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799
  她看阿蘅與明郎要如儀送她,笑攔道:“不必出來吹風了”,又愛憐地撫上阿蘅臉頰,語氣無限慈柔,“快些把身體養好,旁的都不要多想,中毒一事,你弟弟會替你查個水落石出的,斷不會放饒了那背後歹人,往後,誰敢欺你,就是與當朝太後皇帝過不去,什麽都別怕,安安心心地養胎,哀家等著含飴弄孫呢。”

  言罷,太後見阿蘅溫順點頭,心中暖意愈發融融。

  來日方長,明日清晨,皇兒下旨昭告天下後,她的餘生,都可與阿蘅相伴,太後不再貪戀這一時半刻滯留打攪,扶著皇兒的手,離了漪蘭榭,也未乘鳳輦,握著皇兒的手道:“弘兒,陪哀家走走吧。”

  皇帝自然答應,陪母後走在回昭台宮的路上,聽母後輕聲道:“……這件事,叫你為難了。”

  皇帝徐行的腳步微微一頓,“……不為難。”

  他扶著母後向前道:“之前兒臣遲遲不肯昭告天下,隻是因為青州探報未至,怕此事萬一有誤,封了又撤,如同兒戲,有失皇家端嚴,既然今晨抵達的探報,查明此事千真萬確,兒臣再無顧慮,自當擬旨冊封,如今想來,先前是兒臣太過固執,惹得母親傷心了,是兒臣不孝……”

  “不”,太後聽至此處,打斷皇兒的話,語含歉意,“昨夜,哀家以為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阿蘅了,心裏急壞了,話也說重了……”

  她輕歎一聲,“哀家知道,將此事揭到明麵,皇家麵上不好看,也知道,要求冊封公主,是太過了,可哀家想給阿蘅所能給的最好的,想要她一世平平安安,無人可欺。

  溫家人雖好,可他們的身家背景,放到這擠滿皇天貴胄的京城,放到阿蘅的婆母——華陽大長公主麵前,低如草芥,阿蘅沒有可倚仗的娘家,而哀家最是知道,若無娘家倚仗,女子處境之艱。

  哀家自小無親無故,雖得幸脫了奴籍,嫁與鶴卿,但鶴卿一走,毫無娘家倚仗的哀家,就落到了那幫企圖‘吃絕戶’的惡人手裏,若不是好心的二嫂竊了鑰匙,讓哀家得以逃離辜家,哀家要不知被賣到何處為妾為婢,或早已不堪受辱,沉水服毒,追隨鶴卿而去,也不會有今天的你和嘉儀……”

  回想艱難舊事,太後心中淒然,微頓了頓,方繼續道:“華陽大長公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雖然明郎攜阿蘅出府另居,雖然她知曉此事內情,知道阿蘅的真正身世,但若哪一日,明郎如鶴卿先一步離阿蘅而去,哀家也走在華陽大長公主前頭,痛失愛子的華陽大長公主,會如何對待令母子隔心的阿蘅,哀家想想,便覺揪心,溫家人待阿蘅再好,亦不能對抗大長公主之尊……

  所以哀家想給阿蘅另一個娘家,給她這世間最強大的娘家倚仗,有皇家在後,有皇兒你護著阿蘅,應能震懾所有對阿蘅心存惡意之人,這樣,哀家哪日走了,也能含笑而逝,走得安心。”

  皇帝道:“兒臣明白,兒臣願為阿姐盾牌,為她遮擋明槍暗箭。”

  太後寬慰地握緊了皇兒的手,走沒幾步,忽又想到一事,無奈笑道:“竟把這事忘了!公主封號還沒擬呢,明日你那聖旨上,該寫什麽呢?!”

  皇帝含笑道:“兒臣心裏早已想了一個,母後聽聽如何?”

  太後見皇兒如此有心,笑道:“你說。”

  皇帝道:“永安,永年之永,安寧之安。”

  “永安……永安……”太後喃喃數遍,愈念愈覺寓意正合她心,笑對皇兒道,“甚好。”

  將滿的春月下,一池春水澄明如練,水邊花林似霰,瀲灩波光浮起搖曳花影,映照得漪蘭榭軒窗如畫。

  水月花影繪就的寫意水墨畫下,洗淨胭脂水粉的溫蘅,正坐在窗下鏡台前,對鏡卸簪,她將一應金玉琳琅,俱摘除幹淨,放下如瀑漆發,正欲攏發輕梳,明郎已走近前來,撫握著她的手,拿過那柄玉梳,輕蘸了薔薇花露,手攏著她的長發,無聲地輕輕梳著。

  新婚時的日常閨趣,如今做來,卻心境已改,漆亮柔滑的發絲,如涓涓細流,在指間不斷淌逝,把持不住,心中的蒼涼,也如大霧彌漫開來,沈湛梳發的動作,漸漸停住,手攏在妻子的身前,從後抱著她道:“阿蘅,我們還有孩子啊……”

  他抵在她的肩處,嗓音輕且堅執,“你說外憂內患,千瘡百孔,可人定勝天,給我時間,我會做給你看的,我們可以回到過去的,我們也會有將來……”

  或許明郎以為,外憂已解其一,但溫蘅,對聖上忽然決定將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一事,心中深疑,她疑心聖上另有用心,懷疑他又在暗中謀算著什麽,心存深重警惕,並不認為此憂已解。

  溫蘅沉默不語,沈湛轉坐在她的身畔,眸中幽光閃爍,深深望著她道:“我們有孩子啊,我們一直希望有的孩子,現在,就在你的腹中,他她盼著來到這人世間,與他她的父母親相見,我們也一直盼望著他她的到來……

  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去明華街新宅的時候,我對你說,若是男孩,就讓他住在梧竹遍植的靜中觀,那裏清靜,是個讀書習武的好地方,若是女孩,就讓她住在花林之畔的青雀軒,那兒離我們的海棠春塢很近,走幾步,就能和我們的掌上明珠相見……

  我還說,若是兒子,像我幼時,七八歲前,大抵會有些頑皮,但我會好好教導他的,教他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是女兒,她一定會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孩子,像你一樣,美麗善良、溫柔大方,是天下間最好的女子……”

  言猶在耳,明郎所描繪的美好圖景,再一次在眼前浮現,溫蘅手撫著腹部,心中酸澀。

  沈湛見溫蘅遲遲不語,急切地緊握住她的手,聲已哽咽,“阿蘅,我們一直盼著的孩子,他她來了啊,孩子不能沒有父親,他她該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不該比別的孩子少什麽,他她應該好好地被父母疼愛著,無憂無慮地長大……”

  溫蘅望著明郎眸中的淚意,喉頭微哽,別過臉去。

  明郎第一次帶她到明華街新宅,暢想兒女繞膝的未來時,她就已動了和離的心,盡管對那美好的未來,心生向往,她還是因為承明殿之事,過不了自己心中的坎,決意與明郎和離。

  但提出和離的翌日,明郎即摔馬昏迷,性命堪憂,她認為是她突然堅定地要求和離,刺激傷害了明郎,令他縱馬時失神摔下,是她,害了明郎……

  愧悔如狂潮吞沒了她,在明郎醒後,含淚懇求她不要離開時,她放棄了和離,一時心軟,拖到如今,令局麵更加不堪,不可再心軟,不可再心存幻想,粉飾的太平,就如琉璃,看著明亮無暇,可稍有重物擊打,便會碎落一地,割傷得彼此,鮮血淋漓……

  溫蘅心意已定,忍下哽意,望向明郎追尋來的目光,淡聲道:“孩子不該有一個厭憎他她的祖母,不該身在一個充滿了暗害、欺瞞與背叛的家庭裏,孩子有我,有舅舅,有外公,有外祖母,就足夠了,沒有父親,也沒什麽要緊。”

  一句“也沒什麽要緊”,如重石砸壓在了沈湛心上,曾經,阿蘅說他會是個好父親,如今,她已不需要孩子的父親,他與她,成親不過才十幾個月,卻已走到這種地步,始作俑者,是生他養他的母親,推波助瀾之人,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友,他這個無能無知的丈夫,更是脫不了幹係,是他以愛的名義,一手將她拖到了這個火坑裏,在她被炙烤得遍體鱗傷之後,才後知後覺。

  他們三個人,將青州琴川笑靨如花的溫小姐,聯手變成了身前眉眼冷凝、隱忍淚意的傷心人。

  他感激聖上三番兩次暗救阿蘅,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為阿蘅償還這份恩情,為他的皇位江山,赴湯蹈火,流盡最後一滴血,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將這恩情,以那樣殘酷的方式,從阿蘅身上討回,恩是恩,怨是怨,這筆賬,他會討算清楚,母親生他養他,他不可做出有違孝道之舉,唯有將母親的爪牙一一剝離,令母親安於侯府內宅,手下徹底無權無人,再不能給阿蘅帶來任何傷害……

  他願付出任何代價,去做成這些事,可若阿蘅不在他身邊,這人世間,該是多麽嚴冷……

  沈湛眸光更急,絞視著身前的女子道:“過去的事,我會努力忘記,母親那邊,我會想辦法,陛下那筆帳,我會去討回,所有憂患都可以排除的,所有孔洞都可以填補的,阿蘅,給我一些時間,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做給你看,好不好?”

  他見阿蘅仍是不語,急得語無倫次,“要不……要不我們約定一個時間好不好……就……孕期……孕期好不好?……若孩子生下後,你還是看不到將來,還是想要和離,那時我們再分開好不好?你等我一段時間好嗎?”

  他急攥緊她的手,如抓住最後的希望,緊盯著她的雙眸,輕聲問道:“好嗎?”

  溫蘅不能再看明郎的雙眼,她垂下眼簾,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想再等了。”

  她道:“我累了。”

  兩手空空,阿蘅決絕地起身離開,走至書案前,鋪紙提筆,沈湛拖著沉重的腳步,失魂落魄地走上前去,望著她以毫無凝滯的行楷,一氣寫就“和離書”三字,心如刀絞。

  他們的婚書,是他們二人親手寫就,她寫一句,他接一句,最後一共書就三十六字:情敦鶼鰈,願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於厥後,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鸞儔,共盟鴛蝶。

  永結鸞儔……新婚燕爾之時,夜深不眠,繾綣情濃之後,他與阿蘅沐浴更衣,倚窗望月,薄斟兩盅小酒,勾挽著阿蘅的手臂,如飲洞房交杯,在明月見證下,眼望著她,輕輕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沈湛緊攥著雙拳,望著她寫下最後一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若沒有她,餘生何來歡喜……

  沈湛啞聲低問:“和離以後,你會歡喜嗎?”

  溫蘅毫不遲疑地點頭,沈湛目望著身前眉眼冷凝、隱忍淚意的妻子,過往種種,如畫頁在眼前閃現,鬱鬱寡歡的楚國夫人,溫柔窈窕的新婚少婦,嬌羞動人的嫁衣新娘……最終定格在琴川城外桃花林,她抱著滿懷桃花,回眸一笑,喜樂無憂。

  ……是他沈湛,將她執意娶回京城,讓她沉淪深淵,成了傷心之人……

  垂在身畔的雙拳,艱難地慢慢張開,沈湛低道:“分開以後,你要高興一些,不要再流眼淚了,也不要再多想,你沒有負我,沒有對不住我,一點點都沒有,往後,不要在心裏再想。”

  溫蘅沉默須臾,亦道:“人生在世,總會有牽絆,為人子,為人臣,理應忠孝,我不怪你,一點都不,你也不要再掛懷。”

  “……好。”

  縱是艱難緩慢,五指終是舒展開來,沈湛抬手執筆,在和離書上寫下“沈湛”二字,與“溫蘅”並行,一如婚書。

  第119章 二合一

  二月十四,聖上下旨,昭告天下,武安侯沈湛之妻、刑部郎中溫羨之妹——楚國夫人溫蘅,原為太後娘娘宮外之女,今封為永安公主,食湯沐之邑千戶,並賜宅邸車馬、綾羅綢緞、金玉珠寶,原青州經學博士溫知遇,救養公主有功,賜千金良田,並追封永安公主養母安氏,為五品宜人。

  聖旨一出,朝野皆驚,一片嘩然。

  楚國夫人竟是太後娘娘宮外之女,還是其次,大梁臣民,更為驚訝的是,聖上對太後娘娘宮外之女的冊封等級,竟是如此之高。

  就算聖上純孝,為討太後娘娘關心,對這同母異父的姐姐,進行封賞,縣主已經足夠,再往上,郡主必得引起非議,更何況,是堂堂公主之尊,所謂公主,乃帝王之女,楚國夫人與先帝並非父女,豈可受封公主,混淆皇家血脈。

  冊封楚國夫人為永安公主,此舉已令非議如沸,緊跟著的食邑千戶,更是叫人瞠目咋舌。

  循大梁製,嫡公主食邑五百,出嫁增一百,庶公主食邑三百,出嫁增五十,華陽大長公主是先帝最為寵愛的妹妹,也是大梁開朝以來,最有權勢的公主殿下,未出嫁前食邑已增至千戶,嫁與老武安侯後,食邑累年積加,再增千戶,不僅手中權勢,是梁朝公主之巔,所受食邑,亦是前所未有。

  無獨有偶,先帝寵愛妹妹,破例增加食邑,今上,亦對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容華公主,寵愛有加,登基之後,將公主的三百食邑,累增至一千。

  楚國夫人既非聖上同父姐弟,又無同伴長大之誼,之所以能比肩甚至越過容華公主,初受封即受食邑千戶,唯有太後娘娘因失而複得之故,對楚國夫人愛憐無比,甚已越過先前倍受寵愛的容華公主,純孝侍親的聖上,以太後之樂為樂,破格冊封,厚賜食邑。

  大梁雖以仁孝治國,但聖上這孝,也孝過頭了吧?!!

  此旨甫一昭告天下,朝臣勸諫的奏折,既如茫茫雪花飄向禦殿,幾要淹了禦案。

  皇帝隨手翻了幾本,見寫來寫去,不過都是先頌揚一番聖上純孝,乃天下臣民表率,接著諫請降低永安公主等級,減少永安公主食邑,陳明此舉是如何如何不合製,然後擬想如聖上一意孤行,將造成何等不良影響,有損聖主形象等等,暗戳戳地寫上幾句,太後娘娘如此大張旗鼓地破格寵愛,讓先帝臉上不大好看,搞不好先帝泉下有知,夜裏要給他這個聖上托夢,和他談談心的,最後再跪個安。

  皇帝一點都不安,盡管迫於形勢,認了命,將錯就錯,將毫無血緣關係的“假姐姐”,認做了同母異父的“真姐姐”,徹徹底底地放了手,斷了自己的心,遂了她的願,讓她與明郎雙宿雙棲、白首不離,讓那個有一半可能該喚他為父皇的孩子,永遠成為明郎與她的孩子,未來的某一天,或會叫他這個生父,一聲舅舅,但心中的傷悵不甘,又怎麽在一夜之間,就消得幹淨?!

  消不幹淨了,這一世,他都是求不得的傷心人了,從前,他還可做個角落裏的小賊,偷香竊玉,對她大表情衷,將心裏話,全都說給他聽,此後,他與她,雖其實毫無血緣,但明麵上,隻能是同母異父的姐弟,不但不能再有任何親密舉止,言語神色上,也不能再流露半分。

  他用這個“假姐姐”的身份,給她築就了固若金湯的堡壘,免她再受風雨欺淩,抵抗一切明槍暗箭的同時,自己卻被那個“假弟弟”的身份,禁錮在無法逃離的囚牢之中,打開牢門的唯一鑰匙,是她的性命,終這一生,他都隻能困於牢中,無聲地望著她與明郎,踏過他這個劫波,鶼鰈情深,執手不離,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

  他就隻是那個偷拿了不屬於自己的雪人的小孩子,自以為擁有了,藏在身邊,做著美夢,卻不知他無知而狂熱的愛,是灼化雪人的孽火,美夢醒來,原本冰清無暇的雪人,已化為冰水,他灼傷了她,她從此就如冰澈的雪水,無論他怎麽試圖抓握,都隻會從他指間無情流逝,再也無法執她手,吻她眸,做著有生之年能得她莞爾一笑的美夢。

  有生之年,咫尺天涯。

  他們是表麵看來最親密的家人,卻也是暗地裏,最疏冷的舊人。

  昨日夜裏,他送母後回昭台宮後,回到禦殿,屏退諸侍,拿出袖中那隻小方匣,坐看了許久。

  那匣中原本原本層層疊疊,盛放了許多“蘅”字,刀工從極糙到尚可到精美,無事之時,他總想著她,想著她,卻不能見,亦不能說,隻能將自己悶在寢殿內,一張張地剪著紅紙,剪著剪著,技藝純熟,他有時看著新剪的“蘅”字,都忍不住想,他這手藝,大抵可去民間擺擺剪紙攤了,後來轉念又想,這攤子擺不起來,古字萬千,他隻會,剪一個“蘅”字。

  他從前隻喚她為“夫人”,如今需喚她為“阿姐”,他剪了許多的“蘅”字,卻從未喚過她一聲“阿蘅”。

  他挑送了剪得最好的一張,作為送給夫人的最後禮物,夫人轉走向明郎時,揚手將之拋在風中,那載著他最後心意的紅色剪紙,就如這春日裏的一片落紅,飄落水中,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夜裏回到禦殿後,他將餘下的剪紙,全都灑向了火盆,這事,他去年也做過一次,當時,他轉瞬便悔,急急踢翻了火盆,撿起了碧璽珠串,碧璽珠已散,他的念想,也該徹徹底底地散了,再沒如去年悔踢火盆、搶救剪紙,靜看紅紙成灰。

  他已在漪蘭榭叫了一聲“阿姐”,當時她的眸光極是驚疑,蘊滿戒備,像一隻暗蓄利爪的貓,驚疑緊張地微繃著身子,若他這隻亂搖尾巴的惡犬,將尾巴甩到她身上,想借此對她打什麽主意,她就要毫不留情地一爪照麵撓過來了。

  她不知道,這一聲“阿姐”,是真要叫上一生一世的,他叫得別扭,也不知她幾時能聽習慣,她是極愛家人的,願為家人付出所有,也不知他這“假弟弟”,能不能有朝一日,被她略略視作家人,給點關心愛護,在他喚她“阿姐”的時候,不再暗蓄利爪,眸光蘊滿戒備,而是收著爪子,如冬日裏曬太陽的貓兒,懶洋洋地看上他一眼,允她生的小貓兒,同他親近親近。

  這一天,要等多久……三年?……五年?……

  且等吧,歡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而煎熬的時候,卻度日如年。

  楚國夫人受封永安公主一事,自也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隨禦駕出行上林苑的後妃,見太後與聖上,如此厚待楚國夫人,自是忙不迭趕至昭台宮,賀喜太後娘娘,尋回長女,此後母女不離。

  馮貴妃自也在賀喜之列,她是聖上的“寵妃”,平日裏後宮諸女給太後請安,陪太後打趣,五句話裏,基本是皇後娘娘說兩句,她說一句,餘下妃嬪共說兩句,但今日,她實在沒有奉承太後的精神,五句話裏,她勉勉強強隻說了半句,皇後娘娘則好像早知道此事似的,笑賀了幾句後,便不再言語,最後顯得位份僅在她之後的惠妃,一枝獨秀,說了好些吉利話。

  馮貴妃暗瞥了惠妃一眼,心道惠妃雖隻比她略低一級,是貴妃以下的四妃之首,但也與宮中其他妃嬪無二,薄寵在身,從前平日裏溜溜她的袖犬,打發時間,後來楚國夫人被袖犬驚過,聖上下令,不許惠妃的袖犬出她的長寧宮,惠妃就隻能悶在長寧宮裏逗逗狗了。

  說來她失了遛狗的樂趣,該怨恨楚國夫人才是,這會兒卻口燦蓮花,賀喜之辭,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什麽“臣妾早就覺著永安公主與太後娘娘,瞧著就像母女啊”,什麽“永安公主嫁回京城,與太後娘娘相認,是因為老天爺被太後娘娘的愛女之心感動,所以特意繞係了武安侯與永安公主的紅線啦”,聽得她都要起雞皮疙瘩。

  雞皮疙瘩略抖了抖,馮貴妃就沒空瞥看惠妃如何了,心思就全都聚在楚國夫人身上。

  楚國夫人竟是太後娘娘宮外之女,這事真驚得她五雷轟頂。

  先前,她懷疑聖上與楚國夫人有私,是因為聖上破格將一青州小吏之女,封為一品楚國夫人;因為聖上在她落水流產、指控楚國夫人時,選擇相信夫人清白,不許人議;因為她懷疑皇後娘娘宣召武安侯夫婦入宮用宴那日,聖上悄與楚國夫人幽會;因為她的眼線,曾親眼見今年正月初一,聖上與楚國夫人同行,舉止親近……

  她心存懷疑,認為此事至少有九成為真,於是在得知楚國夫人有孕後,擔心聖上將她迎入宮中盛寵,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選擇遞送密信告知武安侯,希望借武安侯的手,除了楚國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武安侯竟遲遲不動手,想是難以判斷密信是真是假,她擔心這樣下去,楚國夫人顯懷,聖上也忍等不得了,於是決定動手添柴,火上澆油,一手策劃了上林苑白猿發狂傷人一事,並將禍水,引給華陽大長公主,畢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眼見聖上親手不顧自身安危,下意識摟護楚國夫人,她心裏又酸又喜,為何酸澀自不必說,喜的是,武安侯親眼見聖上如此愛護楚國夫人,定會相信密信為真,為了尊嚴與自保,令懷著身孕的楚國夫人,不幸意外身死。

  狂猿之事的翌日清晨,她晨起後聽宮人報說,昨夜漪蘭榭去了好些太醫,連鄭太醫都去了,還以為是武安侯如她所願,夜裏對楚國夫人下手了,忙問楚國夫人如何,宮人說楚國夫人夜裏好像染了急症,太後娘娘道楚國夫人需要清靜養病,命眾人莫要前去看望打擾。

  她聽說楚國夫人沒死,登時大失所望,但轉念又想,許是武安侯怕楚國夫人猝然身死,會招惹聖上疑心,於是選下了什麽慢性毒藥,這隻是楚國夫人走向黃泉的開始呢。

  她隻這般期待地想了一日,今日晨起,就聽到聖上昭告天下的聖旨。

  楚國夫人竟是永安公主,聖上同母異父的親姐姐,若聖上其實一早知道楚國夫人,就是太後娘娘宮外之女,與楚國夫人純粹隻是姐弟之情,有時私下見見,隻是姐弟說說話,各種親近愛護,也隻是護著太後娘娘的寶貝女兒而已,她冒著巨大風險所做下的,都算什麽……

  說來惠妃袖犬撲人一事發生時,楚國夫人剛嫁給武安侯沒多久,聖上就已如此愛護楚國夫人,那時,聖上也並沒有像現在這般冷淡待她,難道那個在聖上肩背處留下指甲抓撓痕跡的野女人,真的不是楚國夫人?!!

  那不是楚國夫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