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244
  鄭太醫見聖上一雙眼隻望著武安侯夫婦,沒有半點要留他的意思,故雖瞅著聖上左手似有皮肉傷,但見聖上不言語,想來也沒甚要緊,也不想在找事留在這裏,遂忙不迭地收拾藥箱,垂首退出內間。

  衣風帶起的垂簾,如流水般輕曳數下,緩緩歸於平靜,皇帝人坐在榻邊的竹編凳上,幾是貪戀地凝望著她蒼白憔悴的麵容。

  在想到她或會死去的那一刻,心中劇烈的震痛,令他不顧一切地向這裏奔來,從前百般猶疑的種種顧慮,橫亙在他們之間,有如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可在那一瞬間,好像全被狂湧的心潮,徹底衝垮,再攔不住他了,天下間,再沒有什麽能攔著他到不了她的身邊,他要到她身邊來,哪怕蹈山踏海,哪怕此後洪水滔天,他要到她身邊來。

  皇帝看向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從前至死也無法吐露的話語,今夜此時說來,卻似沒有他想象地艱難,“明郎,朕有話要對你說。”

  沈湛仍是微低著頭,手中一碗藥湯,端得四平八穩、平滑如鏡,“請陛下容許微臣,先喂內子藥湯。”

  皇帝道:“……好。”

  他看著她虛弱無力地靠在明郎懷中飲藥,一勺又一勺,氤氳的藥霧,迷蒙飄騰在她眉眼前,令她倦怠的眸光,愈發如水渺渺,烏緞長發垂攏在肩側,身上隻穿著就寢時的雪色單衣,擁裹著的被子,垂落在腰處,上身不免顯得有些單薄。

  皇帝擔心她受涼,抬手將錦被往上拉了些,攏蓋住她的肩臂,明郎執勺舀藥的動作微微一頓,仍是垂目不語,舀起一勺藥,輕吹了吹,送至她的唇邊。

  一直沉默飲藥的她,這一次,卻避了開去,明郎勸道:“聽太醫的,都喝了才好。”

  她卻仍是離了明郎的懷抱,倦怠的眸光,微微閃爍著,中似有無盡嘲意湧上,但隻片刻,又都熄滅下去,寂滅如灰,一言不發地背身躺下,如一隻小獸,蜷裹著被子將自己埋在裏麵,自生自滅。

  皇帝眼望著她的背影,口中道:“明郎,六哥有話要對你說。”

  沈湛輕擱下手中的藥碗,起身解開帳鉤,邊放下帳幔,邊道:“內子要睡了,此地該清靜些。”

  重重紗幔落下,遮得她背影隱隱約約,越發清纖柔弱,仿佛風稍重些,就會如一尾飛羽,無聲無息地飄逝在這塵世間,皇帝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邊轉身向外走去,邊啞聲道:“朕在外間等你。”

  已解放下一半帳幔的沈湛,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隻有靜站在榻邊,望著朝裏睡去的妻子。

  皇帝走至外間,即揮手令眾侍皆退,眾侍剛剛退下,就聽急促腳步聲近,竟是母後被木蘭姑姑扶了進來,神情驚惶地急聲問道:“阿蘅她怎麽了?!”

  ……天還未亮,除了這處漪蘭榭,整座上林苑應都還在沉睡中,母後是怎麽得來的消息……

  皇帝心中驚訝,一時也無暇細想,隻忙扶著母後寬慰道:“您別擔心,夫人已經沒事了。”

  他盡量緩和著語氣,將事情如實說來,太後自是急得要進去看看阿蘅,為皇帝勸攔道:“夫人已喝藥歇下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樣。”

  太後生平除了深恨辜氏宗族裏的一些敗類,極少再記恨旁人,但今夜,她對這背後下毒之人,真是恨得心火如灼,幾是咬牙切齒地問皇兒,可有抓到那下毒之人。

  皇帝尚未查出,不能胡言,隻能道:“母後容兒臣派人詳查……”

  一想到阿蘅差點死了,“失而複得”的太後,再回想那二十年的失去之苦,簡直摧心剖肝,她心神大亂,此刻一聽這個“查”字,更是撩得心火旺盛,一時也口不擇言,“查查,要查到什麽時候,哀家早讓你公開阿蘅身份,可你偏攔著不讓,偏說有待詳查,若早公開了她的身份,告訴天下人,阿蘅是哀家的心尖子,誰敢動她分毫,就是要哀家的命,就是跟當朝皇帝過不去,或許能震住那背後歹人,不至於讓阿蘅今夜有此一劫!!”

  皇帝知道母後是急壞了,也不出言反駁,隻是順從聽訓,勸母後消消氣,別著急,夫人和孩子都好好的,那背後之人,他也一定會查抓出來,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太後情緒稍稍平複了些,被皇兒扶至交椅處坐下,揉著隱隱作痛的額頭輕道:“明日……明日即昭告天下……”

  皇帝一驚,又說出了那句話,“母後,此事不可草率,有待詳查。”

  這話一出,太後心火立又被撩起,“此事要人證有人證,要物證有物證,還要怎麽查?!”

  在皇帝心底,除夕夜長生鎖之事太過巧合,巧合得讓人疑心重重,他固執地不肯相信,也不能相信,如她真的擁有這個身份,一生都將困在這個身份裏,那他與她,還有那個孩子……

  皇帝急道:“母後再給兒臣一些時間……”

  “已經查了一個多月了,你查出什麽了?”太後氣且無奈道:“鐵板釘釘的事實,怎麽查也查不出假來,你一輩子查不出假,阿蘅就一輩子不能公開身份不成?!”

  …………

  外間母子爭執聲越來越響,而內室,依然靜如幽海,沈湛人坐在榻邊,凝望著已因藥效沉沉睡去的妻子,低首在她眉心處,輕輕落下一吻。

  第115章 密報

  皇帝純孝,從不忤逆母親,這還是第一次逆著母後心意,與母後產生爭執。

  ……他不能容許她被冠上那個身份,一旦如母後所言,昭告天下,那他與她之間,就真的沒有半點光明正大的可能,他可以在眾目睽睽下,到她身邊去,明晃晃地關心她,保護她,但必須套著一個全新的、令人絕望的身份,他一生都將束縛在這個身份裏,與她咫尺天涯,永永遠遠得不到他所想要的……

  ……這樣的餘生,絕望地令人窒息……還有孩子,她腹中懷著的、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皇帝越想越急,語氣也不自覺激烈起來,“母後不必再說了,您是一國太後,此事事關皇室臉麵,不容有任何差錯,必須得等探查的人馬,從青州回來以後再說!”

  他重重撂下這一句後,為顯得決心堅執,聖意已定,直接背過身去,卻聽身後的母後沉默片刻,喃喃輕道:“……臉麵……”

  皇帝聽出母後聲氣不對,回身看去,見母後雙眸含淚地望著他道:“……哀家的出身,是誤了你了,不僅讓你和嘉儀幼時,受了許多委屈,如今你做了皇帝,哀家還要將這陳年舊事,當著天下人的麵翻出來,叫你臉上無光了……”

  皇帝心中一震,忙在母後身前跪下,“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兒臣……”

  皇帝急得語塞,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說,若直接同母後說了他與她的事,無論母後是否認定了她是辜先生的女兒,都定會氣出病來,可若不說,母後非要將此事昭告天下,那他與她,今生哪還有半點可能……

  見皇兒遲遲說不出個理由來,太後以為皇帝真是因為顧慮臉麵,心中更是難過,她流著眼淚道:“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了你,養育你二十一年,也不要你報答其他什麽了,隻要你讓阿蘅光明正大地到哀家身邊來,隻要你做這一件事,就當是償清養育之恩了,就當是哀家……哀家在請求你這個皇帝……”

  皇帝聽母後這樣說,心如刀絞,他今夜又是為她的生死揪心,又是決心與明郎坦白,種種複雜情緒積壓在心中,人早已是強行繃著,此時見母後如此,心潮頓如洪水衝破壩口,找到了一個宣泄點,雙眸泛紅地仰望著母後,哽聲道:“母後這樣說,叫兒臣無地自容……”

  太後亦是落淚,“你就應了哀家吧……哀家這把年紀了,還能活多少年,就當是滿足哀家的心願吧……”

  皇帝緊攥著母後的手,心中種種情緒翻湧,哽咽著無法言語,先前一直為阿蘅之事心神大亂的太後,終於注意到皇兒的左手,受傷凝血,暫止了泣聲,關心問道:“弘兒,你的手怎麽了?”

  皇帝道:“……來漪蘭榭的路上,走太急,不小心摔碰了下,沒什麽要緊,母後別擔心”,他微一頓,壓下喉中酸澀,又問,“母後怎麽知道夫人出事了?”

  太後拭著淚道:“是明郎派人來告訴哀家的。”

  通往內間的垂簾,隨著太後的話音,輕輕打起,沈湛緩步走近,“內子今夜情形瞧著凶險,微臣擔心她真有不測,鬥膽驚動太後娘娘鳳駕來此,微臣有罪……”

  “不!”太後立道,“明郎你做的對,若阿蘅真有個萬一,哀家連她最後一麵也見不到,定要痛悔一生。”

  皇帝眼望著神色平靜的沈湛,心中如有飛絮掠過,浮起一絲絲異樣的感覺,他追著那飛絮般的念頭,要辨個分明,然剛要逮抓住,就被扶他起身的母後打斷,“你也累了半夜了,回宮歇息去吧。”

  自當上九五至尊,皇兒在人前總是衣著鮮亮、意氣風發的模樣,哪有過今夜這樣髻發淩散、憔悴不堪的樣子,太後輕握住皇兒那隻傷手,見血痂凝結了好大一片,看著心疼,心中懊悔今夜情急之下,將話說得太重,傷了皇兒的心,叫他掉眼淚了。

  太後緩和了語氣,柔聲道:“回去召太醫看看手,及時搽藥,別把小傷拖出病來,去吧。”

  皇帝卻不動彈,仍是眼望著沈湛,而沈湛靜站在太後身旁,眸光微垂,寂澹無波。

  太後見皇兒呆了似的不動,輕推了他一把,“去吧,哀家留在這裏,守等著阿蘅醒來,你回去處理下傷處,休息休息,等養了精神,再來看望阿蘅時,記得帶上昭告的聖旨來。”

  溫蘅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坐在榻邊的太後娘娘,太後娘娘似流過許多眼淚,雙眸微腫,見她醒了要起身,立輕按著她雙肩,柔聲道:“別起急了頭暈,再躺著歇會兒。”

  溫蘅順從地躺回榻上,太後見她眉眼倦沉,中似隱漫著無盡的疲乏,無端端隱有心灰意冷之態,若說昨日賞花撲蝶時的阿蘅,就似春日枝頭新開的桃花,向著春光,鮮妍嬌媚,此刻這花,就似在一夜摧折之後,了無生氣地枯萎了,心字成灰。

  太後看得心中難受,忍住心頭酸楚,向她承諾:“昨夜之事,哀家與皇帝定會命人查個水落石出,抓住那背後歹人,你昨夜受的苦,哀家要他她十倍、百倍地還回來後,再按律誅殺”,又手撫著她的額發,低身問道:“覺得身體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哪裏不適,一定要及時同太醫講,不能留半點毒在身體裏……”

  溫蘅搖頭,“我沒事,隻是沒什麽力氣。”

  “那就在漪蘭榭好好將養著,聽太醫的話,再捱點苦,喝上兩天藥,調養恢複精神”,太後細細叮囑了許久,木蘭上前勸道:“已是巳初一刻了,夫人既已平安無事地醒了,娘娘您也該放心回宮歇息了。”

  太後受了昨夜驚嚇,現下隻想與阿蘅多待在一起,搖頭道:“哀家不困……”

  “您不困,可外頭有人心焦”,木蘭笑朝垂簾處一瞥道,“夫人有武安侯照料呢。”

  太後望向映在簾上的清俊人影,明白她滯在此處,礙著他們夫妻之間撫慰說話了,昨夜,對明郎來說,定也是摧心剖肝的一晚,明郎是她看著長大的好孩子,將阿蘅交給他照料,太後再放心不過,遂依言起身,忍淚笑對阿蘅道:“好好喝藥調養,哀家晚上再來看你。”

  溫蘅起身坐在榻上,目送太後離開,望著侍女打起垂簾,明郎在如儀恭送太後後,向她走來。

  沈湛見溫蘅衣衫單薄地坐在榻上,忙拿了架子上的外袍,邊披在她的肩頭,邊溫聲問道:“餓不餓?我讓人準備了你愛吃的早點,有薏米粥和棗兒酥,要不要吃一點”,他看她不說話,又問,“還是先喝藥?鄭太醫一大早就來煎藥,現在大抵快煎好了,要趁熱先把藥喝了嗎?”

  溫蘅靜望著身前的年輕男子,緩緩啟齒,“……你沒有別的話,要問我了嗎?”

  ……建章宮中,聖上的親密言止,可說是“酒後失態”,白猿發狂時,聖上情急摟護著她,也可說是“愛護家人”,但昨夜漪蘭榭那等情形,再沒有什麽能解釋的了,什麽正經理由都無法解釋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會對臣下家事了如指掌,會在臣妻深夜中毒時,寅夜趕過來看望,隻除了一個最為不堪的理由,那就是,他們二人,早有苟且……

  ……自聖上踏入內室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瞞不住了,明郎不是愚笨之人,先前的事,或許已有猜疑,但出於對妻子兄友的信任,他強行壓抑著這份猜疑,可聖上昨夜來此的舉動,一槌定音,直接幫他確定了這份猜疑的真實……

  ……聖上來的時候,明郎雖然沒有抬眼,也一個字都沒有說,但靠在他懷中的她,感受到他身體那一瞬間的僵硬,那一刻,明郎心中,該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又是怎樣看待他肝膽相照的兄友、他真心相待的妻子……

  ……她略略深想,便知那是怎樣駭人的打擊,可明郎依然沒有說話,甚至在聖上抬手攏被,似已全然不顧明郎會否猜疑時,似要將這秘事直接挑開時,也沒有什麽反應,平靜反常地令人擔心……

  ……她睡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明郎,六哥有話要對你說……明郎應已從聖上口中,親耳聽到她的那些齷齪事了,為什麽還能如此平靜,還能當什麽也沒發生,就像現在,聽到她這一聲問後,就像沒有聽懂她言下之意,徑直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給你潤潤嗓子……”

  溫蘅望著沈湛走至桌邊執壺倒茶,動作尋常,與在家中沒有什麽區別,透綠的茶水,平穩如注倒入杯中,平靜地一如昨夜。

  沉重的倦怠感,如山影壓向溫蘅,這樣潛藏著洶湧暗流的平靜,能維持幾時呢,不過是時時可能炸響的驚雷,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將平靜,炸得灰飛煙滅…

  事已至此,該了結了,其實早該了結,去夏她就不該因為明郎昏迷後的請求而心軟,也不該認為那人新鮮勁過了就會丟開,對粉飾太平心存幻想,如今這樣難堪地揭開,也是自找……

  溫蘅望著眼前熟悉的背影,輕輕道:“……或許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在琴川相遇……明郎,我們和離吧……”

  滾燙的茶水,陡然潑濺出來,將握杯的手,燙紅一片。

  禦殿之中,太醫為聖上傷手塗藥包紮後,躬身退下,皇帝哪裏有半分休息的心情,他想著狂猿棘毒一事,想著明郎,想著她,想著母後的堅持,思慮著何人設計害她,如何勸住母後暫不昭告天下,以及明郎留給他的隱隱怪異的感覺,諸事繁雜,卻件件要緊,迫在眉睫,正想的頭疼時,趙東林趨近稟道:“陛下,青州密報到了。”

  第116章 二更

  在昨夜之前,皇帝顧慮重重,全身上下,都像箍著重重枷鎖,隻覺他與她之間的阻礙,高如山,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遠如海,像是永遠也無法逾越……

  可在昨夜站在禦殿丹墀處,守等漪蘭榭消息的一個多時辰裏,生死麵前,有生以來最長久的摧心煎熬,叫他真正意識到,他對她的心意,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深,他可以為她跨山踏海,打破這世間的一切枷鎖,隻要能到她身邊去,隻要她好好地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

  他知道他這一去,將坐實明郎的猜疑,將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也知道這一去,挑開那樁秘事,此後將掀起怎樣的狂風巨浪,可他顧不得了,在她的生死麵前,他拋開了所有世俗雜念,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欲望……

  他要和她一起,和孩子一起,哪怕眾叛親離、天下非議,哪怕在史書上留下占奪臣妻的惡名,遭後人唾罵,他也要她,他原是這樣打算的,可母後卻因昨夜之事的刺激,執意要昭告天下,她的身份。

  他不能容許那樣的身份,令他與她再無一絲可能,令那個或是他的孩子,一生不得正名,他也因為除夕夜長生鎖之事太過巧合和內心的執念,堅執地認為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兒,禦案上攤開的密報裏,密密麻麻所寫的,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她確實不是辜先生的女兒,辜先生的女兒,也確實曾被溫氏夫婦救下。

  溫先生所說的永嘉七年,在青州廣陵城外清水河,與夫人撿拾到女嬰與長生鎖一事,字字屬實,不是虛言,溫氏夫婦確實在那一年冬天的清水河邊,收養了辜先生的女兒,悉心教養,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並為之,取名為蘅。

  那個孩子雖得好心人救養,但生來即受磨難,自幼體弱多病,在備受父母疼愛、兄長嗬護,無憂無慮地長到三四歲時,因為高燒不退,引發了喘症,回天無術,不幸離世。

  溫氏夫婦為此非常傷心,他們並未將那個孩子葬在墓中立碑,而因她是順水而來,循當地莫族的風俗,為她進行了水葬,那塊懸係仙鶴與辛夷的“詩酒年華”長生鎖,原要為那孩子戴上,如來時來,如來時去,但溫夫人對那孩子視若己出、愛的極深,因想留個念想,又將那長生鎖取回手中,沒有令它隨那孩子葬入茫茫山川。

  溫氏夫婦因失去愛女,終日鬱鬱寡歡,溫夫人更是想女兒想出病來,沒多久,一名婦人帶著一名兩三歲的女童,行乞流浪到了青州琴川城,那婦人身患惡疾,病死在城裏的陋巷中,那女童被溫氏夫婦的獨子溫羨,牽回家中,自此溫家又有了一個阿蘅,這個阿蘅,才是她。

  因為溫夫人病逝,溫先生鬱結於心,處理公事時渾渾噩噩,出了大錯,擔心將受嚴懲,驚懼之下,曾遣散家仆、賣宅遷居,以節省開支,為一兒一女未來打算,許多年過去,一些舊鄰舊仆已不在人世,一些舊鄰舊仆,已離開了琴川,身在琴川城、活著的舊鄰舊仆,記得有兩個阿蘅的,也極少極少,溫氏夫婦在青州親緣寡淡,一些上年紀的親戚,大都過世,至於一些年輕的,都已不知道這事,這大抵是溫羨明知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兒,卻敢欺君罔上、瞞天過海的底氣由來。

  她的的確確不是辜先生的女兒,這正是他所想希望的,可他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罪臣之後的身份,一旦被世人知曉,她這漏網之魚,將死於大梁律法的屠刀之下。

  更可怕的是,華陽大長公主的人手,也隱約將要查到這裏,隻好在他手下的幹將,先一步查出真相,將身在琴川的幾名知情人,全都暗中控製住,並不動聲色地散布了錯誤信息,引得華陽大長公主的鷹爪,暫往錯誤的方向查去。

  但,離開琴川、散在大梁的舊鄰舊仆,是隨時可炸的驚雷,也許他們都已過世,也許他們一生也不會被華陽大長公主的人找到,可凡事就怕有個萬一,華陽大長公主原就厭她,三番兩次加害於她,一旦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定會斬草除根,紅了眼、拚了命地要置她於死地,如果這個萬一爆發,華陽大長公主以大梁律要求處死她,律法昭昭,何人可救……

  兩種身份,就擺在他的麵前,一條是她的生路,一生平安榮華,可他與她,從此再無可能,一條是她的死路,他不會如前者那樣絕望,可她的身份一旦被揭,即性命不保……

  皇帝死死盯看著密報上的每一個字,似想再尋找第三種可能,可是沒有,沒有……他的胸口絞痛起來,像是有一隻手在用力地擰攥著他的心,迫得他無法呼吸,重重幹咳幾聲,卻牽連地頭也抽疼了起來。

  皇帝攥拳用力地錘打了疼處幾下,唇際忍不住彎成冷笑的弧度,無聲自嘲。

  命運弄人,他和她之間的紅線,到底是繞係有多少死結,深重的迷惘無力感,侵滿了皇帝的心,他無力地垂下手去,先前包紮好的傷處,滲出血來,染紅一片。

  沈湛目光怔落在手背上的燙紅處,卻其實什麽也沒有看,他眼前空茫,耳中嗡嗡回響著妻子的話,和離……和離……他的心,早在昨夜,被所謂的“情義”二字,砍劈地鮮血淋漓,此刻,又被這兩個字,狠狠地戳上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