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468
  曾經權高位重、顯赫榮華的定國公府,一夜覆滅,隻留下阿蘅一人,獨活於世,盡管她如今有著永安公主的身份,但一日不查明真相,將翻案的證據握在手裏,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聖上也一直對此案進展極為關心,今晨他剛呈密折匯報最新進度,不久即有密信批示,被悄悄送至青蓮巷,他今日一直在外忙碌,至此刻方才回府,從林伯那裏得知,這信午時左右,即已秘密送來。

  溫羨取出信紙,閱看數遍,思考信中聖意的同時,忽地想到什麽,心中一驚,取出另一份被收在匣中已有一年的書信,將兩張信紙,平鋪在書案上,兩兩對照字跡,驚覺之前莫名的熟悉感果然不假,這兩份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溫羨登時心情複雜,那另一份信的手寫人,是去年春風滿月樓之夜,那自稱為武安侯友人、解救了他與阿蘅的背後神秘人。

  第143章 等待

  自被武安侯從倚紅樓贖買下來、養在清平街私宅之中,珠瓔平日除隨武安侯外出同行外,幾不出門,一人攜數婢住在這座清幽雅致的私宅裏,蒔花弄草,撫琴作畫,平靜度日。21GGD 21

  若說從前豔名遠揚的花魁生涯,堆金砌玉,笙歌燕舞,是引得萬人抬首仰望的天際晚霞,流光溢彩卻又虛幻縹緲,她如今的平靜生活,清淡地就像山間的潺潺流水,雖簡單平淡,但卻是真真切切的安靜而又自在。

  再沒有令人厭惡的男子眸光,時時輕浮肆意地打量著她,審判著風月美色,毫無顧忌地流露出對她的心思,明麵上追捧讚頌她的美麗與才情,實則心裏,隻把她當成貨物,盤算著與她一夜是否值價,盤算著那一夜,要如何縱情回本。

  自有記憶以來,她便生活在風月之地,也許她是被貧寒的家人賣入其中,也許她本就是其中某位女子的女兒,所謂的身世,早已說不清,她隻知,她天生一副好皮囊,在各大樓坊,俱被視為未來吸金的好苗子,常被別家高價買走,精心培養。

  京中各大風月地,她幾乎走了個遍,最後倚紅樓的薄三娘,也相中了她,將她買至樓中,養在身邊,並為讓她有別於尋常俗妓,花錢延師授她琴棋書畫,真當大戶人家大家閨秀一般,精心教養,當然這些教養請師之錢,早晚是要從她身上千倍萬倍地討回來的。

  真金白銀以及十年如一日的修習,有了回報,她如薄三娘所願,有別於尋常俗妓,腹有詩書,氣質不凡,但,所謂的閨秀氣質,所謂的詩書才情,不過都是往她身上貼金的砝碼,讀詩書明禮義,學問修得越好,她越是通曉禮義,越是能從詩書中窺見大千世界,能從琴音中覓得超然境界,便越是深知自己處境之可悲可憐。

  若是一無所知、貪慕虛榮,她或許能如倚紅樓中的其他女子一般,樂於以色相換取金銀珠寶,換取富貴享樂,可她偏偏知道太多,心境已遠,而這身子,卻還不得不滯在風月之地,與那些來流連風月的士子官宦,虛與委蛇,不知何時,才能脫身。

  時光無情,紅顏白首,年輕鮮妍的女子,便如年年春日的香花,一茬接著一茬,這世上的男子,也最是喜新厭舊、郎心易變,最為豔名遠揚的風月女子,也終有如花凋落的一天,從前的倚紅樓花魁,有的嫁為人妾,有的早早病逝,有的受不了盛名之後的紅顏老去,鬱鬱而死,也有的甘心認命,成了樓中的教導姑姑,在這銷金窟裏,寂寂終老一生。

  她原所擬想的最好退路,也不過是盛名衰退、再無多少吸金價值、薄三娘終肯放手的時候,嫁一中等本分之人為妾,她不求所謂的男女之情,隻要在這浮華世間,能有一方安靜天地足矣。

  這一天,比她所想的更早到來,武安侯在她聲名最盛時,花重金買了下她,並予了她清平街沈宅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這裏,再無男子目光肆意打量,再無喧吵的豔歌浪語,無人逼她做事,無人擾她清靜,是她平生從未有過的安寧時候,身心皆是。

  武安侯一擲千金買下了她,卻從未碰她,他常攜她出去交遊,也常歇在她這裏,在外見人時,他待她,遠比在這宅子裏,親密許多,在外人麵前,在他那位大長公主母親麵前,他會含笑對她輕語,會摟她的腰,會挽她的手,但在這宅子裏,一切刻意的親密,便都不複存在,他亦不會與她同榻,隻當這裏是一處落腳地而已,而在不明內情的外人看來,這裏,是武安侯新的溫柔鄉。

  她所要做的,也僅僅是如武安侯所願,讓外人不知內情,除在武安侯需要時,陪他外出見人,與他舉止親密,其餘大把的時光,皆是她自己的,在這宅子裏,她是不受拘束的,這樣的好夜良辰,她再也不必沉淪在喧嚷的歌舞聲中,與一張張麵目模糊的臭皮囊推杯把盞,她盡可隨心所願,賞花寫箋,對月撫琴。

  一曲《清平調》,彈至尾聲,小婢嬋兒匆匆近前,“姑娘,侯爺來了……”

  這樣的深夜而至,也不是頭一次,左不過,是尋個留宿一夜的落腳之地,抑或是,明日要帶她出去交遊,遂提前來她這裏過夜而已。

  珠瓔隻當尋常,抬手壓平琴弦,一如從前,起身去迎武安侯,卻在走近望見侯爺神色時,驚覺不對。

  侯爺經常飲酒,但一直頗為克製自身,她之前從未見他真正醉過,在一些交遊宴飲上,在他那位母親麵前,他常佯醉,但她一直知道,侯爺其實並未深醉,依然清醒,隻是在借醉,麻痹他人。

  但今夜,侯爺卻似真的醉了,在用這杯中之物,麻痹他自己。

  珠瓔見他被長青攙扶著,醉眸幽亮、腳步虛浮地走進宅內,一直低聲醉笑不止,似在笑人,又似在自嘲,聽的人心有戚戚,莫名地感到有幾分悲哀蒼涼。

  她忍著心中驚顫,與嬋兒幫著長青,一同將侯爺扶入房內,攙他上榻歇息,長青蹲在榻尾幫侯爺脫靴,她站在榻邊幫侯爺寬衣,手解開外袍時,發現侯爺懷中揣著一個糕點小包,雖被體溫捂得猶有餘熱,但卻已被壓扁了。

  珠瓔輕扯開紙包線繩係帶,見裏頭包著的山楂糕,已被壓成了點心渣渣,站在榻尾,正替侯爺脫靴的長青,見珠瓔姑娘打開了這包糕點,心中低歎一聲。

  自經過永安公主府前,望見夫人送別聖駕之後,侯爺便命他驅車至春風酒肆飲酒,之前侯爺也常在那兒喝酒,但都是另有目的,也從未真正醉過,但今夜,侯爺卻是真正地想借酒消愁,灌醉他自己,想隻當今夜,隻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

  酒醉的侯爺,非要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去繁街的錦福記,購買山楂糕,長青心裏知道,侯爺這是想夫人了,錦福記的山楂糕,是夫人平日愛吃的點心,侯爺從前離署歸家,常特意繞道去繁街錦福記,買上一包剛做的,帶回給夫人。

  可這深夜時分,錦福記早關門了,但醉中的侯爺,攔也攔不住,硬是敲開了錦福記的大門,讓錦福記的師傅,起來新做了一包,而後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吩咐他道:“回家……快回家……不然點心就要涼了……”

  ……侯爺要回的,是明華街的家,是有夫人在的海棠春塢,可夫人如今不在那裏,夫人成了永安公主,住在公主府裏,夫人……不再是侯爺的夫人……

  ……沒有夫人的家,隻是一座空宅罷了,哪裏有家可回……

  長青聽得心酸,未將酒醉的侯爺,送回空蕩蕩的明華街沈宅,而是送到了珠瓔姑娘這裏,他看珠瓔姑娘對著那包碎點心發愣,出聲提醒道:“姑娘,快些服侍侯爺安置吧。”

  珠瓔“哦”了一聲,回過神來,將那包碎山楂糕攏起,隨放到一邊幾上,繼續為侯爺寬衣,並讓嬋兒捧了溫水來,擰擠毛巾,為侯爺擦拭臉和手臂。

  一通忙碌後,侯爺似也沉入了醉夢之中,長青與嬋兒等,都退出了這房間,珠瓔將室內燈火熄了大半,隻留了榻邊高幾上的一盞羽紗小燈,端持著走至一旁桌邊,隨拿起白日裏未看完的《幽窗小記》,一邊在燈下看著,一邊不時望望榻上的侯爺。

  醉中的侯爺,睡得亦不安穩,時不時輕聲呢喃,聽不清在說什麽,如此過了約小半個時辰,侯爺忽地大喊一聲“阿蘅”,人也跟著驚醒,坐起身來,珠瓔忙放下手中書卷,舉燈走上前去,輕喚“侯爺”。

  侯爺依然醉眸幽亮,並未完全清醒,昏暗的燈光中,他怔怔望了她好一會兒,忽地輕道一聲:“對不起……”

  珠瓔一怔,正要道“奴家不敢受”時,又聽侯爺啞著嗓子道:“對不起,阿蘅……我不該多喝酒的……”

  武安侯夫婦的恩愛情深,她在倚紅樓時,也有所耳聞,武安侯夫婦突然和離、震驚世人的同時,亦驚著了身在倚紅樓的她,珠瓔望著醉中的侯爺,心情複雜,沉默不語,而侯爺見她久不說話,著急起來,嗓音也變得小心翼翼,“阿蘅,你是不是生我氣了……對不起,我不該喝醉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喝醉……可我今天……可我今天心裏,實在是太難過了……”

  侯爺說了這句話後,卻又似忘了自己為何難過,他怔坐許久,忽地想起來道:“山楂糕……我給你買了喜歡的山楂糕……”

  侯爺急急向懷中摸去,卻找不到那包捂有餘熱的山楂糕,珠瓔見他著急地四處尋找,忙將擱在榻幾上的山楂糕拿給侯爺,“侯爺,在這兒呢……”

  侯爺像小孩子一樣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紙包,卻見裏頭已經碎了,歡喜的笑意登時僵在唇角,含愧低低道:“……對不起……”

  一聲又一聲,侯爺說了這一句“對不起”後,就像瘋了一樣,捧著碎點心,低著頭,不停地說“對不起”,嗓音越來越重,越來越啞,像是有天大的愧疚壓在心裏,珠瓔看得無法,隻得柔聲接了一句,“沒關係的,明天再買就是。”

  她說了這一句後,侯爺終於沉默下來,垂首許久,啞聲低道:“明天……”自言自語的聲音,暗沉沙啞,如被鐵器磨出血來,侯爺抬頭看向她,眸光幾近絕望,卻又不肯放棄那最後的念想,像是捧著琉璃的小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捧著最後一絲希望,輕聲問道:“我們……還有明天嗎……”

  盡管在倚紅樓那日,似聽出些什麽來,但珠瓔實不知武安侯夫婦與那位“六哥”聖上之間,是怎麽一筆情帳,在這幽寂的深夜裏,隻能凝望著武安侯,沉默不言,而“六哥”聖上本人,心情與今夜的武安侯著實不同,輕快得很,他下了輦,健步如飛地含笑向禦殿走去,見有一人等在建章宮前,是皇後。

  第144章 皇後

  皇後已在建章宮外等了許久,用晚膳時,侍女來報說,陸惠妃已經回宮、聖上還未回鑾,如同嚼蠟的膳食,吃在她口中,便愈發不是滋味,難以下咽。21GGD 21

  一桌炊金饌玉的精美膳食,直至涼透,她也沒有真正用上幾筷子,心腹素葭擔心她餓著身體,勸問可要進些小食享用,可她腦海裏一直回響著今日下午太後娘娘所說的話,被繡花針戳破的指尖,似乎也一直疼到晚上,半點用膳的心思也沒有,擺了擺手,令侍女將膳食撤下。

  她這皇後娘娘的生活,看起來高高在上、榮華無比,實則,說起來,也很簡單,平日裏獨自用完晚膳後,她便看看書、寫寫字、撫撫琴,等到倦意上來,便命人伺候沐浴更衣,而後獨自安寢,比在家做女兒時,還要清靜幾分。

  但今夜,她無法靜下心來看半頁書、寫半個字,也沒有半分困意,一個人在長春宮花窗之下,坐了許久,眼望著殿外夜色越來越深,而聖上,一直沒有回來。

  這時節是暮春,透窗的夜風都是微暖微香的,那香氣裏,有牡丹,有薔薇,有芙蓉,有玉蘭,獨獨沒有梅花,梅花欺霜傲雪,不會在這百花齊綻的時節開放,她宮外的香雪海,在這花團錦簇的季節,隻會凋零,悄落成泥,杳無蹤跡。

  一年又一年,她宮外的梅花,開了已有八個冬天,第一年梅花初綻時,她是十三歲的大梁皇後,世人道聖上與皇後青梅竹馬,為博皇後一笑,集天下梅花珍種,種在長春宮外,帝後相諧,感情甚篤。

  梅花開到如今,再沒有人說這樣的話,皇後離了長春宮殿,在無花的梅林中走了許久,停下腳步,輕問身邊,“陛下回來了嗎?”

  身邊侍女輕輕搖頭,“還未……”

  皇後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麽,好像在想許多事,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她在沉默的月色下無言地走著,隱約想起十一年前的一個晚上,她也是這樣,沉默地在月色下走著,不言不語,表麵是沉靜的郡主貴女,心裏頭卻亂糟糟的,初萌的少女情懷,如沸騰的水泡,咕嚕嚕地直往外冒。

  ……聖上要為太子殿下選妃了,會是誰呢……聽說聖上隨太子心意,太子殿下,會選誰呢……

  ……該是誰呢?

  ……該是她啊……

  ……她是華陽公主與武安侯之女,與殿下身份親近而又相配;她的父母親,暗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她的胞弟,是殿下最好的兄弟朋友;她與殿下打小相識、青梅竹馬,殿下的生母薑貴妃娘娘,很是喜歡她,而她的父母親,也有意她為未來皇後;她知道她就是與殿下關係最要好的世家貴女,再沒有別的身份相當的同齡女孩兒,與殿下關係這般親近……

  ……這是天作之合啊……

  ……這是天作之合嗎……

  皇後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建章宮前,殿中有燈火,但她的太子殿下,卻不在那裏,皇後站在殿前高高的丹墀上,望向綿延不盡的夜色宮闕,心道,聖上現下,是在她那裏嗎……在那裏,做什麽呢……

  她在夜風中站了許久,終於等到聖駕回鑾的燈光,七八年前,有時聖上有事離宮、入夜方歸,她也這般等在建章宮前,在夜色中眺望著他歸來的燈火——那時,她還常伴著他起居建章宮,他下輦見到她等在殿前,便會道:“淑音,你不必等朕的,早些安置才是,這樣等在殿外受風,小心著涼。”

  聖上待她總是體貼的,體貼到……客氣……

  可那時她不懂,以為這就是夫妻恩愛的“相敬如賓”,日日歡喜,歡喜地不問外事,隻知母親與聖上有些不和,不知前朝已越發暗流洶湧,一年比一年劍拔弩張。

  一次夜裏,她見批閱奏折的聖上,困倦到趴在禦案上睡著,取了披風披在他的身上,又躬身去撿掉在地上的奏折,翻開的奏折剛拿在手裏,就聽到聖上嗓音微冷:“淑音!”

  她怔怔抬首看去,見聖上已經醒了,肩頭的披風,也掉落在了地上,聖上見她愣著了,似意識到方才語氣有些嚴冷,緩和了聲氣,邊自她手中拿過那道奏折,邊溫聲道:“你先歇下吧,朕看完奏折再安置。”

  她道:“……那臣妾去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身體要緊。”

  聖上含笑道“好”,她轉身走了幾步,回頭看聖上就這般拿著奏折、望著她走遠,後來,她走得更遠,沒多久,聖上對她說,長春宮外的梅花開了,若能每日清晨,都在梅香中醒來,那真是人生一大風雅樂事。

  於是她搬回了長春宮,等到來年梅花凋落的時候,也沒有再搬回去,梅花落了,可春日裏百花齊放,聖上開了選秀,鮮妍的世家女子,亦似香花,姹紫嫣紅地盛開在原本一支獨秀的後宮中。

  短暫的雨露均沾之後,聖上開始專寵馮氏,將其晉為在她之下的貴妃,馮氏婉順嬌柔,如一支菟絲花,緊緊攀附著聖上,榮寵數年不衰,她有時看著聖上那般長情盛寵,都在心底害怕,害怕已占了她夫君心意的馮氏,再進一步,連她這妻子的位置,也要奪走。

  但到底沒有,不管前朝如何明爭暗鬥,不管馮氏如何聖眷優渥,她皇後的位置,始終穩如泰山,馮氏亦不敢在她麵前放肆半分,她有時想,這是因為母親前朝勢力龐大、馮氏在內的世家妃嬪心存忌憚的緣故,有時想,這是因為太後娘娘看著她長大,打心眼裏疼愛她,這情分旁的妃嬪都不會有,也有時忍不住想,是不是在聖上心底,不管如何愛寵別的女子,但妻子的位置,永隻能是她的……

  她想啊想啊,從起初的憂惶羨嫉,到後來的心氣消平,馮氏自掘墳墓,做下錯事,一夜之間,盡失恩寵,曾是那般寵愛馮氏的聖上,隻不過一夜,就斷了情分,說丟開就丟開了,毫不留戀……

  ……聖上真的寵愛馮氏嗎?……那真的是寵愛嗎?……

  ……馮氏貴為貴妃,榮寵無限之時,為何要設下毒計,自掘墳墓地去謀害明郎的妻子,真是因為去夏的落水流產一事嗎?……若既如此嫉恨,認定是溫蘅有意害她流產,為何當時不動手報複,一直生生拖了八九個月……

  ……馮氏一動手害人,隻隔一日,明郎便與溫蘅和離,所謂的和離理由,雖說得有板有眼,但不能叫人完全信服,無論她與太後娘娘如何苦勸,他二人都鐵了心要分開,不但不顧念半點夫妻情分,甚至連腹中的孩子,都挽不住他們的婚姻……

  還有除夕夜聖上的反常、所謂永安公主的身份……那般多的跡象與猜疑,都指向了同一個可能的答案,一個叫她驚懼到心頭冰涼的答案,皇後靜望著夜色中禦輦近前,垂下眼,亦壓下滿心寒涼,如儀見駕。

  聖上下輦的腳步十分輕快,嗓音亦是舒徐,似是心情頗佳,“起來吧,不必多禮。”

  皇後站直身體,抬眼看去,驚見聖上神態輕愉的眉眼之下,劃有幾道細紅的傷痕,瞧著像是剛傷不久,驚憂問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皇帝怎能告訴皇後,他這是被人抄掃帚狠狠打了,眼見著皇後盯著他眼下傷處瞧,隻能笑著道:“無妨,走路的時候沒注意,不小心被幾根細樹枝劃到了。”

  ……細樹枝嗎?伺候禦前的內監侍衛,怎會那般不小心,這細長的傷痕,瞧著倒有幾分,像被女子指甲抓撓過的……

  皇後不語,又聽聖上問道:“這麽晚,找朕有事?”

  皇後道:“……臣妾有事……要問陛下……”

  皇帝看皇後也不知在外吹風站等了多久,笑道:“進殿說吧”,又道,“有事找朕,進殿等著就是,何必站在外頭受風,小心著涼。”

  相似的話語,言猶在耳,隻是身前年輕的天子,已不是七八年前的少年,她也不是當年的淑音,皇後默了默道:“不合規矩呢,臣妾身為六宮之首,豈可違矩。”

  皇帝一笑,也未再多說什麽,隻攜皇後入殿對坐,他在永安公主府那頓晚膳用的,真是又餓又渴,既回來了,必得好好用頓夜宵,趙東林也夠機靈,沒等他開口,就先讓禦膳房端呈了不少備好的點心過來,皇帝讓皇後一起用些,又見這些點心裏,沒有皇後喜歡的棗泥酥,吩咐宮侍道:“讓禦廚做道棗泥酥送來。”

  宮侍應聲退下,皇帝邊喝茶邊咬楓茶糕,剛咽了幾口,聽一旁皇後輕輕道:“其實臣妾不愛吃棗泥酥。”

  皇帝一怔,見皇後抬起頭,淡淡笑看著他道:“太甜了。”

  皇帝的記憶之中,皇後一直鍾愛這道點心,從小時候到現在,鍾愛了許多年,此刻乍然聽皇後如此說,心中也是驚訝,但也未多說什麽,隻將麵前那碟楓茶糕,端至皇後身前道:“那……吃吃這個,這個不甜,還有點清苦之味,朕剛開始吃時,也有些吃不慣,但吃著吃著,倒有點滋味了,你吃吃看。”

  皇後拿起一塊淡綠色的楓茶糕,這是……溫蘅愛吃的……

  她低首輕輕咬了一口,任微苦的清茶味,在口中蔓延,慢慢嚼咽著問道:“陛下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皇帝道:“……既出了宮,就順道看看京中民生。”

  皇後靜靜看向皇帝,“陛下心情不錯,京中定是物市繁華、民風純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皇帝不接話,隻笑著給皇後倒了杯茶,聽皇後慢慢問道:“陛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次,臣妾和陛下還有明郎、嘉儀,甩了跟隨的侍從,一起出宮去繁街玩……”

  “記得”,皇帝喝著茶道,“朕記得,你還走散了。”

  “是呢”,皇後笑道,“臣妾那時候被人群衝散了,本來又著急又害怕,後悔這樣輕率地偷跑出來玩,都快急得哭出來了,淚水在眼裏打轉兒的時候,隱約聽見陛下在喊‘淑音’,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一定會找到臣妾,把臣妾平平安安地帶回去的……”

  她靜了靜道:“陛下有很久沒喚臣妾‘淑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