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277
  太後娘娘慈愛歡喜地看著,又側首笑嗔聖上,“明郎都快當爹了,你看看你這表兄,比明郎成親早了六七年,到現在都沒個孩子,沒能讓哀家喝上滿月酒。”

  心知內情的鄭太醫,見聖上趁勢朝太後娘娘走近了些,表麵訕訕陪笑,實則眸光,悄悄地往依在武安侯懷中的楚國夫人身上飄。

  太後娘娘依然在笑,“爹沒當上,就先當表伯吧,等阿蘅與明郎的孩子生出來,你就長一輩了,到時候可不許小氣,得送上一份厚禮”,想了想,又感歎著笑道,“罷了,叫表伯輩分還遠了,直接叫舅舅就行了,你們三這緣分啊,真像是老天爺親手打了個結,哪怕遠隔千裏,身份天差地別,也是注定要牽扯到一塊,解都解不開的。”

  因為聖上堅持有待詳查,溫蘅的“身份”,還未正式公開,鄭太醫聽不懂太後言下之意,又似聽懂了太後言下之意,可聽懂了好像比聽不懂還迷糊還嚇人,腦子像灌了漿糊一樣,正轉不過彎兒來,又見楚國夫人抬起眼簾,哀哀地望著太後娘娘道:“這孩子,還有一位舅舅,請您相信阿蘅,相信他……”

  鄭太醫見事情又往溫羨溫大人身上扯去了,更是鬧不明白了,但見太後娘娘歡喜的神情,聞言微微凝滯,沉思不語,而楚國夫人見太後娘娘不說話,立要掙離武安侯懷抱,下榻跪地求情,被武安侯極力安撫住。

  武安侯安撫住楚國夫人,起身離榻,跪朝太後娘娘磕首道:“內子與慕安兄同生共死,微臣亦願相陪,此事一定另有內情,許是公主殿下所言不虛,慕安兄同樣所言不虛,隻是中間出了差錯,才導致了今夜的局麵,並非公主殿下與慕安兄之錯……”

  沈湛猜知太後心中所慮,他的這番話,正說到了太後心裏。

  她既知嘉儀所謀全是為了明郎,就對溫羨那番說辭抱有疑心,在找不到他所聲稱的那名引路的內監後,這份疑心更重,懷疑溫羨今夜行事,另有所圖,但阿蘅堅持相信溫羨為人,甚至願意以性命同擔,她再回想先前對溫羨的考量,這份疑心,就又模糊了起來。

  溫羨與嘉儀,二人說辭不一,一為真,則另一為假,嘉儀雖做下錯事,可到底是她女兒,她不能真眼睜睜地看著她名聲盡毀,而溫羨是溫家人,溫家對她有恩,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溫羨被定罪,真真假假,有罪無罪,原本是要在嘉儀和溫羨之中,隻能相信一個,擇其一保其一,但明郎如此說,將過錯推給其他緣由,且不論真相到底如何,倒能將兩人都保住。

  盡管仍對溫羨抱疑,但溫蘅先前一聲聲的懇求,已將太後的疑心,衝淡了不少,她見榻上的阿蘅,雙眸瀅瀅地望著她道:“求您了”,忙輕拍了拍她的手,寬慰她道:“別急,哀家信你,都要做母親的人了,別掉眼淚,好好將養著,心裏別掛事……”

  容華公主聽母後說信溫氏,也就是信那溫羨,立即驚叫一聲:“母後!!”

  但她這聲驚叫,隻換回了母後淩厲的目光,“你今夜已鬧得夠厲害了,回去休息吧。”

  一旦母後信了那溫羨,那她的未來,不就有可能要和溫羨綁在一起,豈不是暗無天日,或許從此就毀了,容華公主急步上前,“母後……”

  但母後卻轉首不看她,隻對皇兄道:“派人送你妹妹回去休息,以後沒哀家的允準,不許公主出飛鸞殿。”

  第103章 可能

  “……不……不!母後,您信我!您信我!!”

  耳聽母後要將她軟禁在飛鸞殿,非準不得出,容華公主急得要掉眼淚,連聲懇求,卻見母後始終不肯鬆口,依然命她回飛鸞殿好生反省,心中委屈氣急,“我說的都是真的,所有事情,今夜的,還有之前的,我都已經對您說了!!您為什麽不肯相信您的女兒,反而去信一個外人?!!”

  太後見容華公主到這時候,還稱阿蘅為外人,語氣還如此質問蠻橫,沒有絲毫悔改之意,再想她今夜以及從前所謀,心中更是失望難受,背過身去,不再看她。

  容華公主見哀求母後無望,又緊緊牽係著皇兄的衣袖,哀聲懇求道:“皇兄,你信我,溫羨他胡說八道,有意毀我清譽,楚國夫人是在故意包庇她的兄長,就算她真是辜先生的女兒又如何,我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我和皇兄一起長大,皇兄你該信我啊!!”

  皇帝本就正因溫蘅,暗暗心神大亂,又從妹妹口中聽到她,心海濤瀾更是驚迭,他強抑心神,望著泫然欲泣的妹妹,沉聲道:“你不僅今夜行事悖逆大膽,素日行事,也多有不當之處,是該如母後所說,好好反省,回飛鸞殿去,想想自己錯在哪裏,學著靜心養性,什麽時候知錯了,改了性子,母後自然會消氣,解了你的禁足,去吧。”

  容華公主何時被母兄如此對待過,心中更是委屈,對溫氏兄妹,怨恨更深,她還要再努力為自己辯解,還要再苦苦哀求,但心中有事的皇帝,已不耐再聽,微擺了擺手,示意禦前掌事姑姑雲瓊,攜幾名侍女,強行送公主離開。

  殿門沉悶地一聲響後,低低的啜泣聲,伴隨著雜遝的腳步聲遠去,玉鳴殿內,恢複平靜,太後暫壓下對小女兒的失望痛心,繼續關心阿蘅腹中的孩子,問太醫道:“胎相如何?可都安好?”

  這問題不難回答,無需思考,鄭太醫輕鬆回道:“回太後娘娘,楚國夫人腹中孩兒安好,隻是楚國夫人本人,身子骨有些弱,又像有心事滯堵,氣結於心,無益於安胎,望楚國夫人平常寬心些,日遵醫囑,多食用些進補之物,這對楚國夫人以及腹中胎兒,都大有裨益。”

  太後聽了忙對溫蘅道:“快聽太醫的話,別再擔心了,你兄長不會有事的,哀家向你承諾,你且放寬心,什麽也不要多想,好好養胎就是。”

  溫蘅得到太後的親口諾言,才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安心下來,今夜之事,一波接著一波,真叫她身心俱乏,累到了極點,但在這種種驚懼疲乏外,她想到自己腹中竟有一個小生命,已悄悄藏陪了她一月有餘,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她心頭升起,令她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衣輕撫了撫腹部。

  太後看阿蘅這樣,了然一笑,當年她初初得知自己有孕在身時,也是這樣呢,隻是,那不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也不是在這樣混亂的場麵下,而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好白日,早春風暖,柳鶯輕啼。

  她在那之前幾日,不知何故,氣虛乏力,臥床休養了兩日,至那日,方有力氣下榻,鶴卿攜她在早春柳堤漫步,說有禮物相贈,卻兩手空空,她笑他誆人,鶴卿卻說,他早將禮物贈出,說著笑指了指她的腹部。

  原來數日前她氣虛問醫時,大夫即已診出喜脈,隻是被鶴卿瞞了下來,等在這裏,給她一個驚喜,她當時也如阿蘅一般,不敢相信自己腹中真藏了一個小生命,心中升起一種奇異而又美妙的感覺,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衣輕撫了撫平坦的腹部。

  鶴卿笑著問她,這禮物可還喜歡,她笑而不語,隻是攀折了一支鮮綠的新柳,作為回禮,贈予鶴卿。

  柳為“留”字,她要一世留在鶴卿身邊,也要鶴卿一生一世,都留在她的身邊,還有腹中的孩子,以及以後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可她與鶴卿的一生一世,是那樣的短暫啊,鶴卿甚至沒能親眼看看他送的“禮物”,就那樣倉促地離開了人世,她原以為,她失去了一切,有關鶴卿的所有,好在上天庇佑,時隔多年,將她的“禮物”,還給了她……

  憶起舊事的太後,忍不住雙眸泛紅,她溫柔地抱住身前年輕的女子,輕聲道:“什麽都別擔心,有哀家在呢,哀家護著你,你看重的人,哀家也幫你護著,安安心心的,這一世,都安安心心的。”

  今夜這上元夜,可謂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有一刻能叫人安心消停,折騰了大半宿,事情終於平定下來,其時天色已近淩晨,溫蘅向太後請辭,太後叮囑沈湛照顧好阿蘅,目望著他們夫婦與背著溫先生的溫羨,在將明的天色中,漸漸走遠。

  喜憂參半的太後,也是滿麵疲乏之色,皇帝親自送母後回慈寧宮安置,而後屏退諸侍,隻留鄭太醫在旁,邊徐往前走,邊輕聲問道:“……楚國夫人的身孕,真是一月多?”

  鄭太醫立就在冷冰冰的長廊地上,給聖上跪了,朝地磕首道:“微臣罪犯欺君,合該萬死,楚國夫人身孕,實是兩月餘……”

  ……若是一月餘,他沒有半點身為人父的可能,可若是兩月餘……!!

  皇帝心中一震,雖然早在玉鳴殿看鄭太醫神情似有異樣時,他心中即覺不對,甚至早在鄭太醫說“楚國夫人有喜”的那一刻,他心中立有聲音叫囂“是他的”“是他的”,但此刻親耳從太醫聽到,真有這種可能,他心內如掀驚濤駭浪,衝沒過他的頭頂,令他整個人迷迷怔怔的,又另有一種奇異的情緒,在心中瘋了一樣迅速滋長。

  他的私事,是瞞不過也不瞞心腹近侍的,皇帝暗暗攥手成拳,以抑製內心狂思,沉聲道:“說仔細些!”

  ……有些事心照不宣,聖上頻頻召他為楚國夫人診脈,也就未將這樁秘事刻意瞞他,默認他知曉,並會忠心耿耿地守口如瓶,鄭太醫斟酌著說辭,未直接提驚鴻樓,隻如實道:“……楚國夫人懷孕時間,大抵在去年仲冬大雪節氣,前後十日左右……”

  ……大雪節氣……

  ……大雪節氣後第三天,皇後邀他們夫婦入宮用宴,他派人將她請至驚鴻樓私會,而在那之前,他與她在幽篁山莊的最近一次幽會,是在大雪節氣之前兩日,那是他與她,迄今為止的最後一次歡好,也是在那一次,他想著他與她如此情濃,隔三岔五就要相見,覺得她或會懷上他的孩子……

  ……她當時就態度嚴冷,說她身有隱疾,極難有孕……

  ……現在他知道,她是在誆他,她不是身有隱疾,極難有孕,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懷有他的孩子,每每幽會情好之後,總要私服避孕藥物……

  皇帝想起大年初一那日,她在驚鴻樓冷蔑無情地譏諷他,說“紅娘評張生之語,半點不假”,說她後來已不用再私服避孕藥物,因為與他解衣上榻,根本就沒有那方麵的隱憂,根本就不需要……

  ……她是真做如此想,後來沒再私服避孕藥物,還是有意在激怒他,隨口胡言……就算她真的一直有事後服藥,那藥真就能回回靈驗嗎?……

  皇帝問鄭太醫,“……女子所服避孕之藥,有無可能失效?”

  鄭太醫心道陛下也夠狠的,既貪著美色,占了楚國夫人的身子,又怕皇家血脈流落在外,還給夫人喂避孕之藥,真真虎父無犬子……

  他心中默默腹誹,口中恭謹道:“按藥理來說,失效的可能很低,但凡事皆有萬一,也不是一點可能也沒有,比如久做陳置的避孕藥丸,就不如當場現熬的避子湯保險,故而宮中女子不被允許誕下龍裔時,都會被賜一碗新熬的避子湯,但,饒是如此,也可能有意外,譬如有晉一朝的孝宗皇帝,其母身份卑微,本不被允許生下皇子,承恩後被賜避子湯,但孝宗皇帝命硬,其母數月後,仍是腹部隆起,當時的懿德太後,認為此胎甚有福相,或有天佑,允留下這個孫輩,才有後來孝宗皇帝登臨大寶。”

  皇帝聽了這話,心中激動更甚,知曉她私服避孕藥物後,他曾秘密派人嚴斥碧筠失職,並命她將夫人私服藥物找出收起,那藥,碧筠曾經人回稟過他,是一瓶久做陳置的避孕藥丸,既然現熬的避子湯,都有失效的可能,那這瓶不知做了多久的藥丸,豈不更有可能,他也真有可能,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明明最多也就一半可能,可心中的狂喜,卻滿滿地湧了上來,皇帝激動了一瞬,猛地想到一事,忙高聲喚道:“趙東林!!”

  遠處的趙東林,聞喚跑步近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速派人秘至明華街沈宅……”

  垂首跪地的鄭太醫,聽了這前半句,即心裏一咯噔,都道虎毒不食子,陛下這也忒狠,難不成要青出藍而勝於藍?!!

  作者有話要說:  鄭太醫: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

  漫長的夜晚終於過去了,讓我們開啟劇情的小馬達,雖然女主狗血地懷孕了,但真不走傳統狗血套路,要相信作者腦子有坑

  第104章 利用

  回到明華街沈宅時,時近卯初,初明的天色淡白如霧,鳥雀落在枯枝上自在啼鳴,一聲聲,劃破初曉的寧靜。

  溫蘅原要陪送父親回房,但沈湛與溫羨,都心係她的身子,要她快些回海棠春塢歇息,此處有他們照顧父親就好。

  溫蘅無奈走開,沈湛與溫羨同送溫父回房安置,為溫父脫靴除衣、掖好被子、放下帳幔後,與慕安兄走至外間的沈湛,見四下靜謐無人,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為何如此?”

  他隻問了這四個字,他知道,慕安兄聽得明白。

  溫羨也的確知道明郎在問什麽,明郎明知他是故意回到玉鳴殿,明知他的那番說辭,全都是假的,卻還是違心地力證他並無虛言,願以性命相擔,保他清白,同生共死。

  明郎這樣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阿蘅,因為阿蘅堅信他這個哥哥無罪,要與他這個哥哥生死同擔,所以明郎生死相隨,連緣由也未問,就先在太後與聖上麵前,力保他無罪,為此違背他一貫為人的原則。

  他知道的,為了阿蘅,明郎可以做任何事,在青州琴川的那些日子,他冷眼旁觀阿蘅對明郎越愛越深,眼見阿蘅離他這個哥哥越來越遠,甚至曾有一瞬升起卑劣的念頭,隱隱希望明郎不要那般好,希望明郎有何錯處可叫他抓著,讓他有理由勸阿蘅與明郎分開,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明郎是用自己的命,深深地愛著阿蘅,若是哪一日,明郎為阿蘅而死,他都不會感到驚歎,而覺是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明郎對阿蘅的愛有多深,也知道阿蘅對他這個哥哥有多麽信任珍視,他借此利用了阿蘅,也連帶著,利用了明郎……

  溫羨望著他這妹夫,淡淡笑著,不答反問:“你我同樣飽讀詩書,考中三甲,你為探花,我為榜眼,按理說,我還略高你一籌,可你我仕途,對比起來如何?”

  沈湛一怔,聽慕安兄繼續淡道:“你是大長公主之子,陛下的至親好友,即使循例探花郎當為七品翰林院編修,但你初入官場,即被授一州刺史之職,那一年,你才十六七歲,而其他各州刺史,都已至少而立之年。

  三年之後,你離州歸京,一回來,即被授職從三品工部侍郎,十九歲的紫袍重臣,令世人歆羨側目,羨你有個好出身,天之驕子,三年一科舉,探花郎多的是,可天下卻隻有你沈明郎,這麽一位獨一無二的探花郎。

  而我,縱為榜眼,可因為出身隻是小吏之子,放榜後,規規矩矩地循例做了七品翰林院編修,縱是後來承蒙聖恩,被破格提拔為從五品侍講學士,換穿了緋袍,但就隻這麽一個並無實權的文職,都因我出身寒微,並非世家子弟,人後受了許多閑話,遭受頗多非議。

  想來此後就算能得聖上青眼,聖上也得顧及世家之言,難以再超越世家子弟晉升速度,對我破格擢升,青雲直上,對明郎你來說,十六七歲時即已輕鬆得到,可對我,至少得花上十六七年。”

  沈湛回想先前聖上有意晉升慕安兄官職,提拔慕安兄進六部,但也知以如此快的擢升速度,將一平民官員送入六部,必將遭到世家非議,聖上近年來與諸世家關係良好,並不願節外生枝,曾想以他武安侯沈湛,私下請求聖上提拔舅兄的名義,來擢升慕安兄。

  而他當時疑心慕安兄與妻子有私情,有意順著聖心,提議且將慕安兄擢升調離京城,但又怕妻子知曉後,對他生怨,故而遲遲猶豫不決,在聖上兩次三番暗示此事時,都沒有做出明確表態,聖上也就暫未再提,直到如今。

  世家與平民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縱是能力品行相近,平民官員的晉升之路,也遠不如世家子弟順暢,縱是聖上先前有意破格提拔慕安兄,也會顧及世家所想,心存顧慮,慕安兄所說,全是實情。

  沈湛沉默不語,又聽慕安兄道:“心有鴻鵠之誌,卻不得不被世俗身份所絆,十六七年苦熬資曆的光陰,人的半生都已過去,心氣神或都早早耗盡,我不願這樣等,而想改變這樣的狀況,眼前正有一條捷徑可走。”

  慕安兄朗然望著他道:“隻要能成為駙馬,轉眼之間,我便可與世家子弟,平起平坐。”

  縱是自聽慕安兄說起平民仕途之艱時,心底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測,可親耳聽慕安兄說出昨夜行事的意圖,沈湛心中猶是深深驚顫,慕安兄在他心中,一直是端方君子,視名利如浮雲之人,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明郎可是在想,我怎會做出這樣的事,變成這樣的人?”

  慕安兄說出了他的心聲,淡笑著道,“京城官場,確是一座大染缸,明郎你出身顯赫,身在高位,眾人高高捧著,許多事情,你見不著,也遇不著,而我,在其間浸淫了近一年,官場人情冷暖,見到許多,也學到了許多。

  人是會變的,在青州琴川,我隻是一介布衣,從未嚐過名利的滋味,自可坦坦蕩蕩地視名利如浮雲,可來到京城為官,天子腳下,高官厚祿、香車寶馬,我日日耳濡目染,見慣名利風流,自也希望能一展抱負,青雲直上,為此,也不惜耍些手段。”

  縱是親耳聽慕安兄一字一句道來,沈湛仍是難以置信,眸光複雜地怔望著眼前人,“……甚至,不惜利用阿蘅的信任?”

  溫羨毫不遲疑道:“是。”

  有如鐵石重重摔下,沈湛心中一沉,門外也發出輕微的一聲響。

  此事要緊,若被下人聽去,若傳到太後和聖上耳裏,蓄意設計欺辱公主,與有意欺君罔上,兩條大罪並處,慕安兄性命難保,沈湛急步向外推門,卻見是阿蘅怔怔地站在門邊,手裏拿著她母親的檀木梳。

  溫蘅之所以去而複返,是因她原被丈夫與哥哥勸走開,是要準備回海棠春塢,可人回走了沒一會兒,就發現這檀木梳摔落在地上,想是哥哥背父親回房時,從父親胸前衣裳處,悄悄滑落下來的。

  溫蘅還是不放心父親,怕父親在玉鳴殿外睡了半夜,受凍著涼,遂邊讓人去傳府裏的藺大夫,邊撿了這檀木梳在手,親自拿送回來,卻沒想到,人在門外,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

  沈湛看門外的妻子,手攥著檀木梳,怔怔望著慕安兄,麵色比蒼茫的天色,更為蒼白淡薄,心中憂切。

  妻子與慕安兄雖無血緣,但一同長大,做了多少年的兄妹,聽到慕安兄昨夜原是在利用她,聽到慕安兄這樣一番剖陳心意的言辭,心中之驚顫,定是選勝於他。

  “阿蘅……”

  沈湛甚至怕妻子會像在玉鳴殿時那樣突然倒下,手扶住她的手臂,但妻子手溫雖冷,人仍是站得筆直,隻是微垂眼簾道:“……父親的檀木梳掉了,我撿來拿給父親……”

  慕安兄走上前,手接過檀木梳,好似無事發生,又好似他方才那番話,被阿蘅聽去,也並沒什麽,仍是尋常溫柔口氣,“我拿給父親就好,你一夜沒睡,快些回房躺歇吧,有身子的人了,更要注意休息。”

  妻子說“好”,人仍是站在原地不動,又道:“我怕父親昨夜著涼,剛剛傳了大夫來,讓大夫為父親把脈看看,縱是無事,也讓大夫開劑祛寒的藥方,讓父親醒後喝碗藥,以防萬一。”

  慕安兄道:“好。”

  妻子又道:“父親喝藥怕苦,得拿蜜漬梅哄著,蜜漬梅在……”

  “在架子左格的白瓷小罐裏”,慕安兄靜靜望著妻子道,“我知道。”

  妻子不再說話,門庭前沉寂無聲,而天色愈亮,四周人音漸起,越發襯得這一處靜如幽海,無聲靜默地,令人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