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059
  他知道,昨夜聖上來此,毫不顧忌地為她攏被,定了同他坦白的決心,是動了要她的心了,可他不會放手,即使君權威逼,他死也不會放手,溫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他們拜過天地,洞房花燭,共同抄錄下《我儂詞》,立誓此生永不相疑,永不相負。

  ……永不相負,阿蘅不會負他的……是聖上強逼?可聖上英明清正,並視他為手足……

  一個是他最信任的兄友,一個是他最深愛的妻子,沈湛神思如狂,猝然轉身,大步走向榻邊,輕握住她的雙肩,顫聲問道:“……中間出了什麽不該有的差錯是不是……你有苦衷是不是……”

  溫蘅望著已經幾近瘋狂、卻極力維持鎮定、極力控製著握肩的力氣、極力用尋常語氣、溫柔同她說話的丈夫,一顆心,都要碎了。

  原來聖上並沒有同明郎挑明,也是,這樣的齷齪之事,他為人兄為人君,怎有臉麵對明郎說,事已至此,已無可回寰,溫蘅壓下滿腹酸楚,靜望著身前的丈夫,輕輕道:“縱使有苦衷,縱使一切是因你母親而起,但終究,做出選擇的是我,是我違背誓言,是我負了你……

  ……齊大非偶,父親說的對,可我那時太天真,眼裏心裏隻有你,以為純孝侍親,終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諧,天真地差點賠上了哥哥的性命……

  ……我們不該認識的,我若不嫁到京城,哥哥就不會為了我留京,不會被你母親構陷下獄……我去求她,自請下堂以換哥哥一條生路,可她不肯,還斷了我求見皇後的機會……你不在,我在京城找不到一個可以救哥哥的人,隻有去求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拿自己換哥哥一條命……”

  壓在心底的話,一字字平靜道來,溫蘅原以為真到這一步,她會泣不成聲,會將這些時日所有的屈辱驚惶,都哭出來,因為自此無顏麵對明郎、要永遠與他分開,而淚如雨下,可真到了這一刻,真的說出來,卻原來這樣平靜,好像早就預料到美夢會醒,早就在心底預演了一遍又一遍,她早看到了結局,從前,卻一直在自欺欺人。

  妻子平靜的話語,聽在沈湛耳中,卻不啻於道道驚雷,他回憶去夏回京種種,心如刀割,想起那夜他騎著紫夜,快活如少年郎,去見久別的妻子,耳聽妻子此刻與那時再次說了同樣的一句話,“明郎,我們和離吧。”

  “不!!”

  沈湛脫口而出,“阿蘅……阿蘅……”他連聲地喚著她的名字,像是有許多話要同她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二十有一的年輕男兒,雙眸血紅欲裂、淚光閃爍,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我們早該和離的”,溫蘅亦忍不住語含哽咽,“我那時不該因你昏迷而心軟,也不該指望著他新鮮勁過了,就能把我丟開,能和你粉飾太平地過下去,早該和離的……我對不住你……”

  “不,是我枉為人夫,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了這麽多苦,讓我彌補,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發生過的事,是抹不去的,我早就違誓,不忠於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我與他幽會幾次,如何苟且嗎?!”

  溫蘅感受到沈湛身體一僵,輕推開他,忍淚望著他的雙眸道:“你在乎的,你會想,你會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從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回不到過去了,分開,分開對我們,都是解脫……”

  “……不,我會不在乎的”,沈湛像是負傷的野獸,小心翼翼地深望著她,“我會不在乎的,阿蘅,不和離……不和離好嗎?”

  “……不和離又如何,就像不管你母親過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長,你都背著孝道,無法對她做什麽,你為人臣子,還背著忠義在身,難道還能逆君不成?!”溫蘅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從前是暗行苟且,此後,難道要我明做娼婦嗎?!”

  “不!”沈湛額頭青筋暴跳,幾是咬牙切齒,“我不會讓他再碰你,絕不會!!”

  簾攏聲響,是碧筠輕走至簾邊,低著頭,不看室內情形,隻屈膝福道:“陛下請夫人至觀鶴台用宴”,微一頓補道,“隻請夫人一人。”

  第117章 二合一

  傳話畢,碧筠無聲退下,內室靜如幽海,許久,溫蘅涼涼輕嗤一聲,似一柄薄鋒的冰刃,在平滑如鏡的海麵尖利劃過,撕開了這幽靜死滯的表象。

  ……既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了嗎?

  溫蘅心中浮起深深的嘲諷,更深的倦怠和心灰,亦如海潮湧上,她緩緩抬手,如了無生氣的木偶泥人一般,拭淨雙眸淚意,欲起身下榻,稍一動作,即被明郎緊緊抱住,“不要去”,他深深地望著她,帶著懇求意味,顫著唇道,“不要去,阿蘅……”

  “……不去,就是抗旨”,溫蘅聲平無波道,“我不是你,承襲武安侯,有位長公主母親,有位皇後姐姐,他根本不在乎我在太後娘娘那裏的身份,我在他眼裏,始終隻是個寒微的小吏之女,抗旨的罪名,我擔不起……”

  ……事已至此,再難回寰,她再無顏麵,與明郎住在同一屋簷下,朝夕相對,與他做“恩愛”夫妻,溫蘅和離心意已定,有意將話說絕,“我不是你所以為的好女子,我負心不忠,也貪生怕死,所以自去年夏天起,我暗中遵旨赴約了一次又一次,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裏,記不記得宮中那場金秋菊蟹宴,你在宴上喝醉了,我沒有陪在你身邊照顧你,我遵旨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和陛下,在那裏寬衣解帶……”

  緊擁著她的雙臂,隨著她無情的話語,越來越僵,終至此處,如絞緊的藤蔓,死死纏住了她,溫蘅停下這戳紮人心的尖銳言辭,抬眼看向臉色蒼白的明郎,撫上他極力忍耐,卻仍因內心情緒之激烈,而忍不住爆筋的額部,哽聲輕道:

  “你受不住的……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次,你受不住的,明郎……你既知道了,就沒辦法不去想,道理想得再明白,也敵不過人的本性,心裏會有尖刺暗生,即使我們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像從前一樣,繼續做恩愛夫妻,可這刺留在你的心裏,也長在我的心裏,會在你每一次忍不住去想時,再生一根,長久下來,我們都會被紮得鮮血淋漓,你會瘋,我也會瘋……從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沒有辦法再做夫妻了,與其強行維持我們的婚姻,走到那樣不堪的地步,不如早些分離……”

  輕撫額部的手,被明郎緊緊握住,送至他的唇邊,他吻著她的掌心,在啞聲輕喚“阿蘅”的同時,一滴淚,也從他通紅的眸子裏滾落下來,燙在她的掌心,“我可以的,我們不會走到那樣的地步的……過去的,我不會再想了,阿蘅,我們朝前看好嗎?我們有孩子了啊,我們有許多將來……”

  溫蘅想到腹中的孩兒,亦是心中一痛,但她心意已決,長痛不如短痛,仍是冷聲道:“眼下之事你都無力阻攔,又何談將來?!”

  沈湛一僵,溫蘅就勢離了他的懷抱,下榻盥洗,她知道明郎在後看著她,極力抑製住因內心痛苦而忍不住輕輕顫抖的手,緊抿著唇,眉眼平靜地換穿上一件嬌慵鮮妍的妃色裙裳,走至梳妝台前,慢梳雲髻,精心描妝。

  已經過了晌午時分了,午後煦暖的春光,透窗移影,在榭內平滑的漆磚地上,灑下道道清致蘭紋,溫蘅坐在鏡前,一邊梳妝,一邊望著鏡中妝容清灩的自己,和她身後、坐在榻畔、一動不動地深看著她的明郎。

  日斜影移,漆磚地上的墨色蘭草,寸寸緩移向室內的檀案香幾、羅帳寶榻,溫蘅打開最後一方口脂盒,挑染些許,凝看著那抹鮮豔的灼紅,想起去年夏天的雷雨夜,她為了哥哥,來到紫宸宮承明殿,宮人引她至偏殿沐浴梳妝,她望著鏡中那個顏色嬌豔的陌生自己,一時想著違誓踏出這一步,就是負了明郎,這一生都不能再回頭,一時想著明日就是哥哥的死期,想著與哥哥在青州琴川的點點滴滴,點染絳唇的指腹,似亦如心猶疑不決,來回揉拭唇部許久,終是做出了決斷,起身走向了那人的寢殿。

  該決斷了,早該決斷了……溫蘅輕點絳唇,闔上妝奩,奩蓋密合的輕微一聲響,落在這幽靜的內室,卻不啻於一道驚雷,溫蘅緩緩起身,看向明郎,“每次遵旨赴約前,我總是如此的,虢國夫人敢於淡掃蛾眉朝至尊,我這個所謂的楚國夫人,沒有這個膽量,我貪生,我不能忤旨,明郎,你也不能。”

  榻邊沉寂如山的年輕男子,身子微微一震,一雙眸子深深絞視著鏡台前的女子,眸中微光閃爍,痛苦難抑。

  “我們沒有將來的,外憂內患,我們所希望的圓滿婚姻,早已是千瘡百孔”,溫蘅靜靜道,“在外,聖上不知幾時才肯徹底罷手,你母親也永遠不會接納我這個兒媳,在內,有太多的日常細瑣之事,會勾得你去想這樁齷齪事,過不去、忘不了的,和離分開,是解脫,此後,你還是幹幹淨淨的沈明郎,就當這幾年,是做了一場夢,我一個人,餘生自擔。”

  溫蘅忍痛壓下所有的眷戀和不舍,將話說盡,轉身要走,卻聽得身後衣風振響,明郎緊緊地從後抱住了她,力氣大得,像要將她融進他的骨血裏,永不分離。

  觀鶴台建在上林苑之南,迎對水澤之地,因正值晴暖春時,水木蓊鬱,白鶴翩然,登至高台,放眼望去,極為賞心悅目。

  早在午時之前,皇帝人就來到了這裏,他負手站在觀鶴台上,靜望著一對對白鶴在水澤間漫步漱羽,心中好像在想許多事,卻又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想,孤站望鶴許久,終聽趙東林趨近輕稟,“陛下,楚國夫人到了,還有……武安侯……”

  皇帝走至宴桌一旁,望著他們夫婦踩階走來。

  她與從前不同,著意梳妝而至,明郎走在她身邊,也與從前不同,並沒有親密相依,手挽著她的手,從前並肩執手、如膠似漆的夫婦,今日此刻,卻似被一柄尖刀劈分開來,皇帝知道,這把刀,是他親手磨就,他那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心思,鑄成了這把刀,最終,也狠狠地割傷了自己。

  踩過最後一級石階、走至台上的明郎,不再如上元夜建章宮時,始終不肯與他對望,明郎走站在了他的麵前,他眼裏不再是對兄友的親密信任,眸幽如海,暗湧陰霾。

  皇帝想,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他大抵已經萬箭穿心。

  在明郎來之前,他一個人站在觀鶴台上,想了很多,昨夜之後,明郎定已證實心底的猜疑,再見明郎時,會是何等情形,他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說什麽都不能令時光倒轉,皇帝迎著沈湛幽灼如芒的目光,輕輕笑了一笑,“朕就知道,你會跟來。”

  宴桌一早就備了三副碗筷,沒有君臣之分,皆是清一色甜白釉暗花碗碟,並青玉箸勺,皇帝未先開宴,先命侍從端藥過來,令諸侍皆退,將藥碗放到她麵前道:“夫人今日醒後還未服藥,鄭太醫早上熬的那碗已經涼透了,這是新熬了逼出的,夫人趁熱喝了為好,再怎麽怨朕恨朕,也不要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溫先生希望有女承歡膝下,溫羨也不能沒有夫人這個妹妹,夫人愛惜自己,就是愛惜家人。”

  最後兩句,終於說動她執起了藥勺,皇帝看向沈湛複雜的眸光,淡道:“朕確實在你們身邊安插了‘眼睛’,知道你們許多日常之事,但朕起初隨旨賜下碧筠等人時,本意並不是要窺探你的家事,隻是想保護你夫人……

  那次朕去你府上,請夫人去書房找書時,無意間發現你夫人手臂上有傷,你母親性情驕悍,而夫人性子溫良,又太過為你著想,連受傷這樣的事,都瞞著你,可以想見,平日裏還不知有多少零碎磋磨,她身邊需要碧筠這樣得力會武的親信,幫她盡可能地攔擋下這些,如若朕早點將碧筠派到她身邊,或許她那次,也不會被你母親推摔受傷……

  沈湛不語,聽皇帝繼續道:“不久後的春風滿月樓一事,更讓朕慶幸,及時在她身邊安插了人手,你母親逼你休妻不成,便要對她下手,在她與溫羨的酒中下藥,欲設計她與溫羨迷情交歡後,羞慚自盡而死,如若不是碧筠及時通風報信,朕帶人趕到那裏,給他們服下解藥,也許那一夜,你去春風滿月樓看到的,會是她羞慚自盡的屍體……”

  沈湛心中震駭,那時慕安兄對他說的是,酒裏被人下了毒藥,幸而及時察覺,沒有飲下……

  皇帝看了眼難掩驚駭的沈湛,執起酒壺自斟,“溫羨之所以沒有告訴你實情,是因為朕當時給他留了一封信,朕自稱是武安侯的友人,順手相救,讓他顧及武安侯夫婦聲譽,瞞下此事,不與外傳。”

  “……友人”,皇帝望著杯中清透的佳釀,冷聲自嘲,“朕當時,還真以為,隻是在幫手足處理家事,隻是在盡友人之責,也以為自己可以自控,謹守住為人兄友的底線……”

  他嗆然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溫蘅輕輕擱下藥勺,道:“這件事,我是感激陛下的。”

  皇帝道:“朕知道,夫人一向恩怨分明,夫人感激朕救你兄長,更恨朕借此脅迫,趁人之危,占了你的身子,迫你負了明郎,與朕需得一世苟且。”

  沈湛看著皇帝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話,心中氣血直往上湧,怒氣填膺,將難自控時,皇帝眼看了過來,唇際浮著虛緲的笑意,“若朕不是元弘,若朕不是天子,明郎你此刻,不會坐在這裏,聽朕說這些話,早已一劍殺了朕……不,一劍不夠解氣,大抵要戳上三刀六洞、五馬分屍、拖去喂了野狗,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沈湛望著身前這個他曾視為手足、可為他赴湯蹈火的兄友,望著這個既從他母親手下救下阿蘅、卻又逼迫占有阿蘅的大梁天子,心潮駭浪翻攪,口中,卻隻自抑成淡淡的一句話,“若是旁人,千刀萬剮,亦不解心頭之恨。”

  皇帝涼薄虛緲的笑意,在唇際浮散開去,“其實朕也一樣,若你不是明郎,若她的夫君,不是你武安侯沈湛,朕想要她,光明正大地要她入宮,不必如此暗行苟且,想方設法地瞞著你……

  朕是真的看重與你的情義,想與你做一世肝膽相照的兄弟,也是真的喜歡夫人,從未有過的喜歡,朕比你早成親六七年,其實半點不通情,直到遇見夫人,才知道情為何物……

  朕太貪了,什麽都想要,既不想失去兄弟之義,又放不下男女之情,執念瘋魔,趁人之危,占了夫人,脅迫她一世如此,自以為此後兩全其美,卻獨獨忘了夫人處境之艱,夫人心中有多痛苦……多……惡心……”

  皇帝言至此處,忍不住自嘲出聲,執壺倒酒,溫蘅似已不耐聽這些碎碎叨叨的長篇大論,慢咽下口中食物,擱下青玉箸,起身離桌,走至一邊臨風處,望向隨風輕舞的皎皎白鶴,在碧藍的天際,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飛,纖白無暇的羽翼,似要融進天光裏,美得讓人心生向往。

  清風亦帶起了她的妃色裙裳,挽在臂處的同色披帛,亦如羽翼飛揚,沈湛擔心妻子有棄世輕生之念,要起身上前,卻被皇帝輕按住肩。

  皇帝一手握杯,朝他搖頭,“她不會跳下去的,她懷著孩子呢,她愛你,也愛你的孩子,不會讓你的孩子死於非命,會好好地生養他她,讓他她平平安安地來到這個人世間,疼愛他她,照顧他她,做一個好母親……她之所以走開,隻是嫌朕太煩了,不像和你,有說不完的話要講,她聽朕多說一句,都嫌膩煩,她厭朕,恨朕,朕做什麽,說什麽,她都不喜歡,她都心生厭惡,都覺得惡心……”

  “確實惡心”,皇帝靜看著沈湛道,“若朕為臣子,君上占辱朕心愛之人,朕定生反心。”

  輕搭在他左肩的手,陡然如間,如有千鈞之重,沈湛沉默不言,見皇帝望著他道,“其實朕站在台上時,心裏隱隱希望,你上來就同朕動手,你動手了,心裏就或許,還多少肯把朕當作‘六哥’……”

  沈湛平平靜靜道:“臣與陛下,都已不是揮舞拳頭的幾歲頑童了。”

  皇帝點頭輕歎,“是,大了,長大了,都懂了情,隻可惜,朕懂得晚,命也沒有你好,從前百般顧忌不敢要人,昨夜終於下定決心要她,母後就連夜趕來,迫朕昭告天下,而今日一早,青州探報就已送來。”

  他看著沈湛眸中隱亮的期待道:“縱使朕之前一千一萬個不信,可她真是辜先生的女兒,此事,千真萬確。”

  白鶴飄飄而舉,清亮的鶴鳴,回響在觀鶴台上空,皇帝手摟著沈湛的肩臂,如同少年毫無嫌隙時,帶著他看向天上翩然並飛的白鶴,“白鶴雌雄相隨,情篤至深,不染俗塵,就像是你們夫婦,朕從前看你們看得眼熱,心生羨慕,又成執念,愈發瘋魔,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試圖強求,可命運如此,朕雖為天子,但再怎麽強求,也沒有這個命……”

  皇帝悵然的眸光,自雪白鶴影處,輕輕垂落在臨風而立的妃色清影上,輕道:“朕,認命了。”

  自武安侯與楚國夫人來到觀鶴台後,聖上命所有侍從退下,趙東林人等在台下,懸著一顆心,忐忑不安地煎熬了數個時辰,生怕上麵有個好歹,甚至出個人命,他在下麵,踮腳眺看了不知多少次,卻什麽也看不見,眼看天色近黃昏,台上還什麽動靜都沒有,趙東林實在忍不住了,大著膽子,要違旨上去看看時,終於看見聖上並武安侯夫婦的身影,慢慢地走了下來。

  趙東林忙不迭跑階近前,躬著身子,偷瞄聖上臉上身上可有傷痕,他眼神四溜了一圈,見除了昨夜被聖上自己砸傷的那隻手,什麽也沒有,又偷瞄武安侯與楚國夫人,見他們夫婦二人,一如來時,神色清淡無波。

  趙東林心中慶幸而又納罕,侍走至觀鶴台下,見武安侯深看了楚國夫人一眼後,轉身離開,楚國夫人對此神色未有稍動,聖上負手在後,輕對夫人道:“朕同明郎說,想單獨同夫人走一走。”

  晚霞如綺,暮時的天光,映照得水澤,如碎碎流金,波光灩灩,皇帝攜她沿著水澤邊地,緩緩走過,一路未言,但聞白鶴鳴啼,清亮如樂,在將離觀鶴台周圍,往湄池方向走去時,白鶴清聲漸遠,風中花香漸濃,端抵是天下勝景地,人間好時節。

  皇帝道:“夫人不知道,哪怕從者眾多,隻要夫人走在那群人裏,朕在前走著,心裏就很高興。”

  溫蘅不語,皇帝繼續道:“早想同夫人,在這樣的良辰美景裏,並行走一走,光明正大,毫不避忌的,從前,朕心有顧忌而不敢,今日無需了,往後都無需了。”

  ……既已挑開了,索性徹底不要臉麵了嗎……他至今攔著太後娘娘,不讓公布她的身份,用意明顯,與明郎和離後,若他還是糾纏不休,她唯有將一切告知太後娘娘,避走青州琴川,她隻怕將這駭人之事說得太急,身體不大好的太後娘娘,會生生氣出病來……

  溫蘅邊暗暗想著,邊被聖上攜走至可通漪蘭榭的湄池浮橋,轉走至橋上,風向變化,妃色披帛飛如流霞,遮住了身旁皇帝的雙眸。

  朦朦朧朧的妃色罩在眼前,像是一場觸手可及的夢境,皇帝恍惚一瞬,剛伸出手去,輕握住這條拂麵的披帛,她已動手迅速抽回,柔軟的披帛,自他手中一滑而過,皇帝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笑對她道:“夫人今天很美。”

  溫蘅依然無言,皇帝道:“夫人一直都很美”,與她靜走了大半浮橋,又說,“總叫夫人夫人,以後該換個稱呼了。”

  極力忍耐的怒很,瞬間湧上心頭,溫蘅停下腳步,泠泠看著身前的天子,皇帝亦駐足,自袖中取出一隻小方匣,方匣內,放有一張小小的紅色剪紙,刀工精美,剪著一個“蘅”字。

  溫蘅想到“阿蘅”二字,將要從他口中喚出,忍不住蹙起眉尖。

  皇帝將這張精巧的剪紙,放入她的手中,“就當是朕給夫人的最後一件禮物吧,朕從前送夫人禮物,夫人不是扔了,就是燒了,朕不計較,這最後一次,也隨夫人隨意處置,以後,朕不再喚你夫人,夫人從此不僅有慈愛的雙親,溫柔的兄長,還有一個不省心的妹妹,和一個鬧心的弟弟。”

  溫蘅一怔,又忽聽見有人喚她,抬首看去,見是被明郎扶至漪蘭榭前的太後娘娘,正喚她快些過來,莫要吹風著涼。

  溫蘅怔怔上前,扶住太後娘娘另一邊手臂,一時間心亂如麻,什麽也想不明白。

  太後笑嗔走近的皇兒,“有什麽話不能在屋子裏說,非要帶阿蘅去浮橋上吹風,阿蘅身體正虛著呢,萬一著涼生病怎麽辦?!”

  皇帝含笑道:“是兒臣疏忽了”,他要給母後賠罪,剛微躬身,即被母後扶起,太後望著身前的皇帝,真心實意道:“謝謝你,弘兒,謝謝你。”

  皇帝笑言不敢受生母之謝,太後終於了了一樁心事,親切地挽著溫蘅的手道:“走,我們進去說話。”

  皇帝走在後麵,望著他們夫婦在前,共同扶母後向榭內走去。

  ……他不敢冒險,不敢拿那萬一冒險,那些有意放出的錯誤信息,不知能拖誤華陽大長公主多久,先用“鐵證”定了她的身份,暫消了華陽大長公主的疑心,秘密派人在大梁各地,搜尋可能活著的溫家舊鄰舊仆,控製封口。

  ……這散在梁地的知情舊鄰舊仆,有多少,無人知曉,這一找,要持續一到兩年,等華陽大長公主徹底失勢,手中徹底無權無人,才可停止,那時,她已擁有這身份一兩年,天下皆知,那時,又是怎樣的光景……

  ……不管是怎樣的光景,山海不可平……

  燃起燈光的漪蘭榭旁,最後一道暮光,靜落在湄池水麵上,一張小小的紅色剪紙,被池水浸得透軟,飄漾在清冷的波光中,隨水逐流,不知去往何方。

  第118章 永安

  時近定昏,太後念著阿蘅昨夜受難、身子骨正虛弱,雖心裏想多陪陪她,與她燭話夜語,但又怕打攪了她的精神,礙著她休養身體,遂扶著皇兒的手,起身笑道:“哀家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再坐下去,就該‘頭點地’了,得回昭台宮安置了,你們也早些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