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334
  他身後的一眾朝臣,亦重重磕首,“臣等請殺溫蘅!!”

  都道高處不勝寒,人站在這天下至高的禦殿前,微涼的晨風,也冷烈了幾分,初拂陽光的暖意,亦不能徹底消融這份冷意,風撲在耳邊,呼呼作響,中似混有踩踏的雜聲,嘯得人心神有一瞬間搖亂起來,多少舊事亦如風聲,呼嘯在心海掠過,但隻片刻,即已沉在心底。

  諸事已定,不能回頭,形勢相逼,唯有向前,皇帝站在這天下至高處,負手靜望階下朝臣,聲氣雖淡,卻似重有千鈞,“爾等,是在逼殺龍裔嗎?!”

  第149章 建章

  從當年寂寂無名的士子,到如今的三品刑部大員,聞成是由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一手提拔上來,這麽多年以來,受恩於華陽大長公主的同時,自也有許多把柄,落在華陽大長公主手中,此生對華陽大長公主,唯有“盡忠效命”四字,不敢有絲毫違背。

  華陽大長公主既要定了溫蘅這定國公府遺孤的性命,甚至都不顧及、不在乎她腹中的孫輩,他這受命之人,也唯有死扛到底,遵華陽大長公主之命,領著一眾朝臣,不分日夜、不吃不喝地跪在這建章宮前,以大梁律法與先帝禦令,逼請聖上殺了溫蘅。

  雖然聖上依然選擇擱置此事,對他們這一眾跪請朝臣,視而不見,但他知道,這般“無視”,不會持續多久,他們這些朝臣,每在這裏多跪一時,民間非議,便沸灼愈盛,若他們之中有人暈倒、有人死諫,輿論聲勢便會越發不可收拾,在大梁律法與先帝禦令之前,在天下臣民之心麵前,聖上無法長期拖延下去,他必得做一位明君、一位孝子,必得順循禦令律法,斬殺溫蘅。

  眼望著旭日東升,聖駕遙至,聞成忍住困倦饑渴,朝當朝聖上重重磕首,求請依律處死溫蘅。

  他想聖上或許終於妥協,肯下達禦旨,命人將溫蘅抓出慈寧宮,送往法場,也有想,或許聖上仍因太後娘娘之故,仍要堅持拖延此事,能拖得一時,算是一時。

  率領眾臣、朝地磕首的一瞬間,聞成在心中擬想了種種可能。這種種可能裏,沒有一種可能,是聖上說他們是在逼殺龍裔,聽到聖上金口玉言的一瞬間,他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壞了,一同跪地磕首的朝臣,也紛紛抬起頭來,麵麵相覷。

  ……龍裔?

  ……他們請殺的是身為罪臣之後的溫蘅,不是龍裔,聖上為何如此質問……再說聖上至今無一子半女,又哪裏來的龍裔……

  ……溫蘅……溫蘅懷有身孕……

  ……可她懷的,不是她曾經的夫君——武安侯的子女嗎……

  茫然夾雜著恐慌,彌漫在建章宮前,短暫的死寂後,不敢深想的聞成,忍下心中驚惑,再次朝聖上拱手道:“……陛下,臣等豈敢逼殺龍裔,臣等隻是求請陛下,依律處斬罪人溫蘅……”

  聖上淡聲道:“溫蘅腹中所懷,正是龍裔。”

  短短一句宛如驚雷,震得建章宮前靜如死海,聞成為首的一眾朝臣,俱怔在當場,個個如石雕木偶,連麵上神色,都似凝冰僵住,紋絲不動。

  幾要令人窒息的長久死寂中,有馬蹄飛踏之聲,越來越響,聞成轉著僵硬的脖子,回首看去,見薄陽輕浮的晨光中,遠處一人一馬的黑點越來越近,及至離建章宮不遠處的禦道旁,那紫袍男子翻身下馬,匆匆跑近,冷峻的身形衝破曉光,映入眼簾,是武安侯。

  武安侯對溫蘅留有餘情,先前為了保住她腹中的孩子,曾設計控製住他的家眷,令他不得不缺席太後壽宴,是華陽大長公主提前洞悉了武安侯所謀,才讓揭穿溫蘅身世之事順利實施。

  聞成不知武安侯縱馬趕來具體要做什麽,但想必定和溫蘅離不開關係,華陽大長公主要定溫蘅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了,他也必得遵循華陽大長公主之命,達成這一目的!

  聞成見武安侯急步走近,收回回看的目光,朝聖上拱手恭聲道:“陛下純孝侍親,不忍見太後娘娘傷心,臣等敬服,但溫蘅一事,幹係重大,天下人皆知,溫蘅腹中嬰孩,乃是武安侯子女,陛下若為保她一時性命,稱之為龍裔,混淆皇家血脈,先帝泉下有知,怕是難安……”

  急行向前的武安侯,霎時頓住腳步,正停在聞成身前,驚怔仰首,眸光幽沉地望向高高站在殿前丹墀處的聖上。

  聖上是在對他說話,但目光,卻靜靜地俯看著禦階下的武安侯,嗓音平靜,而極篤定,挾著不容置疑的天子威勢,如九重天雷,一字字,震得人心膽驚顫,“她懷的,是龍裔。”

  聖上望著武安侯道:“上元節那一夜,太醫把脈測出的月份,其實是假的,明郎,朕騙了你,你府上的大夫,也暗遵朕命,沒有告訴你真相,她腹中的孩子,其實是朕的。”

  跪在武安侯身後的聞成,望不見武安侯的神色,隻看他身體僵如磐石,像是稍碰一碰,整個人便要碎了,而聖上震駭人心的驚世之言,仍似道道驚雷,炸響在建章宮前。

  “明郎,朕為一己愛欲,強逼臣妻,對不住你,也陷夫人於不忠,一切皆是朕之過錯,夫人秉性貞烈,為朕所汙,你我手足之情,為朕所負,朕為人君,卻為一己之欲,做下這等有違仁義之事,當告罪天下,自省贖罪,夫人腹中所懷,確是龍裔,朕為人父,必得擔起責任,為他她正名,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她半分。”

  由始至終,武安侯一個字也沒有說,疾馳駿馬趕來的他,最終,沉默地轉身離去,與來時步履匆匆、幾是在奪時掙命相較,他離去的腳步,沉重地如在雙足處,絞綁上了千斤枷鎖,每一步,都走得那樣緩慢滯重,像是全憑一口氣支撐著他抬起雙足,若這口氣散了,他整個人,也要如受重擊的磐石,裂縫蔓延,碎散一地,再也站不起來了。

  武安侯轉身的那一刻,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天塹,劃在他與聖上之間,隨著武安侯越走越遠,這天塹便越來越深,他與聖上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遙遠,那匹名為“紫夜”的黑紫色神駿,見武安侯走近,“唏律”著甩著鬃毛,迎上前去,跟走在武安侯身後,這一“忠主”的舉動,卻似牽動了武安侯的激狂複雜的心念,一直沉默向前的他,忽地將手中馬鞭狠狠甩擲在地上,令“紫夜”停在這天子宮殿,莫再跟前。

  “紫夜”原主,便是當朝天子,本名“天馬”的它,乃是不世出的罕見神駿,是邊國獻給聖上的禦用坐騎,但為聖上轉手就送給了視為手足的武安侯,傳言它日行千裏、頗通人性,但再通人性的神駿,怕也不能明白,此刻聖上與武安侯之間,發生了什麽,隻能委屈地打著響鼻,慢慢地跟走在武安侯身後,一步步地,隨著他走遠。

  一人一馬,漸化作模糊的黑點,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天下至高的禦殿丹墀上,聖上負手孤站許久,終在愈來愈熾的陽光照拂下,回過身去,步入建章宮。

  煊赫的禦殿殿門“吱呀”合上,殿內沉寂無聲、與世隔絕,而殿外,瞬如沸水炸了鍋,那些跪在建章宮前、沉默已久的朝臣,彼此互看著對方震驚的神色,難以抑製的私議之聲,輕聲響起,這聲音,也很快便自建章宮前,傳至京城,傳向天下,愈來愈烈。

  因傷心過度、憂懼難安而抱病在身的太後,聽到此事,比一眾後宮妃嬪,都要晚些,因為先前曾聽皇兒說“會有辦法”,太後遂在乍然聽到此事時,震驚之餘,下意識去想,皇兒這是為了保住阿蘅的性命,不惜犧牲了三個人的聲名,對天下人撒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用龍裔逼退了跪在建章宮前的朝臣,逼停了懸在阿蘅頭上的鍘刀,為她掙得至少五六個月的生機。

  但,下意識如此猜想的太後,腦中又忍不住浮現那一天午後,皇兒坐在阿蘅榻邊、傾身伏在她身前的畫麵,當時那角度,甚是怪異,看得她甚至疑心,皇兒是否要阿蘅做什麽違矩的親密之舉,但皇兒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深信皇兒為人的她,在聽皇兒解釋說是在為阿蘅蓋被子後,選擇了相信他的話。

  當時的太後信了,可現在皇兒說阿蘅懷的是“龍裔”,太後再回想那一幕,心中不安的疑慮像是針紮一般,細細密密地在心底浮起,急召皇兒來慈寧宮,忍著驚惶,親口問他。

  皇帝在母後麵前跪下,沉默許久,在母後著急的逼問下,慢慢如實言道:“兒臣在建章宮前所言,字字屬實……早在明郎新婚之時,兒臣即對楚國夫人心生愛慕,輾轉反側,執念愈深,終是做下了有違情義之事,強逼著楚國夫人與兒臣……”

  因怕母後氣傷身子,皇帝盡量緩著說,但再怎麽緩,他說出的每一字,都震得太後心神欲裂,皇帝看母後臉色越來越白,身子微顫,怕母後驚暈摔地,忙停止言語,站起身來,伸手去扶,“母後……”

  然而他手才剛觸碰到太後衣袖,即被太後用力推開,隨即一耳光狠狠甩打了過來,驚氣得身體直抖的太後,顫著手臂指著皇帝,簡直像不認識自己生養了二十一年的兒子,滿麵痛心,聲音也破碎發抖,“……明郎……明郎是你的兄弟啊,你怎麽能……怎麽能對阿蘅做下那樣的事……”

  “……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您別……”

  皇帝勸解母後的話,尚未說完,太後即已背過臉去,身體直顫,而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厲,“出去!!”

  早已聽呆了的容華公主,回過神來,忙一邊扶住顫身欲倒的母後,一邊急對皇帝道:“皇兄,你先出去吧!”

  皇帝望著母後氣急的背影,咽聲不語,垂下眼簾,磕首離殿。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至殿外,見她憑欄而坐,正靜望著庭外的海棠花,暮光暖融,香花紅豔,春光撩著花影,在她身上輕快拂躍,碎碎浮金的明麗暮春光影下,她的眉眼,冷清如雪。

  趙東林見出殿的聖上,久久駐足不動,就這般望著楚國夫人,猶豫許久,終是職責在身的趨近詢問,夫人賜居之地。

  他等了許久,也不到聖意,心道依聖上對夫人的看重,定然希望夫人住處離禦殿近些,後宮之中,離禦殿最近的,自然是皇後娘娘的長春宮,其次,就是貴妃娘娘的長樂宮,如今長樂宮那裏空著,正合適不過,遂揣測著聖心輕道:“長樂宮正空置……”

  趙東林話未說完,就聽聖上輕輕說了三個字,“建章宮。”

  第150章 就寢

  被自以為義重如山的兄弟,和自以為情深似海的妻子,聯手背叛,施加了那樣深重的屈辱,竟然還會為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心慈手軟,違背她這個母親的意願,尋竊了武安侯府祖傳丹書鐵券,瘋了一般強行離府救人,華陽大長公主真是被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給氣得幾要吐血。

  眼看著兒子跨上那匹神駿,甩開追趕的家仆,一騎絕塵而去,華陽大長公主五內如焚,一半是氣極兒子的心軟沒出息,一半是憂灼溫蘅真被丹書鐵券保下命來——這個礙眼的禍患一日不除,她就一日寢食難安,且這番逼死攻勢之下,若沒能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將後患無窮。

  憂急地在侯府內來回踱步、細思辦法的華陽大長公主,一直靜不下心來,耳邊時不時回響起那一聲“終有報”,帶著輕蔑冷諷的笑意。

  ……從前她不明白,那個卑賤的女人,明明是將死之人,怎還能在即將落下的屠刀前,那般挺著大肚子,從容淡笑,輕蔑看她,說出這三個字,原來,她瞞天過海,假作有孕在身,其實早將強行早產的女兒秘密送出京城,自以為留下了火種,以為這個孩子長大成人後,會為她的父母家族報仇……

  ……終有報……

  ……自然是終有報的,他們對不住她在先,她自然就要報複,這報應,就應驗在她報複他們成功的那一天,一個溫蘅,能掀起什麽浪花,他們自以為留下了火種,卻不知留下了一個不知廉恥的淫胚子,處心積慮地給定國公府留這麽一個後人,還不如剛生下時就把她掐死……

  華陽大長公主在府內沉思許久,終於定下心來,丹書鐵券是武安侯府曆代浴血奮戰、守衛大梁得來,情理上所該庇佑的,也該是武安侯府後人,她溫蘅一不隸屬扶風沈氏,二也已非武安侯之妻,算哪門子的武安侯後人,可以此為契點,令朝臣抗議此事,令兒子強搶帶去的丹書鐵券,對溫蘅無效。

  華陽大長公主擬定主意,正欲命人吩咐下去,就聽底下人傳報道:“公主殿下,侯爺回來了。”

  被這逆子氣到的華陽大長公主,一聽就怒氣上湧,要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誰知她走出房門,邊朝兒子疾步走去邊揚起的手掌,還沒落下,兒子就像強行支撐的最後一口氣也已散盡,忽地雙腿一軟,在她麵前倒下。

  華陽大長公主以為兒子拿這丹書鐵券救下了溫蘅腹中的孩子,該稱心如意才是,誰知他一回來就倒下了,被侍仆扶到榻上後,如具屍體躺在那裏,不言不語,神情灰敗,眸中半點光彩都沒有,像是已對這世間全然絕望,徹底地心灰意冷。

  對兒子這般情狀,華陽大長公主心中是又生氣又擔心又納罕,沒多久,她的不解得到了解答,龍裔,溫蘅腹中懷著的孩子,竟是當朝天子的種?!

  這一驚駭之事,已從建章宮前,發酵傳揚出去,很快,京城、大梁,乃至天下四海,人人都會知道,武安侯府世代榮光的聲名,毀於一旦,自己被視作天之驕子長大的兒子,也將在世人異樣的目光中,承受奇恥大辱,華陽大長公主對揭開此事的聖上,真是怨恨到了極點,真恨不得天降驚雷,將這個不堪為人君的敗類,連同那個聯手欺騙傷害她愛子的賤婦溫蘅,一同活活劈死!

  心中怨恨狂湧的華陽大長公主,見躺在榻上、要死不活的兒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連連,“你以為她懷的是你的孩子,還對她留有餘情,巴巴地搶了丹書鐵券去,想多留她幾個月的性命,結果呢?人家懷的是龍種,從始至終,連同你那個好兄弟,什麽都在騙你,就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是假的,睜大眼看看吧,這就是你的好妻子!好兄弟!!”

  榻上的兒子隻是不說話,雙目無神地望著錦榻帳頂的花紋。

  這裏是他的寢房,也是他與溫蘅那賤婦曾經的新婚居處,這頂榻帳,用的是妃紅蘇紗,繡的是並蒂蓮花、比翼齊飛,顏色花樣,還是兒子親自撿選的,就如這新房裏的每一樣陳設,大到漆案高幾,小到一隻燭台,一隻梅瓶,都是兒子為了溫蘅,親自選挑的。

  當時兒子鐵了心要娶溫蘅,不惜以出家相逼,向聖上請了賜婚聖旨,把她這個母親氣到不行,自然也不可能親自為他置辦婚禮相關,迎娶聘禮、婚禮流程、婚房陳設,一切一切,都是兒子親力親為,這新房裏的每一樣物件,都是兒子一件件地從府庫裏親自挑出陳設的,有時候他挑不出中意的,就親自畫圖描樣,令外頭的工匠據圖新做,他真真是豬油蒙了心,愛溫蘅愛到了骨子裏,希冀與她在這親手打造的“愛巢”裏執手一生,白頭偕老。

  華陽大長公主回想兒子當時神采飛揚的模樣,歡喜地每一天都眸中帶笑,精神爽利,再看他現在這般頹喪模樣,像是心氣神全都熄滅成灰,心中氣他不爭氣的同時,更是為他感到心疼。

  溫蘅腹中的孩子,原是所謂的“龍裔”,這道重錘掄下,兒子心中那最後一點餘情、最後一點念想,應被徹底打得煙消雲散,再無半點剩留了。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名男子,在經受這樣的屈辱後,還能放下前塵,兒子再心慈手軟,再顧念情義,也在這對奸夫淫婦一再殘酷打擊下,心如死灰了,“龍裔”一事,讓武安侯府蒙羞,讓兒子蒙受奇恥大辱,但也讓兒子的心,徹底涼了,他此後也終於能狠下心來,對他所謂的“好兄弟”、“好妻子”,再無半點情義,與她真正地母子同心,如此也好。

  華陽大長公主想定兒子的事,又想到她那可憐的女兒,淑音如今知道她百般維護的好弟妹,早與她的丈夫暗有苟且,連野種都搞出來了,該有多麽憤怒傷心!!

  她的好女兒,她的好兒子,全都被這兩個可惡的賤人糟踐了,依華陽大長公主之心,真恨不得將這兩人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她忍怒暗思片刻,又有一絲涼涼笑意,在心底浮起。

  暫保了溫蘅的性命又如何,元弘在天下人麵前自揭醜事,他那英明神武的好聲名,也立時毀於一旦,一個如此不知廉恥、罔顧情義的天子,如何去得民心,他將不僅遺臭萬年,如今的大梁臣民,也都知道了,在金鑾殿端坐的那位年輕天子,看著有多清明端方,骨子裏就有多麽寡廉鮮恥,是個徹頭徹尾、不仁不義的無恥之徒,元弘如此自毀,對她,倒是大大有利。

  華陽大長公主心情稍鬆片刻,望向榻上的兒子,又忍不住在心底歎氣,她的兒子明郎,是離了溫蘅那賤人了,可她的淑音,還做著那人有名無份的妻子,還得日日看著那對奸夫淫婦你儂我儂,往後的日子裏,該是何等煎熬……她的好淑音,自小就是最通詩書禮教的名門淑女,遇著這樣的事,再怎麽憤怒傷心,應也不會鬧到明麵上來,隻會壓抑著默默忍受,隻會在無人的時候傷心落淚,長此以往下去,她真怕淑音,會抑鬱成疾……

  華陽大長公主心中暗憂,而長春宮中低啞的咳嗽聲,已斷斷續續,響了快有一日。

  許是昨夜在慈寧宮殿外徘徊受寒,皇後今晨回到長春宮後,坐了沒一會兒,便覺鼻堵喉痛,身子大不爽利,疲乏倦沉得很。

  這份倦意,也一直倦到了她的心底,明明身體不適,可卻連開口讓侍女傳召太醫來看的力氣也沒有,隻是一個人坐在窗下的遮影裏,望著透窗的春陽愈發暖熱,在殿內的黑澄金磚地上,投下道道長窗花影,六合同春、福壽綿長,皆是寓意極佳的紋樣,祝帝後一心,白首到老。

  坐沒多久,聖上在建章宮前的那番話,經心腹侍女素葭之口,傳到了她的耳裏,嗡嗡地在她腦海中響個不停,她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才終於聽明白了這番話的含義,手扶著榻幾要站起,卻在起身的那一刻,頭暈目眩,眼前一黑。

  急忙攙扶的侍女,這才驚覺皇後娘娘染了風寒、身上發燙,忙傳太醫來看,太醫把脈煎藥,請皇後娘娘服藥後安心歇息,皇後飲藥後臥在榻上,整個人昏昏沉沉,卻又怎麽都睡不著,一時想聖上,一時想明郎,一時想溫蘅,腦中混沌一片,空在榻上輾轉難受了一個下午,到天將黑時,睜眼望著窗外天色愈來愈暗,忽地想起去年春天,她風寒不退、病臥榻上時,聖上曾來看她,親手喂她喝藥,還喚她“淑音”……

  ……聖上現下,定是和溫蘅在一起吧……

  ……溫蘅……又在哪裏呢……

  新人入宮,她這個皇後得過問並安排住處,皇後忍著身體的難受,坐起身來,啞聲問道:“溫蘅人在哪裏?可還在母後的慈寧宮?聖上那邊,有給她安排賜居宮殿嗎?”

  素葭小心翼翼地望著皇後娘娘道:“……陛下……陛下安排楚國夫人……隨居……建章宮。”

  她生怕抱病在身的皇後娘娘會受不住,緩緩地回稟,見娘娘聽後身子猛地僵住,忙要開口勸慰,但娘娘卻又擺了擺手令她退下,素葭隻能咽聲後退,望著皇後娘娘僵直著身體,複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側身向裏,一動不動。

  天色已黑,該是用晚膳的時候了,建章宮中,侍女們捧著各式佳肴魚貫而入,一應膳食並非聖上素日所用,而是禦膳房謹遵聖命,照著女官碧筠所記的膳食單子,專為楚國夫人而做。

  膳桌擺滿珍饈,侍女們遵命退下,皇帝知道溫蘅近幾日少進水米,每日裏隻在旁人勸解下,吃上幾口白飯、餓不死就算完事,此刻看她坐在桌旁,也是手持玉箸,低著頭,慢慢撥著米粒,看得心焦,親自站起身來,夾了一筷燕筍雞絲,放在她碗前的小碟中,輕聲勸道:“單吃飯不行,多少吃點菜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你……你現在是兩個人……”

  他低勸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她輕撥米粒的動作,忽然頓住,玉箸磕在碗沿上,極清脆地一聲碰響,直聽得皇帝心裏一跳。

  他暗覷著她的神色,見她眉眼間仍是淡淡的,慢慢撥著米粒往口中送,仿佛方才令他一驚的碰響,隻是不經意,皇帝沉默許久,低道:“……朕錯了,朕有私心,朕當時怕你直接流了這孩子,所以不敢讓你知道真實月份……”

  皇帝實在不知,懷著明郎這個仇人之子的孩子,和懷著他的孩子,到底哪一件,叫她更加難受,他說著說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沉默不語,看她又吃了幾粒米後,擱下玉箸,手朝酒壺伸去,忙將酒壺抱在懷裏道:“你現在懷有身孕,不能喝酒。”

  她靜看著他不說話,皇帝想,她之前對腹中孩子珍愛無比,相當注意膳食,可現在,不管這孩子是他的還是明郎的,都似沒有什麽好珍愛的了,就算她與他之間,沒有先前那番糾葛,當初下旨誅殺定國公府的,是他的父皇,他對她來說,也算是仇人之子,這膳食對她來說,又有什麽好注意的呢……

  皇帝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將酒壺抱得更緊,努力勸道:“……不能喝酒,朕問過鄭太醫許多女子有孕之事,孕婦喝酒,胎兒容易出事的……

  這孩子現在不能有半點閃失,他她在一日,前朝就能消停一日,你就能平安一日,你的父母親,定是希望你好好地活著,你不能負了他們的心願,要好好地養胎,好好地活著,朕會保護好你的,會利用這段時間,想出辦法,讓你此後一生無虞,平平安安地活到百歲……

  在風險消除之前,你就住在這裏,就留在朕的身邊,朕的身邊,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皇帝說了許久,看她仍是無言,怕她強行奪酒喝,讓趙東林將酒壺拿走,“朕也不喝了,夫人平安生產前,建章宮內別再進酒。”

  趙東林喏聲將酒壺接拿出殿,又轉回身來伺候,見夫人已經離桌了,就坐在窗榻處,靜望著殿外夜色,夫人不在身邊,聖上自然也無心用膳了,有些像做錯事的小孩子,在夫人身旁走來走去,不時朝夫人看道:“孕婦雖然不能喝酒,但可以喝乳酪,酸梅汁也行,櫻桃蜜漿也很可口……”

  夫人仍是一個字也不說,恍若未聞,就靜靜地坐在那裏,不回膳桌前,聖上漸漸也息聲了,也不用膳,就這麽坐在夫人不遠處,無聲地望著夫人,趙東林看這兩位就這麽坐著,殿內沉寂無聲,像是連時間都已停滯,而殿外夜色愈來愈重,夜已深沉,終在瞥見銅漏已過戌正時,忍不住上前輕道:“陛下,夜深了,到安置的時辰了……”

  第151章 夜驚

  皇帝聞言,望著溫蘅緩緩道:“……那……夫人,沐浴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