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034
  在知曉身份“內情”的幾人看來,聖上情急之下摟護楚國夫人,可說是自家人之間的愛護之舉,一時不會多想什麽,但在旁人看來,楚國夫人涉險,聖上第一時間察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摟護住楚國夫人,生生以自己的萬鈞龍體,替楚國夫人挨了一擊,這對臣妻的關心愛護,是否太重了些……

  事情既已做下,旁人所想,皇帝無法也無暇去管,他隻關心明郎此刻心中,作何感想,有上元夜建章宮之事在前,今日雖是事出有因、情急救人,可情急之下流露的本能,是趙東林再怎麽舌燦如蓮,也圓不過去的……

  ……也許無需圓,也許上元夜趙東林那番酒醉失態的說辭,明郎本就一個字也不信,明郎那時就猜疑他對他妻子有意,而今日這發狂的猿猴,或許幫明郎進一步印證了這猜疑,至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當今聖上,確實對他妻子暗中關注著,並在危險來臨時,能夠為她以身代之……

  ……這猿猴,發狂地也太是時機,又為何隻專盯著攻擊她一人……

  皇帝眉宇冷凝,大步走向那隻被侍衛關進窄籠內的白猿猴。

  那白猿猴原本神態猙獰,被製住關進窄籠內,也一直躁動不安地狂吼狂叫,鬧個不停,可就在皇帝讓人去傳獸醫沒多久,那籠內發狂的白猿猴,突然尖叫一聲,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沒一會兒就徹底斷了氣息,直唬得圍觀的妃嬪命婦,驚懼地連連後退。

  皇帝並非一路平坦的太平天子,打小見慣宮中傾軋,籌謀奪嫡時,更是從陰謀堆就的刀山中滾過來的,對一些陰謀手段,嗅覺靈敏,原先他見這白猿猴突然發狂、且隻攻擊她一個人,心中便疑慮極深,此時見獸醫未至,這猿猴就這麽草率死去,難查發狂真因,心內更已篤定,今日之事,絕非意外。

  ……背後之人,是衝著她來,要傷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若她沒能及時閃避猿猴的攻擊,定會受傷,縱使能及時避開,亦有受驚摔倒、驚懼流產的可能……

  皇帝想得心驚後怕的同時,直覺此事不止如此,更深的疑慮,如潮水漫上心頭。

  ……怎就那麽巧,怎就在明郎恰好不在她身邊時,發生了這樣的險事?!

  ……自花林一路走來,明郎大都時候,都與她形影不離,偶爾會與朝堂同僚、皇室親族,寒暄笑語幾句,在走至這處觀猿區時,明郎恰好被幾名同僚絆住說話,沒能陪在她身邊,沒能在危險發生時及時保護她,真的隻是巧合嗎……

  ……與她相隔一定距離的明郎,又因那幾名同僚,分神閑談,一時注意不到她這裏,縱是注意到了,也趕不及相救,而隨走在她身邊的侍女,都是柔弱女子,被嚇到方寸大亂,或也來不及護主,一直陪走在母後身邊,與她相隔不遠、又一直暗暗關注著她的他,是險情發生時,最有可能出手相救的男子……

  ……他情急之下,什麽也顧不得了,隻怕她受傷,他當著朝臣後妃,將她緊護在懷中的越軌之舉,是否正在那背後之人的算計之中……

  ……如果他能忍住,不出手相救,她或會受傷,連帶腹中的孩子也有危險,如果他忍不住,眾目睽睽下,當著明郎的麵,將她摟護在懷中,或也正稱了那背後之人的心意,兩種可能,都是那背後之人,樂於見到的……

  皇帝暗想得心中陰霾翻湧,但為不打草驚蛇,麵上不露,隻將此事當成簡單的“猿猴無故發狂傷人”,草草處理,令趙東林依律責罰相關人等,回走至母後身邊,簡單說明,這隻是一樁意外。

  好好的花神日出遊,卻出了這樣一件險事,太後慶幸阿蘅與皇兒都無事,但也不免有些後怕,盡管聞召而來的鄭太醫,為阿蘅把脈探看說夫人雖受驚嚇,但夫人身體及腹中胎兒皆無恙,但太後仍是放心不下,讓皇兒為他們夫婦安排下住處,讓明郎陪著阿蘅去休息,不必再侍駕。

  皇帝應聲道:“早已安排好了的,臨近湄池的漪蘭榭,清幽雅致,離母後您的昭台宮也不遠,這幾日,就讓明郎和夫人,住在那裏可好?”

  太後覺得來往便利,點頭道:“既已安排下了,就讓他們夫婦去那裏吧。”

  雖然鄭太醫說阿蘅無事,但她看阿蘅自受驚後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似是有些嚇魘住了,仍是吩咐鄭太醫跟著去漪蘭榭,為阿蘅熬一碗安心寧神的湯藥,又叮囑明郎勸阿蘅好好服藥歇息,陪在她身邊,不要離開。

  沈湛答應下來,攜妻子如儀謝恩告退。

  簡單的一句“微臣謝太後娘娘恩典,謝陛下恩典”,聽在太後耳中,極是尋常,可落在皇帝耳裏,就像有蜜蜂在心口亂蟄,酸麻漲疼地不是滋味………

  ……明郎是謝他賜住,還是謝他救了他妻子,還是……其他什麽……

  皇帝心中本就有鬼,今日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明郎的麵,做下那樣的親密之舉,目望著他們夫妻在暮光中遠去的身影,心情更是複雜。

  他強提著精神,等到夜色四合,陪母後用完夜宴,送母後回昭台宮後,在途經過湄池旁,望著池邊燈火通明的漪蘭榭時,忍不住擺手叫停。

  隨侍的趙東林,看聖上似是想下輦入內,似又不想,人在禦輦上孤坐許久,終在榭中燈火轉暗、榭內人似已歇下時,微抬手,命禦輦繼續行進。

  回到禦殿,沐浴更衣畢的皇帝,也沒有半分困意,他仰躺在榻上,想著她,想著明郎,想著今日之事,想著從前所有的糾葛,想著未來應當如何,越想越亂,一顆心如被人繞係了千萬個死結,就快被生生勒爆時,忽聽急切腳步聲近,趙東林的聲音,在隔扇外低低響起,“陛下……”

  若無要事,趙東林斷不會在他就寢時打攪,皇帝以為白猿一事,這麽快就查出了結果,令他入內稟報,卻見推開隔扇的趙東林,神色罕見地倉皇,“陛下,漪蘭榭傳來消息,說楚國夫人不好了……”

  第113章 夜奔

  皇帝登時驚得坐起,急問:“夫人怎麽了?!”

  趙東林趨近躬身回道:“碧筠遣人來報,說楚國夫人今日黃昏住到漪蘭榭後,雖似因白猿驚嚇,心神不屬、少言寡語,但鄭太醫道楚國夫人身體無恙,武安侯陪著楚國夫人用了晚膳,勸楚國夫人服下鄭太醫親手熬燉的寧心安神湯後,楚國夫人本已隨武安侯寬衣安歇了,瞧著好好的,沒有大礙,可就在小半個時辰前,陡然起了變故,睡夢中的楚國夫人,忽然麵色慘白,氣息漸弱,心跳聲也似有若無……”

  皇帝一聽“氣息漸弱、心跳聲似有若無”,簡直要唬得魂飛魄散,他急忙下榻趿鞋,拉扯下懸在檀木架上的外袍,邊穿邊急往走,要去看她,衣服還沒穿好,人已快步走出了禦殿,剛跨過門檻,踏上丹墀,就見緊步跟上的趙東林,目光小心翼翼地瞄看著他,口中欲言又止,“陛……陛下……”

  趙東林話雖未說出口,但皇帝已猛地反應過來,匆匆束帶的雙手,立時僵搭在腰畔處。

  ……這三更半夜的,武安侯的妻子病了,他一個皇帝,怎麽知道地這樣清楚,又這麽心急火燎地,跑到人家夫妻房中做什麽?!

  ……既有上元夜建章宮之事在前,又有今天白日裏的猿猴發狂一事,他這時候趕到漪蘭榭,就等於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明郎,什麽“酒後失態”、“家人之間的愛護”,都是假的,他就是暗暗愛慕著他的妻子,他就是心存不軌,他這時候過去,就等同於將他那陰暗卑劣的一麵,直接撕開給明郎看了,此後,他與明郎之間,再無轉圜的餘地,又該何去何從……

  皇帝人僵在原地,原要束帶的手,緊緊地攥握著腰帶玉鉤,似也覺不出半分硌疼,胸膛中湧起一股痛恨無力感,侵入他身體的每一處,卻又不知該恨誰,他滯重著腳步,眼望著濃黑如墨的深沉夜色,沉聲急問:“夫人現在怎麽樣了?太醫可都趕過去了?可有查明病因,為何突然如此?”

  麵對聖上連珠炮般的發問,趙東林隻能撿知道的回,“楚國夫人病因,尚未查出,今夜幸而武安侯沒有深睡,及時察覺了楚國夫人的異常,急忙下榻叫人,現下,鄭太醫等人,都正在漪蘭榭內,為楚國夫人診治……”

  皇帝道:“盯著漪蘭榭,一有消息,立刻傳報。”

  趙東林恭聲應下,看聖上人就站在殿外丹墀處,任夜風撲麵,眼望著上林苑夜色,一動不動,有心勸聖上坐下歇等,但想了想,又將話咽下,退到一邊垂手侍立。

  已是深夜了,上林苑各處大都燈火渺茫,似天公隨手垂落的散淡星子,隻一處燈火通明,暈黃燈光映照著榭邊池水,人影攢動,似有喧聲。

  皇帝遙望著夜色中那處突兀的光點,一顆心,如在油鍋裏熬煎。

  ……漪蘭榭離母後的昭台宮不遠,離他起居的禦殿,也並不遠,隻要動動腳,他很快就能見到她,親眼看看她到底出了何事,現下又是什麽情況,可他不能,這偌大的上林苑,他今夜哪裏都去得,就是不能去漪蘭榭,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這話是錯的,她的身邊,有著世俗情義構築的堅固結界,他總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邊……

  ……他是執掌天下權柄的皇帝,卻也是無權窺探他人家事的外人,許久前的一次拈酸時,他曾忍不住心灰意冷地想,撇開私下交集,他在人前,就隻能做個外人,她的生老病死,都應與他無關,縱有一日她病重,他也隻能在自己宮中守等消息,去不了她的身邊,她若將離世,所見也隻有至親之人,他連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麵,也見不到……

  ……他當時這般想了後,還在心中冷嘲自己思慮過多,像個斤斤計較的深宮怨婦,可此刻這等可怕而又無力之事,真真切切地發生在眼前,他也真如從前所想,作為一個外人,隻能守在自己宮裏,等待消息,不能到她的身邊去。

  皇帝遙望著夜色中那點燈火,心中焦灼之火,亦似烈焰燎原,漪蘭榭那邊遲遲沒有新消息來,而趙東林所說的“氣息漸弱,心跳聲也似有若無”,一直回響在他耳邊。

  ……為何仍沒有報平安的消息傳來?她是否仍處在危險之中?到底發生了何事,是突發急症,還是有人暗害?可是那發狂白猿的背後之人,在暗中謀劃?她現在如何,有沒有醒過來,還有孩子,她腹中的孩子……

  皇帝想得心中燥亂不堪,隻覺自己像個聾人盲人,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知道,就隻能站在此處幹等,無能之極地等在這裏,胸中惱恨鬱氣直往上湧,卻也無法發泄半分,今夜之局麵,是他一手造成,這滿腔惱恨自己無能的洶湧鬱氣,也是他自己招來的,怨不得旁人,一切都是自找。

  垂手侍在不遠處、同樣等著漪蘭榭消息的趙東林,見一直遙望著漪蘭榭方向、已如山不動站了快有半個時辰的聖上,忽然抬手,發泄般朝玉欄狠狠砸去,唬了一跳,忙躬身近前,要看聖上傷著手沒有。

  聖上卻以為是漪蘭榭來了消息,眸光幽亮地轉過身來,不顧君臣有別,一手緊攥著他肩,急聲問道:“她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聖上目光駭人,力氣也大得驚人,趙東林隻覺左肩肩骨都快被捏碎了,強忍著疼痛道:“漪蘭榭還沒消息,奴婢是想看看聖上的手傷著沒有……”

  “……無事”,聖上鬆開攥肩的手,沙啞著聲音,再度背過身去,幾滴鮮血,自垂在身側的左手處,滑落在地。

  趙東林有心勸聖上上藥,但看聖上慢慢握緊那隻傷手,像是如此才能勉強控製住自己,短暫的猶豫後,選擇閉口不言,沉默侍立在聖上身後的夜色中,靜待漪蘭榭的消息。

  但隨著時間流逝,月色西移,漪蘭榭始終沒有平安訊息遞來,趙東林已在心裏,忍不住往壞處猜想,而他身前的皇帝,看似如風中岩竹、孤立不動,實則內心早翻攪起狂風巨浪,裹挾得他整個人神思狂亂,幾要瘋了。

  這樣煎熬的等待,真比拿刀子磋磨他的心,還要難捱,都已過去這麽久了,卻還是沒有半點消息,是否鄭軒等人還在急救中,是否她還沒有脫離危險,是否她的情況,比他所想的,還要糟糕百倍千倍……

  生死無常,皇帝陡然想到一個“死”字,立時如被寒冬冰水從頭澆沒,杏月的微暖夜風中,遍體生寒,手足發涼,他望向漪蘭榭的燈火,唇也忍不住跟著微顫,她就在那裏,和孩子一起……

  趙東林看原本佇立不動的聖上,忽然急步下階,風帶得袍袖如飛,好像天下間,再沒有什麽能擋住他了,心知聖上是要到哪裏去,也知聖上這一去有何後果,來不及多想,隻能忙從近侍手中拿過一盞羊角風燈,快步跟上。

  聖上三步並作兩步地,匆匆下了禦階,即朝湄池漪蘭榭方向,發足狂奔,趙東林提燈跟跑在後,心中焦灼,一時想這聖上夜奔的荒誕場景,若被有心之人看去,傳出朝野,會生出多少波瀾,一時又想武安侯不是傻子,聖上既在此時此刻,情難自持地去了漪蘭榭,就等於在武安侯麵前,挑開了對楚國夫人的心思,這往後,可如何是好……

  ……有往後嗎?漪蘭榭久未傳出平安訊息,楚國夫人似是情形凶險得很,若夫人熬不過去,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跟跑得氣喘籲籲、頰背汗流的趙東林,想到此處,忍不住生生打了個冷顫,他做好了事情最壞的心理準備,好在上天庇佑,在跑近湄池時,正撞上了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徒弟多福。

  多福原是要傳消息回禦殿,卻在此撞見聖上與師父,一時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吃了一驚,方才反應過來,趕緊如儀行禮。

  趙東林已許久未曾如此跑動過,喘著氣問:“快說,楚國夫人怎麽樣了?”

  多福回道:“楚國夫人剛剛醒了過來,鄭太醫說,夫人已脫離險境,性命無虞。”

  懸在心中的重石落地,趙東林鬆了口氣,見聖上緊繃著的身體,也終於鬆弛下來,隻攥拳的那隻傷手,還在輕輕地顫抖著,昭示著內心的複雜情緒。

  聖上似因內心情緒過激,一時說不出話來,趙東林又貼心地替聖上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楚國夫人好好地,怎麽突然病了?”

  “不是病,是毒”,多福道,“鄭太醫說,楚國夫人中毒發作的症狀,極其類似受驚心悸,如若醫者真當作心悸去救,就可能錯過最佳施救時間。”

  ……白天剛有白猿發狂驚嚇楚國夫人,夜裏楚國夫人就中了這種毒,若沒有鄭軒這等老道的太醫,夫人沒被及時救回,白日受驚,夜半心悸而死,看起來順理成章,可都是算計好的……

  趙東林心中想了一瞬,不再多問,先著眼於眼前之事,看向跑得滿頭大汗的聖上,輕道:“陛下,夫人現下無事了……”

  ……夫人無事,便可趁夜離開,就當從未來過,不必將那隱秘心思,迫不得已地挑開在武安侯麵前了……

  趙東林知道聖上定聽得懂他言下之意,他也知道聖上是如何看重與武安侯的情義,但風燈映水的幽暗光影中,聖上僵站原地許久,卻未回走,而是朝向遠處燈火通明的漪蘭榭,一步步地,堅實走去。

  第114章 昭告

  今夜,可謂是春纖平生,最為難熬的一夜。

  原本小姐人好好的,雖然白日裏受了狂猿驚嚇,又被聖上那樣大庭廣眾地摟護在懷中,是有些心神不屬、少言寡語,但來到漪蘭榭後,小姐如常用膳,在侯爺勸小姐不要怕苦、趁熱飲下鄭太醫親手熬燉的寧心安神湯時,小姐人還淡淡笑了一笑,朝侯爺說了句玩笑話,“我不怕苦的,怕苦的,一直是你”,飲藥之後,小姐沐浴盥洗,與侯爺寬衣安寢,瞧著神色尋常,沒有絲毫異狀。

  但不過小半個時辰後,一切就都變了,隨著侯爺一聲焦急的驚呼,如驚雷炸響,打破夜的寧靜,她與碧筠等忙點燈入室,見榻上帳內,侯爺將小姐緊抱在懷中、急喚小姐的名字,而小姐麵色慘白、氣若遊絲,似根本聽不到侯爺的聲聲急喚,就要如一縷飛煙,無知無覺地淡淡逝去。

  侯爺急命人去請太醫,鄭太醫等人,很快趕來,為小姐把脈診治,她一個什麽也不會的丫鬟,束手無策,隻能侍守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姐,在心中不斷地向上蒼祈佑小姐平安無事,祈佑小姐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

  這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旁觀等待、將小姐的性命交予上蒼垂憐的時間裏,每一時每一刻,都似如在油鍋中熬煎,好在老天爺最終聽到了她的祈佑,好在老天爺不是睜眼瞎,小姐福大命大,被救了過來,在看到虛弱的小姐,終於睜眼的那一刻,她強忍多時的淚水,也終於忍不住簌簌垂落臉頰。

  春纖用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言辭,在心裏把那背後下毒之人,罵了個百八十遍,她紅著一雙眼,遵侯爺之命,打了溫水入內室,要伺候小姐淨麵,但溫水端來了,侯爺卻不用她侍奉,親手擰擠了濕毛巾,扶小姐坐倚在他懷中,動作輕柔地為小姐擦拭麵上的虛汗,拭著拭著,侯爺也不顧一眾太醫侍女在場,將小姐緊緊摟抱在懷中,啞聲嗓子低喚:“阿蘅……”

  這一聲喚,包含了太多太多,似有無能為力的愧疚,似有失而複得的慶幸,也似有此一世絕不與卿分離的堅執決心……

  大梁朝最年輕顯赫的侯爵,今夜,也不過隻是一個險些失去摯愛的普通男子,春纖剛流了許多眼淚,一見這場景,立又雙眸發酸,她低下頭去,端起那盆用過的溫水,要借出去換水收整心情,誰知剛淚眼朦朧地打起外間垂簾,就見蒼茫黯淡的天色中,隱約似有一人,一步步地走了過來。

  ……那人,此時此刻,不該出現在這裏……

  春纖頓覺驚惑,疑心自己眼花,她抬手揉淨淚意的片刻功夫,來人走得更近,竟真是當朝聖上,隻不是平日所見的英武龍顏,此時不但不英武,甚還可說,有幾分狼狽,麵色蒼白,幾無血色,薄唇也似因著急上火,有些幹裂,頭上發髻鬆散,幾縷為汗浸濕的漆發,就濕答答地貼在額頰處,垂在身邊的左手沾有血跡,也不知傷了多久沒做處理,血跡顏色幾近紅黑,僵凝在手畔,有如結痂,全身上下,隻一雙眼像是活的,幽灼著她看不明白的光亮,映著眼前的漪蘭榭。

  春纖心中驚顫惶恐,不慎手中一滑,銅盆“哐當”一聲摔落在石階上,濺了她滿裙的水,也濺濕了聖上的龍袍袍擺。

  但聖上似無所覺,似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這麽個人,隻是踩著漫水的石階向上,一步步地,向漪蘭榭內走去。

  外間太醫侍女的倉皇跪迎聲,接連響起,誰能想到聖上會在這時候來到這裏,迎駕聲一個比一個驚惑倉促,站在門邊的春纖,驚怔地連跪地行禮都忘了,呆呆地望著聖上向內間走去時,聽見身邊又有動靜,側首看去,見是隨侍聖上的趙總管,走近目望著聖上走進內間的背影,眉宇沉凝,似有深重隱憂。

  ……好像有什麽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春纖不明所以,但直覺隱隱地害怕起來,她再望向聖上的背影,通往內間的垂簾,卻已放下了,聖上的玄色袍擺一閃而逝,什麽也看不到了。

  不久前,漪蘭榭內間寢房,還聚滿了焦急商議診治的太醫,但此刻,楚國夫人已蘇醒無事,其餘太醫並侍女都已退了出去,隻有鄭太醫一人留在內間,為楚國夫人再三探脈,反複確定夫人及胎兒平安,並根據脈相,為接下來的調養,思開藥方。

  鄭太醫這廂正手撚著白須、把著脈,忽聽垂簾聲響,起先以為是侍女進出,渾不在意,誰知眼角餘光瞥見一角龍袍,再抬首看,來人竟真是聖上,心中一驚,忙要起身行禮。

  但聖上卻將他按回了圓凳上,“不必行禮,繼續為夫人把脈就是。”

  鄭太醫喏喏坐下,見聖上自拖了室內一張竹編凳,在他身後坐下,他的身前,是坐在榻畔的武安侯,和人在榻上、被武安侯摟靠在懷中的楚國夫人,這對剛度劫波的愛侶,見聖駕至,沒有半點反應,莫說如儀起身迎駕行禮,甚至連眼簾,都沒有輕輕抬一抬。

  不久前楚國夫人終於醒轉時,鄭太醫原以為今夜已折騰完了,沒想到緊跟著還有這麽一出,他如同一張烙餅夾心,承載著聖上在後的目光,手搭著楚國夫人的脈相,眼望著身前相依的年輕夫婦,簡直是要正反兩麵一起出汗,也不知是該回稟聖上,還是該告知楚國夫人的正經夫君,躊躇許久,最後借著收脈帕脈枕,低著頭含糊道:“夫人確已平安無事了,侯爺安心。”

  武安侯仍是沒有說話,反是聖上立即關切問道:“夫人腹中孩子如何?餘毒可會潛藏體內,長久地傷害夫人和胎兒?”

  鄭太醫搖頭,“楚國夫人中毒其實並不深,隻是這棘毒正如其名,十分棘手,所用的十七味原料,每樣量多量少,都決定了不同的解藥,老臣一時查不到下毒的來源,不知具體是哪種棘毒,沒法相應地配製解藥,隻能用旁的法子幫夫人祛毒,故而耗時長久些,現下,夫人體內餘毒已清,再喝幾日湯藥固本就好,斷不會留有餘毒傷害夫人及胎兒。”

  聖上也不知是在同武安侯說話,還是在同楚國夫人說話,嗓音堅定懇摯,“這件事,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誅殺下毒之人,給你一個交代。”

  話音落下,內室岑寂無聲,楚國夫人仍是虛弱地靠在武安侯懷中,垂眼不語,武安侯手攬著楚國夫人,亦是低著眼,一手慢慢與夫人十指相扣,並不言語,就好像看不見身前的天子,也聽不到天子的承諾。

  死海般的安靜,令人感到窒息,鄭太醫是一時半刻也不想多待了,再待下去他都快心悸折壽了,他目光一瞄,捧起桌上的藥碗,端送到榻前,“這會兒藥溫剛剛好,夫人該服藥了。”

  楚國夫人恍若未聞,武安侯抬手接過藥碗,鄭太醫微躬身道:“這藥對夫人身體大有裨益,但人飲後會覺困倦,夫人大抵會睡上幾個時辰,屆時老臣再來為夫人把脈探看,熬製新藥。”

  他再轉向聖上,彎腰恭聲道:“老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