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928
  最終打破這難言沉默的,是匆匆跑來的腳步聲,府中的藺大夫,拎著藥箱急急趕來,“小人該死,小人今日睡沉,起遲了些……”

  沈湛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見大夫來了,也不聽他急著解釋遲來的原因了,忙讓大夫入內為嶽父大人把脈,又挽著妻子的手道:“大夫來了,此處也有慕安兄照應著,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妻子寂寂垂眼,沈湛攬著妻子的肩,送她離開此地時,朝慕安兄看了一眼,見慕安兄依然平靜地看著妻子,神色未有稍變。

  慕安兄不久前的那番話,亦在他心裏掀起驚濤駭浪,沈湛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與慕安兄相處,遂移開目光,攜妻子沉默離開。

  在送妻子回海棠春塢的路上,沈湛看妻子始終靜默不語,安靜地令人擔心,昨夜玉鳴殿中,鄭太醫曾說,妻子現在不能有心事掛懷,可剛回府,就出了這麽一件事,妻子此刻心情,定然十分複雜難受,沈湛怕她因慕安兄之事,大受打擊,傷了身子,又吩咐近侍去傳話,讓藺大夫離開嶽父大人那裏後,速至海棠春塢。

  藺大夫約在一炷香後,匆匆趕來,妻子自回到海棠春塢後,人就坐在窗下,一句話也不說,見藺大夫來了,方抬起眼簾,開口問道:“父親身體如何?”

  藺大夫回道:“老先生身體無恙,小人也已遵溫大人的意思,開了一劑祛寒藥,著人煎藥去了。”

  妻子聽後,不再說話,隻靜靜地望著牆上懸掛著的一幅和合二仙圖,那是慕安兄親手畫的,是慕安兄去年送給妻子的生辰賀禮。

  沈湛心中越發擔心,忙讓藺大夫為妻子把脈探看,藺大夫背過身去,微顫著手,取出藥箱中的脈枕薄帕,回身努力神色如常,請夫人將手腕置於脈枕之上。

  妻子恍若未聞,仍是望著那幅和合二仙,沈湛憂急地柔握住妻子的手腕,置於脈枕上,示意藺大夫快些把脈探看,並急切問道:“如何?”

  藺大夫低首把脈片刻,張口欲言,又覺不大對,努力蓄了些笑意,麵露喜色道:“恭喜侯爺,夫人有喜了,已有一個多月,一個多月……”

  他如是說了兩遍,見侯爺急道:“這我知道,我是問,夫人身體如何?”

  藺大夫微一頓道:“夫人脈相平穩,身體無恙,侯爺無須擔心。”

  沈湛看妻子神色確實無波無瀾,可她越是這樣平靜,他心裏越是擔心,邊在妻子身邊坐下,邊微擺了擺手,示意藺大夫退下。

  藺大夫暗暗鬆了一口氣,收了脈診薄帕,提著藥箱,垂首退出房門,剛走沒幾步,就見碧筠姑娘,迎麵走了過來,忙垂了頭,與之擦肩而過,腳下走得飛快。

  作者有話要說:  趙東林:我太難了!

  鄭太醫:+1

  藺大夫:+1

  第105章 心事

  海棠春塢內,沈湛見溫蘅始終不言不語,心中擔憂。

  他知道妻子為何如此,昨夜建章宮之事,今晨慕安兄之事,這兩件事,亦沉如巨石,壓在他的心頭。

  他雖生來身份顯赫,乃華陽大長公主與武安侯獨子,但與皇室貴族子弟,都隻是泛泛之交,去青州上任前,真正的友人兄弟,唯有從前的六皇子、如今的聖上一位,後來在青州與阿蘅相識相愛,也與慕安兄漸漸熟絡,他敬重慕安兄品行才學,端方君子,如切如磋,又有阿蘅這層關係在內,雖與慕安兄相識時間遠短於聖上,漸也視慕安兄為親友兄長。

  問平生,他沈明郎獨此兩位兄弟友人,他也原以為,此生能與六哥和慕安兄兩位至情至性之人,為親為友,是他沈湛的幸運。

  但不過短短一夜,一切都天翻地覆,相識十幾年、原以為肝膽相照的六哥,竟在建章宮內,調戲他的妻子,若非他恰好來到建章宮外,撞破此事,已除了阿蘅鞋襪撫摸親吻的聖上,後來會對阿蘅強行做些什麽,他略微深想,便心驚肉跳,胸中陰霾翻攪,如尖刀劃過胸膛的劇痛,能將他整個人淹沒。

  建章宮之事,已令他心緒沉鬱陰鷙,他強行壓抑著回到家中,又從慕安兄口中聽到了那樣一番話,被他視作端方君子的慕安兄,在他的詢問下,竟道出他是為了駙馬的身份、為了仕途順暢,有意設下玉鳴殿之事,他所以為的濁世清流君子,卻自剖心胸,稱是附鳳逐權之人……

  連番驚駭打擊,令沈湛心思狂亂,如陰霾遮天,整個人被這兩件事沉沉壓著,反複思量著他在這世上的獨二位親友,思量著他對慕安兄品行的敬重,思量著他與聖上的多年情誼,慕安兄的轉變,令他震驚,而聖上昨夜之舉,若非無意為之……

  ……原可交付生死,九死不悔,可現下,昨夜在建章宮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一幕幕,總是不斷在他眼前閃現,每多回想一次,曾經堅如玄鐵的信任,便多一道裂縫,若這裂縫一道道遍布信任表麵,曾經的堅不可摧,隻要外力稍稍一碰,便會碎成齏粉……

  ……其利斷金……

  去夏離京視察大梁各地水利,路經武威城時,牢記兒時承諾的他,特地為聖上向徐先生求做了一把烏金匕首,並請徐先生篆刻了這四個字,後來,他也見聖上將這烏金匕首陳設在日日可見的禦案前,他與聖上之間,向來是這樣,許多話無需明說,兄弟情義,都刻在心裏。

  論說兄弟情義,聖上絕不會對他的妻子,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他熟知聖上性情,縱是醉酒,亦能自持,昨夜失態到那種地步,不該是往日的聖上,會做出的事情……

  他不想猜疑,可他不得不猜疑……

  沈湛心亂如麻的同時,也清楚知道,妻子心中的難受,絕不會比他少半分,慕安兄在妻子心中是何分量,他最是明白,願以自己性命擔保兄長清白、願與兄長同生共死的妻子,親耳聽到慕安兄說出為了附鳳逐名、設計利用自己妹妹的實情時,心中會是何種滋味,而昨夜建章宮中,麵對當朝天子的強逼欺辱時,妻子又受到了怎樣的驚嚇和難堪屈辱……

  心疼擔憂妻子的沈湛,暫壓下自己的滿腹沉思,為設法讓妻子暫拋開昨夜今晨之事,想想值得高興的事,脫離現下魂不舍舍的狀態,他攬握著妻子的肩臂,含笑輕道:“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早想好了我們孩子的名字……”

  溫蘅因沈湛這一句,凝望牆上和合二仙圖的眸光,緩緩垂落,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撫上。

  ……一個多月,與那人半點幹係也沒有,這是她與明郎的孩子,是她以為那人終於罷手,她得到了解脫,在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時,懷上的,與明郎的孩子……

  正想得出神,明郎輕將他修長溫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與她一起感受著他們的孩子,輕聲問道:“想不想提前聽一聽?你若覺得不好,那名字就由你來取,我聽你的。”

  雖然愛憐腹中未出世的孩兒,但溫蘅心中,並非隻有為母柔情,沉重的心事,如千絲萬縷,緊緊糾纏撕扯著她,她恨不能抽刀快斬亂麻,卻又不能,那不是亂麻,每絲每縷,都是她的心,牽著她的情 ……

  ……昨夜離開建章宮後,她原已下定決心,回來後,要和明郎坦誠一切,而後分開,無顏再見他的她,要與他斷了這夫妻情分,永遠分開……

  ……但這孩子,竟像是洞曉了她的心聲,在她在建章宮這等難堪屈辱之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與明郎分開時,以那樣的方式,速速告訴他她的父親母親,他她的存在……

  ……他她是不願見父母分離,所以不再和她這個母親“玩捉迷藏”了嗎……可是,他她的母親,卻並不是他她父親心中的好女子……

  ……縱有了與明郎的孩子,過往的一切,也都是抹不去的,時時刻刻都有被揭開的危險,她可以不畏人言,隻在乎明郎一人,可若到時候事情暴露,傳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她與明郎的孩子,該如何在風言風語中自處,又會如何看待她這個母親……

  ……不要他她……不,她舍不得,一個無辜的孩子,一個原本她期待著的與明郎的孩子,縱是與明郎分開,她也會懷著他們的孩子離開,在從宮中回來的路上,她有想過,與明郎分開後,她將離開這裏,設法勸服太後娘娘,允她暫時離開她的身邊,攜父兄回到青州琴川,過上幾年……

  ……盡管太後娘娘應難允準,她也有侍親之責,但這是她與明郎坦白後,最好的選擇……怎有臉麵再留在京城麵對明郎,又怎忍見哥哥再為她受苦……

  ……哥哥昨夜無辜受難,讓她心中後怕,聯想去夏牢獄之災,更是心神顫懼,愧疚萬分,哥哥視名利如浮雲,並不熱衷官場,當初是為了她,才努力留在京城為官,也是因為她,才遭受了這一次又一次劫難,她親手將哥哥拖進了這深淵裏,也要親手將哥哥帶離,離開這人心傾軋的修羅場……

  ……回到琴川,請太醫為父親開出長期藥方,他們兄妹陪父親回到家鄉,安安靜靜地照顧父親,她會在那裏,生下與明郎的孩子,與孩子和父兄過著簡單的日子,小城歲月悠悠數載,人心許已皆被時光抹平,無論是明郎,還是那人……屆時她再一年回一次京城,侍奉太後一定時日,再回琴川,和父兄孩子一起……

  她原是這樣打算的,可哥哥卻不願回去,他說他要成為駙馬,自此擺脫身份桎梏,與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他說他昨夜是在利用她的信任,有意設下了玉鳴殿之事,隻為此後官運亨通,一展抱負,青雲直上……

  牆壁上懸掛著那幅和合二仙圖,是哥哥親手畫了送她的,當時哥哥問她想要什麽生辰賀禮,她搖頭,說隻要哥哥平平安安就好,哥哥後來送了她這幅畫,和合二仙,寓意夫妻恩愛白首,一世不離,哥哥說,因為她希望與明郎白頭偕老,所以他祝福她與明郎白首不離……

  哥哥說過許多話,不僅僅是不久前所說的利用她,許多年前,他還說過,阿蘅是他的命……

  溫蘅心事沉鬱,雖因沈湛有意提及孩子名字,而淺笑須臾,但很快,笑意即被沉重心事壓散,沉思不語,沈湛望著沉默不言的妻子,想到她昨夜曾說,回來之後,要與他說建章宮之事,但到現在,妻子都沒有開口。

  ……怎麽開得了口,能叫心性柔婉的妻子,激憤到甩了當朝聖上一耳光,心中該是何等屈辱,他所沒有看見、沒有聽見的,又會有多麽荒唐可怕……妻子又將因為此事,難受多久……

  沈湛緊緊地抱住妻子,真希望自己能讓妻子忘了這件事,真希望昨夜之事從未發生,可都隻是妄想,他都越想越是深刻,妻子定也一樣,聖上……六哥……

  強行壓下的陰暗心緒,又如潮湧上,而建章宮中,正被沈湛猜疑的當朝皇帝,雖以龍體不適為由罷朝一日,但也並沒有臥在龍榻上休息,一夜未睡的他,手拿著那隻剔紅圓盒,指撥著裏頭被撿拾起的碧璽珠,無言地想著心事。

  起先,他還在想嘉儀的大膽行徑,想明郎是否猜疑,想她那憤恨的一耳光,但漸漸想著想著,他的心思,就忍不住轉到了她的孕事上,指撥著一顆顆圓潤光滑的碧璽珠,忍不住想,若她懷的是個女孩,就將這十五顆碧璽珠,再配上精心挑選的珍珠寶石,連成一條新項鏈,給孩子戴著玩,若是男孩,就將這十五顆碧璽珠,給他當彈珠玩……

  ……若是個男孩,他要手把手教他讀書寫字、射箭騎馬,他不會像他的父皇那樣冷漠,他要做一個好父親,他要讓孩子感受到父親的尊重和愛,有著滿滿的自信,睡夢裏也能笑出聲來,昂首挺胸地明朗長大,就像明郎小時候一樣……

  ……若是個女孩,他要把她捧在手心裏,不讓她受一點點傷害,他要把天下最好的,都捧送到她麵前來,他要她做掌上明珠,做天下間最快樂最尊貴的小公主……

  ……小公主……公主……

  皇帝美好的暢想突然一滯,縱使她懷的真是他的孩子,生下的真是他的女兒,那孩子,也做不了小公主,她會是明郎的孩子,會喚明郎為父親,他隻是個外人,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她會是個好母親,明郎也會是個好父親……若明郎心存猜疑,疑心到那孩子的出身,他會是個好父親嗎?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皇帝既想著明郎認他的孩子為親生子女,而他的孩子,也隻認明郎為父親,他們一家其樂融融,他隻是個外人,心中澀堵,又想著若明郎懷疑那孩子的出身,性情大變,對那孩子甚至是她,冷淡相待,心中憂灼,思來想去,這兩種可能,都是那樣地令他難受,像是已完全忘記,他最多隻有一半可能身為人父,似已直接認定了,他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生身父親。

  皇帝這廂正想七想八、愁腸百結,趙東林趨近稟報,說是容華公主遣人送來了一條孔雀裙。

  並不是華貴的孔雀翎裙,而是一條小女孩所穿的素淨裙裳,被以畫筆顏料,仿照華貴精美的孔雀翎裙,畫滿了鮮豔奪目的碧藍孔雀羽。

  皇帝一見這襲孔雀裙,即知妹妹是在向他求情,這襲“畫裙”,是他從前送給妹妹的,那時候,妹妹還小,見莊妃所生的三公主,穿著一身熠熠奪目的孔雀翎裙時,目露羨意,久久不能忘懷,回去後茶飯不思,母後問她怎麽了,妹妹知道母後的難處,也不說出實情,隻道無事,他在旁看著,見妹妹幾日下來,都難展笑顏,就用碧藍顏料在裙上作畫,為妹妹繪製了這樣一條孔雀裙。

  顏料受不得水洗,這條裙子,妹妹自也隻穿過一次,那一次,妹妹原隻是在他麵前穿,後來覺得一生一次的機會,就這樣躲起來穿,十分不美,於是就既羞澀又開心地穿著裙子跑到禦花園玩。

  他們兄妹,原是一如既往地,往僻靜少人處走,那日卻不知怎的,恰好撞見了其他妃嬪公主,她們保持著高雅的風度,可目中的嘲笑奚落,冰冷地不肯掩飾半分,妹妹回去後,就把自己反鎖在屋裏,等母後著急地命人撞開門後,他見妹妹抱膝坐在牆角處,眼睛都哭腫了,身上隻穿著貼身單衣,那件畫出的孔雀裙,不見蹤影。

  他一直以為這孔雀裙,被妹妹那時候給燒了,再沒問過,妹妹也再沒提過,卻原來,這些年,她一直都好好地收著。

  妹妹此時派人送這孔雀裙給他,定是希望他這哥哥,為她在母後麵前說情,解了她的禁足,並請他相信,玉鳴殿之事,她說的才是真的。

  玉鳴殿之事,事涉她的兄長,雖說她已恨透他了,但若他再傷她兄長分毫,她的恨意,怕是還能更深,而妹妹這性情,確實需要靜心養性,他知道妹妹的真正性子,也知道她對明郎執念之深,可母後不知,昨夜之事,對母後打擊最大,他現在需做的,不是為妹妹向母後求情,而是多關心母後身體。

  這日黃昏,一夜未睡、又因種種心事、沒有半分困意的皇帝,在壓著重重心事,理政了大半日後,想著母後或已睡醒,移駕至慈寧宮探看,見母後並非如他所想的傷心落淚,而是正在案前寫字,遠看著神色還算平靜。

  皇帝原以為母後在抄佛經,近前請安才發現,母後在紙上寫了許多字,一個個地單獨列著,字字皆寓意美好。

  皇帝不解詢問,太後為他解惑道:“哀家在給阿蘅的孩子想名字”,說著手指著一個“璟”字問他,“你看這個字好不好,璟,玉之光彩,沈璟……沈璟好不好聽?”

  皇帝心道,元璟更加好聽。

  第106章 猿猴

  太後看皇兒不說話,以為他是覺得這字不好但又不便明說,又揀了一個字問他:“‘厚’字如何,寓意為人敦厚?”

  皇帝麵無表情,心中暗暗皺起眉頭,元厚元厚,怎地諧音猿猴,若是男孩,聽起來粗獷笨重,若是女孩,那更是不好不好……

  太後原因小女兒的事,寢食難安,臥在榻上數個時辰,也難有半絲睡意,她為轉移下注意力,令心境稍稍寬鬆些,轉念想著昨夜的另一樁喜事,下榻為阿蘅的孩子想想名字。

  原本將這些寓意美好的字一個個寫下,擬想著阿蘅未來兒女繞膝的美滿生活,她沉重的心情,漸漸舒緩了些,還和皇兒說起這些字來,可皇兒反應實在冷淡,半點回應也沒有,太後想皇兒定是在憂心他妹妹的事,沒心思在這上麵,她也由此念起她這令人痛心的小女兒來,沉重心事湧上,眉眼間的淡淡的笑意,漸都消去。

  皇帝盯著那紙上的“厚”字,在心中和“猿猴”計較了半晌,暗想著如何繞過“猿猴”二字,說服母後放棄這個“厚”字,想了一陣,他忽地意識到母後許久沒說話,抬眸一看,見母後不再如他來時神色平靜,眉眼間愁思輕攏,唇際原浮著的淡淡笑意,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皇帝知他掃了母後的興致了,忙違著心道:“……‘厚’字很好,古人雲,厚德載物,此字寓意極好”,說了這句,皇帝實在心有不甘,又補了一句道,“母後挑的字都極好,兒臣再陪您看看,定然還有比‘厚’字更好的……”

  他說著目光就在那張寫滿字的紙上瞄來瞄去,想要找一個他中意的,蓋過這個“厚”字去,但母後卻慢慢抬手掩了那張名字紙,輕聲問道:“你妹妹的事,該當如何呢?”

  皇帝因這一問,也將心思轉到妹妹這事上來,他在心中暗歎了一口氣,問母後道:“母後以為該當如何?”

  太後沉思不語,皇帝也不說話,偌大的宮殿之內,一時隻聞殿角銅漏滴滴嗒嗒,許久,太後輕輕道:“哀家之前問你溫羨此人如何,你對他褒讚有加,後來哀家出宮考量,親眼瞧看著,也當真如你所說,是個品性端方的好兒郎,多少世家子弟也比不上的,當時哀家甚是歡喜欣慰,暗想嘉儀好眼光,擇了位可托終生的好男子,有這麽一位駙馬陪伴照顧嘉儀,他們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哀家這輩子也就放心了,沒成想,嘉儀都是在騙我這做母親的……”

  皇帝見母後越說越難掩傷心神色,忙寬慰道:“嘉儀她是愛明郎愛糊塗了,且讓她在飛鸞殿好好反省,她會知錯的……”

  太後搖頭歎息,“哀家也有錯,錯得厲害……做母親的,卻不了解自己的親生女兒,不知道她是這樣的性子,不知道她暗藏了那些心思,膽大瘋魔到敢謀劃那等不知廉恥之事……哀家什麽都不知道,枉為人母,沒有教好嘉儀……”

  皇帝正是擔心母後會因嘉儀之事歸咎自身、鬱結於心,故而前來探望,母後身體不太好,若長期如此自責鬱結,定會傷到身體,他心中關切,忙安慰道:“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兒臣與嘉儀,能有您這樣一位好母親,是一生的幸運,嘉儀的事,怎麽會是您的錯呢,您隻是太愛嘉儀了,將她的性子,慣得有些嬌了,她又對明郎執念過深,才一時糊塗,做下了這樣的錯事,但沒有事的,嘉儀還年輕呢,您往後待她嚴厲些,她知道錯了,改了性子,為時不晚……”

  “晚了……”已有兩天一夜沒有闔眼的太後,眸中的倦色,挾著深重的憂愁,“晚了,嘉儀已做下了錯事,這事錯得離譜,無法回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昨天晚上的事,皇後貴妃她們,心裏都有數,那些被撂在花萼樓的妃嬪朝臣,也從溫先生口中聽到了‘公主’二字,親眼見到哀家等神色倉皇地隨溫先生離開,心裏也會有猜測,嘉儀又在之前,將她所謂的鍾情溫羨一事,傳得幾乎人盡皆知,流言一旦起來,嘉儀的名聲,可就毀了……”

  皇帝在旁靜靜地聽母後說著,心裏清楚,事到如今,順勢真讓嘉儀嫁給溫羨,是平息風波的最好選擇,他知道,母後心裏也有這樣的打算,但仍是心存疑慮。

  正想著,母後抬眼看來,望著他問:“昨夜玉鳴殿之事,你可信溫羨?”

  ……盡管對這小女兒極度痛心失望,但太後在麵對嘉儀與溫羨兩人完全相反的說辭時,心裏仍是難以決斷,隻因為她覺得,既然嘉儀把什麽都和她說了,連對明郎的那些罔顧廉恥的謀算,對阿蘅的憎恨厭惡,甚至對她這母親“偏心”阿蘅的不滿,通通都毫無保留地同她說了,為何偏偏在溫羨之事上,要堅持扯謊,這很反常,沒有必要……

  ……是溫羨在有意欺瞞嗎?

  ……可是,溫羨其人,也並不像是輕薄好色之徒,應不可能冒著被殺的危險,蓄意欺辱公主、欺君罔上,而且阿蘅與明郎,都是那樣地信任他,都願用自己的性命,擔保溫羨清白無辜……

  太後心中越想越亂,可這事容不得她慢慢想,時間拖久了,流言散開,愈傳愈烈,嘉儀這一生,縱是錦衣玉食,身份尊貴無比,可也跟這汙點,徹徹底底地撇不開了,身死,都將留有汙名。

  唯一洗淨這汙名的辦法,將此事輕飄飄地揭過去的上上之選,太後心裏同時也清楚,那就是令嘉儀與溫羨成婚,宣告世人,溫羨早就是駙馬人選,可她仍是對溫羨關於玉鳴殿之事的說辭心存疑慮,遂問問皇兒的意思。

  皇帝知道,他的回話,將影響母後的判斷,將決定妹妹的未來。

  ……妹妹闖下玉鳴殿的禍事,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有責任,明知妹妹是怎樣的性子,知道她對明郎執念過深,卻在勸來勸去不見效後,懶怠再管,明知妹妹對明郎暗有謀劃,卻存了“靜待轉機”的念頭,隱隱守待著妹妹推波助瀾,守待著他們婚姻瓦解,好叫他趁虛而入……

  ……事情鬧成如今這樣,不管真真假假,溫羨這人,他是動不得的,他若將她哥哥怎麽樣,她怕是要氣到同他拚命的,她有時氣性大得很,且驚氣極了,會傷身生病,她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了,萬萬不能再動氣,這一氣,傷的可是兩個人……

  ……會不會是三個人呢,也許她懷的是雙胞胎,就像明郎和他姐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