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764
  太後亦被聞成寥寥數言,震得心神驚顫,她還沒回過神來,就又聽“砰”的一聲碎瓷聲響,是身旁皇兒怒擲酒盞,高斥聞成道:“喝醉來遲不說,還敢在這裏胡言亂語,來人,把聞成給朕拖下去!!”

  殿外侍衛遵命衝入殿中,拉起聞成,聞成被拖著往外,猶不忘自袖中取出厚厚一遝奏折,高舉在手中,大聲叫道:“陛下,微臣所說,字字屬實!此事來龍去脈,微臣已全部查清,人證物證齊全,經查之人皆可為臣作證,鐵證如山,永安公主就是定國公府遺孤,此事千真萬確,本就按律當誅,她還敢夥同溫家人,冒充太後娘娘長女,欺瞞太後娘娘與陛下,更是罪加一等……”

  侍衛急拖聞成出殿,他義正言辭的聲音,也跟著漸漸遠去,直至聽不見半分,獨留散落的奏折,靜靜地翻躺在樓內地上,如一道沉默的驚雷,稍稍一碰,即能掀起震駭世人的驚天怒響、滔天狂瀾。

  花萼樓內,寂如死海,似連出氣之聲也無,華陽大長公主悠悠望著散落在地的奏折,心中暢快。

  ……單單懷疑溫蘅不是太後之女,密查溫蘅真正身世,在聖上的有意誤導之下,如陷入迷霧之中,暈頭轉向,查得雲裏霧裏,手下之人,白白在青州浪費了快兩個月時間,想要的人證物證,也半點沒摸著……

  ……可一旦轉換了密查的方向,假定溫蘅與定國公府有關,假定她就是那兩個人的孩子,從京城查起,延伸至青州琴川,查起來便頗為順暢,短時間內,便叫她手下人查了個水落石出……

  ……恨隻恨,沒早點往這方麵想,早該在第一次見到溫蘅,難以抑製地厭惡她那雙相似的眼睛時,就懷疑她與定國公府有關……隻可惜當時沒想到這層……怎能想到,怎能想到那個女人,竟用那樣狡猾的方式,隱藏了溫蘅存活於世的事實……

  華陽大長公主瞥看一眼身邊僵如磐石的兒子,站起身來,走至宴中,將那道長長的奏折,撿拾在手。

  ……鬥了這些年,鬥到這等地步,前朝後宮,大梁臣民,誰人不知,聖上與華陽大長公主這對姑侄,隻不過是表麵君臣孝悌,內地裏,早已撕破了臉,事到如今,那表麵的臉皮,不要也罷……

  華陽大長公主朝上首帝後望了一眼,手執奏折,站在宴中,一字一句地念出奏折所寫,當年定國公府是如何瞞天過海,隱藏溫蘅出世的事實,她是如何隨仆輾轉來到青州,如何成為溫家的女兒,每一件事實之旁,都附有人證物證備注,以供隨時查驗,以昭示這份奏折所言,千真萬確,重如千鈞。

  死寂的花萼樓,凝滯無聲,獨聽華陽大長公主,一字字地念著驚世之言,她將奏折翻念至最後,“嘖”了一聲,微一頓,朝宴座上首看去,“太後娘娘,這裏還寫了您那位真女兒的下落。”

  太後娘娘的聲音,啞顫得如要破裂,“……你說……”

  華陽大長公主道:“您那可憐的長女,確實在廣陵城外的清水河,被溫知遇夫婦救起,隻是那女孩兒先天體弱,長到三四歲時,一場高燒不退,演變成難治的喘症,病情愈來愈重,以致最後無藥可救,小小年紀,就離開了人世,真是可憐。”

  隨著華陽大長公主感慨“可憐”的輕歎聲,太後娘娘慢慢站起身來,動作極緩,仿似背上壓著沉重的大山,雙肩都將被壓垮,她目盯著華陽大長公主手中的奏折,似是想上前親眼看一看,但還沒能艱難地邁出半步,隻是身子微微前傾半寸,即如風中落葉,微微一顫,飄落在塵世之間。

  萬眾矚目的太後壽宴,還未正式開宴,即以驚變告終,太後娘娘暈倒在花萼樓宴上,被急送回慈寧宮中,一眾太醫也被召至慈寧宮看診,忙著針灸灌藥,太後娘娘暈睡了一個多時辰方醒,一醒來,即緊緊抓著聖上的手,淒聲問道:“是假的是不是?!他們……他們要害阿蘅……阿蘅……阿蘅就是哀家的女兒,哀家的女兒沒有死……是不是……”

  聖上不答,隻是從太醫手中接過藥碗,吹舀著輕道:“會查清楚的……都會查清楚的,您別著急,先把藥喝了……”

  一個多時辰之前,將過四十大壽的太後娘娘,還精神爽利、容光煥發得很,連平日裏眉眼間的虛弱病態,都消隱了不少,但此刻,卻像是在短時間內,就老了幾歲,唇無血色,麵容憔悴蒼白,一手緊緊地抓握著聖上的手,搖著頭道:“母後不喝藥……你告訴母後,都是假的,是他們要害阿蘅,是他們要害阿蘅是不是?!”

  聖上沉默不言,太後娘娘等不到想要的答案,顫著唇,越看過聖上,將希望的目光,投向榻邊的皇後娘娘、容華公主、惠妃娘娘等人,一個個地問。

  可無人敢答,就連從前最得寵的容華公主,也不敢說出什麽、刺激到太後娘娘,隻懇切勸道:“母後,您先喝藥吧。”

  太後娘娘仍是不肯用藥,隻是急切地望著她道:“嘉儀,你告訴母後,都是假的是不是?阿蘅……阿蘅是你的親姐姐是不是?!”

  容華公主咬著唇不說話,隻微微側首,悄悄瞥看一旁的永安公主,太後娘娘僵怔片刻,忽地掀開錦被,赤足下地,緊緊地抱住永安公主,口中喃喃道:“你是哀家的女兒,你是……是他們要害你,是他們害你……”

  她抬手輕撫著永安公主的臉頰,眸光慈和地柔聲道:“不怕……不怕,阿蘅,母後在這兒呢,母後保護你,你弟弟會幫你把事情查清,把所有要害你的人,全都抓起來問罪的,不怕……不怕……”

  偌大的幽殿,靜得針落可聞,隻聽得緊抱著永安公主的太後娘娘,顫著嗓音喃喃低語,不停哄慰著永安公主,抑或說,哄慰著她自己,一聲又一聲,而永安公主,始終一言不發,隻是垂眼靠在太後肩頭,無人看得到她此刻的神色,亦無人,聽得見她的心聲。

  但,無論太後娘娘如何哄慰她自己與永安公主,鐵證如山,前朝詳實的人證物證,仍是錘定了永安公主並非太後親生、乃是定國公府遺孤這一事實,奏折繁多如茫茫大雪,每一日每一時,都在往建章宮遞送,每一道,都在請求聖上依大梁律,斬殺當年的漏網之魚、如今的永安公主,並依律問罪犯下欺君之罪的溫家人,不可法外容情。

  昔日歡聲笑語不斷的慈寧宮,如今靜得像是死海囚牢,皇後走至慈寧宮外,見聖駕將至,輦上的聖上麵無表情,但眼底烏青,顯然是這幾日,都沒怎麽合眼安睡過。

  ……怎麽安睡得了,母後在慈寧宮內,終日以淚洗麵,越來越多的朝臣,跪在建章宮外不吃不喝,請求聖上按律誅殺永安公主及溫家父子,幾是以大梁律和先帝的名義,逼著連日擱置此事的聖上,下旨從慈寧宮中抓人,送至法場……

  ……民間非議如沸,朝堂群情激憤,而這一切的背後主使,她知道,是她的生身母親……

  禦輦近前落地,皇後壓下心中所思,如儀屈膝行禮,但一聲“臣妾參見陛下”尚未說完,聖上即已一言不發地掠走過她的身邊,那隻從前總是她剛屈膝、即已扶她起身的手,這一次,沒有伸來。

  第147章 夜望

  皇帝走入慈寧宮內殿,見連日來驚痛過度的母後,虛弱地坐倚在榻上,妹妹嘉儀端著一碗燕窩銀耳羹,坐在榻邊,一直在輕勸母後多少進些,但母後不肯用,隻是怔怔眼望著坐在一旁檀木椅的溫蘅,看著看著,濕潤的雙眸,便又泛起茫茫霧氣,凝結成傷心擔憂的淚意,在難以抑製、淚水墜下的那一刻,匆匆別過臉去,無聲擦拭。

  妹妹嘉儀忙一手端著燕窩碗,一手從木蘭那裏接過帕子,邊為母後輕拭著淚水,邊低聲勸慰著,而溫蘅,則一直微微垂首、坐在一邊,好像已聽不見外界任何動靜,隻是一手搭在案幾處,靠著椅背,一動不動地僵坐在那裏,與世隔絕,如毫無生氣的石雕木像,沒有半點鮮活的人氣。

  她的手邊,是那隻未繡完的碧葉紅蓮紋嬰兒肚兜,之前,他每次來慈寧宮見到她,她總是坐在窗榻處,眉目柔和地手執繡針,將將為人母的柔情,一針一線地,仔細繡入田田碧葉、灼灼紅蓮。

  盡管選擇與明郎和離,可她對腹中的孩子,仍是珍愛無比,對未來,仍是心存希冀,但現在,她眸中的光亮,已徹底黯淡下來,幽漆如夜,沒有半點星彩,手邊的那隻碧葉紅蓮嬰兒肚兜,也已多日,沒有動過半針,連她從前端詳凝看的目光,也得不到一星半點。

  皇帝收回無聲看她的眸光,走近前去,輕碰了碰妹妹手中的燕窩碗壁,將之拿給木蘭,“都快涼了,讓底下人重做一碗送來。”

  木蘭“是”了一聲,雙手接過燕窩碗,不放心地看了眼榻上的太後娘娘,忍著擔憂退出寢殿,皇帝望向神色憔悴的妹妹嘉儀,“你去偏殿睡一覺吧,母後這裏,有皇兄照看著。”

  容華公主腫著一雙眼,搖了搖頭,眼望著母後道:“我不去,我不困,我就在這裏,陪著母後……”

  “聽話”,皇帝抬手輕撫了下妹妹鬢發,“去歇歇,萬一你把自己熬出病來,豈不是要叫母後為你擔心?”

  容華公主聞言沉默片刻,被說服地站起身來,“那……那我去了……”

  皇帝目望著妹妹走遠,回身拿起妹妹擱在榻邊的帕子,要為母後拭淚,但手還未靠近母後麵龐,即被母後緊緊握住,深望著他的眸光,如幽夜海水,顫抖著浮著些許星亮,啞聲問道:“前朝如何?”

  皇帝沒有說話,母後眸中那點幻想的希望星火,便似被幽漆的海水吞沒,瞬間熄滅,她握著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嗓音亦是沙啞破碎,“弘兒,阿蘅不能死,不能……”

  ……幾日下來,事情的真相,已查傳得朝野皆知,原來被冊封為永安公主的阿蘅,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真正的女兒,雖亦名為蘅,但無福活到今日,早已死在許多年前的喘症之下,與她相認三月的阿蘅,日日喚她“母後”的阿蘅,其實與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真實身份,乃是定國公府遺孤,是罪臣之後,早該死在二十年前……

  ……失而複得、母女團圓的美夢,如鏡花水月,瞬間破滅,她為她與鶴卿的可憐女兒,流淚不止,原來這一生,她們的母女情分,真就那樣短暫,十月懷胎,她都沒有喚過她的名字,也沒有聽她喚過一聲“娘親”,她們的緣分,就僅僅隻有她剛出世時的那一眼,她輕握住她的小手,為她戴上了長生鎖而已,原就隻有這麽多……

  ……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幾叫她剖心摧肝,但她也隻能認命,接受自己這些時日,隻是做了一場美夢……溫家人待她的女兒,定是很好的,她感謝他們救養她,給了她三四年衣食無憂、無憂無慮的生活,隻是上天,不肯再多給一時半刻,不肯讓她們母女團圓,如之奈何……

  ……溫家父子,原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又背負著收容窩藏叛臣之後的大罪,是皇兒,以溫父染有呆症、記憶混淆、溫羨年幼不記事為由,認定永安公主一事,隻是一場誤會,並不是他二人有意欺君,而收容窩藏叛臣之後之罪,則與先前救養太後之女之功相抵,對他二人不問罪不嘉獎,功過兩抵,不許朝臣再就此事遞折非議……

  ……但,皇兒能勉強以“一場誤會”“功過兩抵”,保下溫家父子的性命,堵住朝臣關於此事的悠悠之口,卻堵不住那些人跪在建章宮前,逼請當朝天子斬殺溫蘅……

  ……她與溫家父子不同,她是真正的罪人之身,理當隨她的父母親人,死在二十年前,如今身份被揭,按大梁律,焉有活路,那些人,那些受人指使、蓄意跪在建章宮外的朝臣,用大梁律法,用先帝生前的禦令,逼請皇兒殺她,朝中雖有大半朝臣,忠心於皇兒,可在此事麵前,卻無法與那小半朝臣相抗,他們無法違背先帝禦令、大梁鐵律,去保救一名罪人……

  ……可阿蘅不能死……不能死……

  ……她雖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可這些時日,她已把阿蘅視作親生骨肉,這三個月的“母後”,豈是白聽的?!這三個月的母女情深,又豈是假的?!便是在這三個月之前,她隻把阿蘅看做一名晚輩的時候,就已十分喜歡她,將她當作家裏人看待,她怎麽能看著家裏人去死,阿蘅還懷著身孕,那是明郎的孩子啊,她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蘅與腹中孩子,一同死在斷頭台下……

  ……且溫家救養過她真正的女兒,她當回報,幫他們保住疼愛了這麽多年的好女兒,太後越想越是揪心,緊攥著皇兒的手,哽咽沙啞的嗓音,也變得堅執,“你讓那些人跪到慈寧宮來,告訴他們,哀家活一日,阿蘅就活一日,想取阿蘅的性命,就從哀家的屍體上踏過去!!”

  皇帝極力寬慰母後,“您別激動,會有辦法的,法外也當容情,兒臣會有辦法的……”

  “……真的嗎?”太後心中燃起希望,卻又害怕希望瞬逝、不敢深信地望著皇帝。

  皇帝重重點頭,“您相信兒臣,兒臣是您看著長大的,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您也看在眼裏,兒臣總能排除萬難、走出困境,這次一定也能,給兒臣一點時間,兒臣會有辦法,隻請您不要太擔心,好好用膳吃藥,這樣兒臣才無後顧之憂。”

  說話間,木蘭捧了新做的燕窩銀耳羹過來,皇帝接過,親自吹舀著勸太後吃些,太後勉強用了幾口,看向不遠處沉默不動的女子,又忍不住喉頭發酸,輕聲歎道:“可憐的孩子……”

  ……一朝之間,身世天翻地覆,原來自己不是太後之女,而是罪臣之後,原來真正的父母家人,都已死在二十年前,原來這世間,再無與她血脈相牽之人,隻她孤零零地一個,原來所嫁之人的父母親,就是當年查實督辦她家滅門的頭領,原來她與曾經的夫君之間,隔著那麽多條血淋淋的親人性命……世事已是如此不堪殘忍,她的腹中,卻還懷著仇人之子的孩子……

  太後望著這樣了無生氣的阿蘅,心裏愈發難受,更是吃不下東西,皇帝順著母後的目光,靜望了她好一會兒,微垂眸子道:“兒臣扶阿姐去西偏殿用膳休息,母後不用擔心,天色已晚,您用完膳藥後,早些歇息,旁的不用多想,一切……一切有兒臣在呢。”

  他將燕窩碗交回木蘭姑姑手中,囑咐木蘭好生照顧母後後,走至她的身邊,靜默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要扶她起來。

  但,手還未碰觸到她的衣袖,她即已無聲地站起身來,雙目空洞,如行屍走肉般,直直地向外走去。

  皇帝跟走在她的身後,輕勸她去西偏殿用膳歇息,但她卻如未聞,隻是沉默地走至殿外,望著夜空中的一彎鉤月,手扶著廊柱,慢慢地憑欄坐下。

  自幾日前身世被揭,她便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每日裏隻是沉默,少進水米,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如失了魂魄,隻剩一具空洞的身體,孤獨地飄零在這殘忍的人世之間。

  皇帝知道她從今晨到現在,幾乎半滴水米未進,命人抬了食案,擺在她的麵前。

  滿桌珍饈,不能叫她微動眼簾,皇帝凝望著她輕道:“你的母親那般救你,是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她聞言慢慢地捧起了碗箸,挑起一筷白飯,送入喉中,機械般吞咽著,趙東林知道聖上自今晨到現在,也幾乎半滴水米未進,捧了禦用碗箸近前,“陛下,您……您也用些……”

  聖上卻擺手令他退下,隻是靜望著永安公主進膳,永安公主慢慢吃了小半碗白飯,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不再多用,聖上勸不動公主再多進些,也勸不動公主入殿休息,便命侍從將食案撤下,取了禦寒的披風披在永安公主身上,而後,亦憑欄坐下,在淡蒙的月色下,無聲靜望著對麵的永安公主。

  第148章 龍裔

  趙東林侍守在不遠處,憂心忡忡地望著聖上與永安公主,遠處,皇後也已在夜色之中,靜靜站望了許久。

  ……她擔心母後身體,故而來此,可人來到了慈寧宮中,卻沒有臉麵踏入殿內探望母後,母後如今憂懼傷身,都是因為她的生身母親……選在那樣特殊的時刻,殘忍地打碎母後美夢的,是她的母親,告知母後親生女兒已死的,是她的母親,指使朝臣跪在建章宮外,逼殺溫蘅的,也是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把母後的心,狠狠踐踏在腳下、踩得粉碎,令母後這幾日以淚洗麵、心如刀割,她哪有顏麵入內侍奉母後,母後這時候,也並不想看到她吧……也許以後,都不想再看到她……

  皇後人在慈寧宮殿外徘徊許久,一顆心也似如有刀刃磨割,雙足沉重,始終無法抬足入內,亦沒有轉身離開。

  她站在殿外,望見溫蘅走出殿門,聖上跟走出來,望著聖上勸溫蘅進膳,為她披上披風,望著聖上就那樣坐在溫蘅的身旁,沉默地靜望著她,眼中隻她一人,目光深沉,似有無數心思情緒在隱忍翻湧,在艱難掙紮,卻似又隻有一股純粹堅執的信念,兩相交鋒,絞織得眸光複雜如網,將溫蘅全然罩在其中。

  而溫蘅如無所覺,隻是沉默垂首,沉靜的月光,靜靜披落在他們身上,聖上一直靜守在她的身邊,任夜深月移,始終守在她的身旁,似要就這般深望著她,似要就在這靜寂的深夜裏,徹底定下決心,決斷何事。

  皇後也就這般望著他們,一直沒有離開,她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望了多久,隻知月牙兒漸漸西移,深重的夜色,慢慢淡去,天色變得蒼茫,人如置身在山間雲霧中,她望著他們,也似霧裏看花,與他們隔著越不過的巍峨高山,耳邊寂靜地半點聲音也無,連自己的心跳聲,都似已聽不見。

  天將黎明,慈寧宮內外仍沉滯地靜謐如海,燈火微茫,而武安侯府中,燈火通明,一記響亮的耳光,劃破將明的寧靜,狠狠地甩在了武安侯的臉上。

  自太後四十大壽那日起,華陽大長公主的心情,就一直暢快得很,暢快之餘,她也沒忘記自己那個心軟的兒子,見他自太後壽宴之後,便滯在侯府之中,也不出門半步,每日裏不是喝酒,就是練劍。

  她這孩子,她清楚得很,空有抱負才能,偏偏心腸太軟、太重情義,“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八個字,他從前不懂也做不到,但從這件事開始,他必得學著冷硬下心腸來,她會幫著他冷硬下心腸來,縱使之前再怎麽恨他不爭氣、沒出息,再怎麽因他與聖上的情義而猜忌防備著他,她都是愛他的,她隻他一個兒子,他是她與沈郎的兒子,她與沈郎所有的一切,將來,都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溫蘅身世暴露,在大梁律法與先帝禦令之下,將連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必死無疑,再無回寰之機,華陽大長公主隻當這幾日是兒子的適應期,醉酒發泄幾日,等溫蘅身死,也就過去了,萬萬沒想到兒子這幾日滯在府中不出門,不是一味借酒澆愁,而是借此蒙蔽了她,想方設法地,將她保管的武安侯府祖傳丹書鐵券,尋竊了出來,要拿這丹書鐵券,去保溫蘅的性命。

  華陽大長公主及時發現此事,氣得火冒三丈,趕在兒子拿著丹書鐵券離家赴宮之前,攔住他人,一巴掌就甩了過去,“你要拿武安侯府世代浴血奮戰得來的榮光,去換那淫婦的一條賤命嗎?!!”

  這一巴掌甩下,怒氣衝衝的華陽大長公主,見硬受了她這記耳光的兒子,雙目通紅地抬眼看來,眸中如灼業火,似能將這世上一切包括他自己燒毀殆盡,心中一驚。

  她還未看清兒子眸中深意,兒子即已垂下眼簾、轉身就走,華陽大長公主忙緊拉住他的手,又罵又勸,“你還年輕,日後娶妻納妾,孩子很快就會有的,那個女人腹中的孩子,不值什麽,他她身上,流著定國公府的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許有一日長大了,會向你這個生父,向我這個祖母複仇,養他她在身邊,就像在養一條隨時會咬人的惡狼,不要也罷!!”

  可兒子仍是聽不進她的話,一言不發,甩手就走,華陽大長公主追不上習武的兒子,急命府中會武的家仆攔住侯爺,不許他出門半步,可話音剛落,即聽兒子冷聲接道:“誰攔我殺誰!!”

  家仆們麵麵相覷,眼望著侯爺大步向府門走去,不敢動手,華陽大長公主簡直要被這逆子氣死,怒下嚴命:“攔下侯爺!!再不動手,家法處置!!”

  有家仆懼於大長公主酷烈之威,咬咬牙,動手阻攔,但沒過一會兒,就都被侯爺毫不留情地打倒,抱著幾被打折的腿腳,痛苦倒地。

  餘下的家仆圍在侯爺身邊,望著往日溫和明朗的侯爺,此刻如一頭嗜血的獵豹,雙目赤紅,似在吞咽著深重的怨恨,誰撲上前攔他,就要被撕咬粉碎,心生懼意,遲遲不敢近前,隻聽侯爺再一次沉聲道:“攔我者死。”

  華陽大長公主見她生養的兒子,眸光越過圍攔的眾人,看了過來,眼望著她,再一次聲平無波地吐出四個字:“攔我者死。”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兒子,一時被震得怔在當場,在家仆請示是否繼續阻攔侯爺時,也沒有回過神來,讓兒子得了機會,迅速闖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門,從牽馬至府門前的長青手中接過馬鞭,飛快翻身上馬。

  一聲“唏律”馬鳴長嘶後,響亮急馳的馬蹄聲,踏碎黎明。

  “紫夜”乃是當世神駿,天下無雙,急奔至府門外的華陽大長公主,命手下騎馬去追,卻仍是無可奈何地望著兒子一騎絕塵,踏著滾滾煙塵,與命爭時地飛奔入漸亮的天色中,越來越遠,再也不見。

  天色將亮,一直沒有離開慈寧宮的皇後,望著身心俱疲的溫蘅,在無聲煎熬了快一夜後,耗盡心力,靠著廊柱昏睡過去,聖上輕攬住她的肩背,如護至寶,動作輕柔將她打橫抱起,送入西偏殿中。

  西偏殿裏亮起微弱暈黃的燈光,皇後再也看不到什麽,隻是在將明的天色中默默想著,聖上是否正坐在榻邊,靜望著沉睡的溫蘅,一如在廊下那般……

  ……她從沒見聖上這樣長久地去看一個女人,沒有見他這樣眸光複雜地去看一個女人,像把自己全部的心,都掏了出來……聖上是否知道她也在慈寧宮中,卻已不在乎了,生死麵前,不再掩飾,光明正大地將溫蘅橫抱入殿,守在她的身邊……

  聖上一直守在殿中,而她,如是孤魂野鬼,一直沉默地徘徊在殿前,天色大亮的時候,聖上推門走了出來,他看向了她,卻沒有說一個字,隻是望了一眼明亮的天際,像是已徹底做好了某種決斷,於晨風中大步掠走過她身邊,振袖向前。

  馬蹄飛疾,清涼的晨風不斷地灌入衣袖,激得人身體發冷的同時,懷中的丹書鐵券,像是滾燙的烙鐵,緊貼著他的心,沈湛騎著身姿矯健的紫夜,飛馳在無人的大街上,奪時掙命,向巍巍皇宮趕去,這沉寂清晨的每一聲馬蹄踏響,都像是阿蘅的催命鍾,重重敲震在他的心頭。

  皇宮東華門外立有“下馬碑”,大梁律令,除當朝天子之外,一切人等,均需在門前下馬,步行入宮,戍守東華門的禁宮守衛,聞聽馬蹄急響,見有人騎馬奔來,自然持戟要攔,卻被眼尖的守衛首領伸手攔住,“那是武安侯!”

  世人皆知,聖上待武安侯情深義重,有如手足,在禮律之外,給予武安侯諸多特例,恩賜騎馬入宮,便是其中一條,但武安侯為人恭謹,從不因聖上看重而驕狂,也從未使用過這些特權,今兒個,倒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東華門侍衛收戟放行,目望著疾馳駿馬的武安侯,直朝建章宮方向奔去,他衣風獵獵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陽下如染金邊,融入天光之中。

  朝陽初升,皇帝未乘禦輦,一路走至建章宮外,望著殿前跪著的烏泱泱一片,俱已麵白唇幹,卻都咬牙堅持著,為首的聞成,見聖駕至,急切膝行向前數步,朝他磕首啞聲道:“陛下,先帝禦令不可違,大梁律不可違,溫蘅乃是罪人之後,必得死在禦令律法之下,才可平定民心,微臣身為刑部侍郎,依律行事,請陛下誅殺溫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