣愣地靠在窗邊,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麽,似已魂離身體,不知飄向何方。

  在溫蘅日常看來,皇帝呆愣愣是常事,但如此幾近失魂落魄地出神想事,就極少見了,她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簾,走坐至榻邊,預備上榻歇息,宮女們放幔展被,皇帝也似終於注意到殿中的動靜,醒過神走近前來,命諸侍熄燈退下,也坐到了榻上。

  溫蘅依舊是朝裏背身睡的,皇帝並未如之前在她身後保持距離地窩著,而是人坐在帳中,似是仍被滿腹的心事糾纏著,難以入睡,在殿角銅漏滴響中靜坐許久後,方躺下身體,朝她靠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