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519
  ……縱是知曉了事情的全部,明郎又能如何,母權與君權,是他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他不會也無法為了自己的妻子,與生他養他的母親徹底反目,他也無法對聖上刀劍相向,為妻子與自己雪恥……為人子,為人臣,是他身上天然的枷鎖,永永遠遠地束縛著他,非死不能解……

  ……其實她能將一切都想得清楚,可她總不願深想,她貪戀著他的愛,她貪戀著從前美好的生活,她總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總還想著能回到過去,如在青州相識相愛時,如新婚燕爾、兩心不負時,她總還是愛做夢……

  ……夢,該醒了……發生過的,是掩埋不了的,不過才十幾日的時間而已,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也許終有一日,一切都會被揭開,也許今天,隻是個開始……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地度過每一天,在某一天被驚雷聲突然炸醒,倒不如,她自己揭開……

  “……明郎”,溫蘅再一次喚著丈夫的名字,“我有話要對你說……”

  盡管啟齒艱難,她還是慢慢地說出了口,“我和陛下……”

  但剩下的話,還未出聲,即被明郎以唇封緘,他低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護好你……是我……”

  他眉宇閃現過深切自責的痛苦之色,強行壓抑下去,輕撫著她的臉頰道:“先將慕安兄的事處理好,我們……回去再說……”

  “……好。”

  ……哥哥的安危,急迫地近在眼前,父親與兄長,是她在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重要地勝過她的所有,包括她的愛情,去年夏天,明知再向前一步,是對明郎的背叛,是將他們的愛情親手玷汙,她還是為了哥哥,走進了紫宸宮承明殿,即使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上天提前告訴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此後將會身陷深淵,暗無天日,在那一刻,她還是會為了兄長的性命,走到龍榻之前……

  ……如果有一日,在明郎與父兄之間,隻能擇其一,她會選擇後者,她會願與明郎同生共死,但她不舍得,不舍得她的父兄,因為她,而受到傷害,家人在她心中,有千鈞之重,在明郎心中,他母親是否也是如此,親緣是斷不了的,她與他,也許其實早該斷的……早該斷了的……

  溫蘅垂下眼,任明郎輕吻了吻她的臉頰,輕道:“好,我們回去再說。”

  遠處禦道上的龍輦,在夜色中寂然前行,皇帝透過掀起一線的明黃帷幕,望著他們在夜寂無人的長廊上,無聲親吻,而後繼續手挽著手,並肩前行,建章宮內發生的事情,看起來像是未能衝擊他們的感情分毫,反讓他們彼此擁抱得更加緊密……

  ……是讓他們擁抱得更加緊密,還是因為害怕對方會離開自己,所以緊緊牽握著對方的手,以抵禦內心的惶恐,抵禦此事的衝擊……

  ……她該更加恨他了,被以這樣難堪的方式,撕開在明郎麵前,明郎會開始猜疑嗎,還是選擇相信……

  ……趙東林的說辭很好,將事情編圓,也及時點醒了醉酒的他,但如果他沒有醒,仍隻當是一場夢,抱著她向明郎傾訴他對她的愛戀,告訴明郎他與她之間的所有事情,現下,會是怎樣……

  ……懦夫……他確是個懦夫,隻敢在夢中橫一橫,回到現實,第一反應,還是下意識地鬆手,害怕明郎撞破,害怕明郎從此恨他入骨,害怕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

  ……縱是之前想著靜待轉機,守等著她和明郎,因為現實的壓力而分離,他所擬想的,也是他們分離之後,明麵上再與她開始,他不敢,他不敢將他與她的秘事,揭開在明郎麵前,告訴他,在他們尚未分開時,在他們新婚燕爾時,他早就覬覦他的妻子,他是個齷齪的小賊,守等著機會,終於在去年夏天,叫他有機可乘,占了他的妻子,脅迫她與他保持秘密關係,長達半載……

  ……明郎知道了,會恨透他,會比她現在的恨意,更加濃烈,一個是他最看重的兄弟,一個是他最愛的女子,他什麽都想要,可到頭來,他得不到她的半點心意,得到的,隻有她滿腹的怨恨,就算曾經擁有的兄弟情義,也有可能將要失去……

  ……明郎,真的信了嗎?……

  皇帝垂下手,帷簾落下隔絕視線,可今夜所發生的一幕幕,卻不斷浮現在眼前,醉酒的後勁,像是直衝到腦子裏,頭部兩邊隱隱疼了起來,越來越烈,不知如此持續了多久,在龍輦落地的瞬間,眉上青筋,似是也跟著一跳,趙東林伸手近前攙扶,“陛下,玉鳴殿到了……”

  內侍打起帷簾,皇帝望見他們夫婦,就走停在玉鳴殿前,如儀等候禦駕先行入殿,他離他們並不遠,不過十幾步之遙,卻如隔著天涯,下輦上前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走在刀尖之上。

  她一直低著頭,在他走近前時,將頭垂得更低,身子也微往後縮,他知道她是如何自尊自愛的人,他知道,今夜於她,是莫大的難堪和羞辱,今夜之後,明郎會如何看她,平日裏會如何待她,如果他並不信任,如果他猜疑難止,如果他因愛生恨……

  皇帝的心,像狠狠地揪了起來,眸光落在了同樣微垂著頭的明郎身上,明郎依然不肯看他,自在建章宮內,他半跪下去,顫抖著手,為她穿上繡鞋,明郎就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咫尺之距,卻遠如天涯,曾經肝膽相照,但轉瞬,已是人心隔肚皮,猜疑是折磨,彼此猜疑,是三個人的折磨,明郎猜疑他與她,他猜疑明郎是否猜疑,而她夾在他們中間,如此無休止地猜疑折磨下去,會將人逼瘋……

  一瞬間,皇帝心中忽然湧起衝動,事已至此,與其無盡的猜疑,索性將一切對明郎坦白,心潮激起的一刹那,母後疲憊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是皇兒來了嗎?”

  “……是。”

  這一夜對太後來說太過漫長,身心俱乏的她,正勉強提起精神,要同皇兒說容華之事,抬眼卻見入殿的皇兒,半邊臉頰通紅,驚聲問道:“你的臉怎麽了?”

  “……兒臣酒喝多了,不小心撞著了門框……”

  太後眸光落在皇帝微瘸的步伐上,皇帝一滯道:“也絆摔了門檻……”

  第101章 有喜

  太後本來奇怪皇兒為何來得如此之遲,聽他說醉酒,又見他臉也砸紅了,腳也摔傷了,心中明白過來。

  若放在平時,她定要關心皇兒身體,勸皇兒少喝些,並斥責趙東林等人,沒有照顧好聖上,可今夜的太後,實在沒有這份心情,她的心思,全放在讓她痛心失望的小女兒身上,既然皇兒看著沒有大礙,也就不再多問,攜他入內殿,與他細說今夜之事。

  因為事涉阿蘅,太後擔心她們姐妹日後怨結難解,隻與皇兒單獨說了嘉儀對明郎的計謀盤算,將嘉儀與溫羨在玉鳴殿內榻上衣冠不整一事,以及他們兩人對此並不一致的說詞,一一講與皇兒聽。

  皇帝早知道他這妹妹,對明郎執念頗深,私下裏也有所謀劃,日日夜夜盼著做武安侯夫人,但也沒想到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一個皇家公主,行事如此之大膽,如此罔顧禮儀廉恥。

  被驚到的皇帝,這般想了片刻,即意識到自己也沒什麽教訓妹妹的底氣,他知道,母後一向疼愛嘉儀,嘉儀在母後心中,一直是個再乖巧孝順不過的好女兒,心目中幾無瑕疵的好女兒,今夜做出了這樣的驚世駭俗之事,母後定是被驚氣到不行。

  皇帝懊悔今夜醉酒,既惹出了建章宮那樁禍事,又沒能早些陪在母後身邊,為母後分擔煩憂,他一邊極力安慰母後,一邊暗想明郎先前人到建章宮求見一事,猜測明郎或許正是洞悉了嘉儀的意圖,因對公主無可奈何,隻能來建章宮麵聖,想將此事告訴他聽,想請他與母後,嚴加約束嘉儀,沒想到正好撞見他與她在一處,還是那般言止親密……

  一想到今夜建章宮之事,皇帝又是心神大亂,明郎驚怒如灼的目光,與她難堪受辱的神情,在他腦中來回閃現,如何是好,這四個字在他心中糾纏如麻,他遲遲想不定主意,也定不下決心,是設法欺瞞還是如實相告,隻能強行暫壓此事,將心神收回,專注於眼前棘手之事,命將涉事的內監宮女,全數秘密捉來,詳查今夜之事。

  容華公主堅決聲稱溫羨所言全部為假,而溫羨則一口咬定,是容華公主派人主動相邀,內監宮女一一排查下來,無人承認曾奉公主之命,邀溫羨溫大人至玉鳴殿與公主相會,沈湛心知此事應是慕安兄杜撰,而溫蘅極為信任兄長,她也想不出兄長杜撰此事、蓄意侮辱公主、主動去犯這等殺頭大罪的緣由,堅信兄長所說,沒有半字虛言。

  眼見兄長處境危險,溫蘅立即跪地為兄長求情道:“哥哥不會說謊的,哥哥是正人君子,不會故意冒犯公主殿下的,請母後詳查,請母後相信哥哥清白!!”

  皇帝默看她雙眸含淚、一聲聲“母後”地喚著,求以親情打動母後,維護兄長,她含淚的眸光,亦同樣飄掠過他,雖然沒有對他說一個字,但眸中的懇求之意,他看得明白。

  ……她總是這樣的,若純粹隻因她自己的緣故,骨子裏自尊心極強的她,不畏生死的她,敢嘲諷他,忤逆他,甚至一而再地掌摑他,可若是為了她最看重的家人,她會在他麵前屈膝低頭,她會拋卻所有的自尊來求他,他正是知道她這一點,才能在去年夏天,趁火打劫地占了她,又在那之後,脅迫她與他保持那樣的關係,長達半載……

  ……家人,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逆鱗……皇帝望著她淚眸瀅瀅的楚楚模樣,很是想開口安撫她,告訴她,不必擔心,他會查明此事,他不會傷她的家人分毫,但明郎在此,他無法開口,也許每多說一個字,都會多招致一分猜疑,皇帝有口難言,而跪在太後身前的容華公主,聽溫蘅如此說,登時勃然大怒,瞪視著她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是我故意設計你哥哥來欺辱我?!!”

  溫蘅對容華公主突然翻臉改口、害得哥哥處境危險、有性命之憂,亦是驚怒,她簡直要懷疑,是否是容華公主故意設計陷害哥哥,主動散出鍾情哥哥的傳言,主動邀哥哥來此迷情寬衣,而後翻臉不認人,令哥哥背上“蓄意侮辱公主”的必死大罪,容華公主與哥哥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唯一的牽扯就隻有她,是否公主依然深愛明郎,對她這個明郎的妻子,心懷怨恨,遂對她的家人下手,就像……華陽大長公主曾經做過的那樣……

  溫蘅想到此處,對哥哥更是愧疚萬分,她忍著驚怒,暗暗咬牙道:“……溫蘅敢以性命與兄長同擔,哥哥絕不是那等輕薄好色的齷齪小人,今夜之事,應當另有內情,人命關天,請公主殿下細思今夜之事,可有說漏、說錯了什麽……”

  容華公主聽她言下之意,是認定了她這堂堂公主殿下,拿自己的清譽和身子,去設計陷害她那區區從五品的平民兄長,容華公主真是既覺冤屈,又覺深受侮辱,憤怒不已,正要開口辯駁,就見她心愛的明郎表哥,在溫氏身旁跪了下來,朝母後道:“微臣與慕安兄相識四年,深知慕安兄人品昭昭,無可指摘,微臣亦敢以性命與慕安兄同擔,今夜之事,應正如內子所言,另有內情……”

  容華公主見明郎表哥也不信她,認為是她主動邀溫羨歡好,心中驚急,為了維護自己在心上人麵前的形象,她連忙澄清道:“明郎表哥,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別信那個溫羨,我說的話都是真的,其實我今天晚上是為了……”

  上首一直沉默的太後,見小女兒要說出對明郎的謀算來,怕她們姐妹此後怨結一生難解,立即斥道:“住口!!”

  容華公主委屈咽聲,隻是望著明郎表哥,一個勁兒地搖頭,可明郎表哥卻不看她,仍是朝母後懇切道:“今夜之事,或許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麽差錯誤會,陰差陽錯,導致發生,微臣堅信,慕安兄絕不會有意欺辱公主……”

  容華公主見明郎表哥堅決站在溫羨那邊,又聽他說什麽“陰差陽錯”,心內忽然升起一念:難道是明郎表哥識破了她今夜所謀,故意讓那個溫羨代替他來……

  這般一想,容華公主隻覺遍體生寒,她怔怔地望著明郎表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而心係兄長的溫蘅,見太後與聖上遲遲不表態,心中憂急,朝地重重磕首流淚道:“我願以性命擔保兄長清白,也願與兄長同生共死,若今夜哥哥被問罪,收監斬首,我都生死相陪!!”

  一旁沉默跪地的溫羨,聞言雙肩微顫,他將頭垂得更低,但仍是不發一語,他要說的話,需說的話,都已說盡,現在需做的,隻是旁觀,隻是等待,等待事情駛向他所擬想的軌道,等待此事終局,如他所願……

  ……此事之終局,將是另一件事的開始,為了阿蘅,他必須這麽做,如今的他,沒有第二種選擇,許多年的琴川煙雨天,他曾經有得選,可他選錯了,這一輩子就錯了,一步錯,步步錯,沉默地望著阿蘅對明郎越愛越深,親手將阿蘅送回了京城這座修羅場……

  ……在琴川,他可隻做她手中的一柄油紙傘,為她遮擋琴川城的濛濛煙雨,陪她看滿城飛花飄絮,陪她度過四季流轉,可在京城,他原以為他還是阿蘅手中的油紙傘,看著她嫁為人婦,默默地在旁守護著她,為她遮擋風雨,卻不知道他枉為人兄,是阿蘅顫著手、踮著腳將傘撐在他頭頂,是阿蘅一直在暗中保護著他……

  ……事到如今,被動的守護,已是風險重重,若阿蘅的身世被揭人前,那將是重如千鈞的災難,區區一把紙傘,怎抵得了這樣的重壓,怎護得了阿蘅,他隻能主動去做一把刀,竭力提前為她斬除身邊的荊棘,明的暗的,她所不知道的,隱藏在深處的極度的危險……

  溫羨決心早定,耳聽著妹妹字字泣淚,朝地一次次重重磕首,依然垂首不動,而上首的太後娘娘,怎見得阿蘅如此,忙心疼地寬慰道:“你別急,哀家會派人查明此事的,絕不會冤了你哥哥”,又讓身邊的皇兒,快去扶他姐姐起來。

  母命如此,皇帝悄看了眼跪地垂首的明郎,走至她身前,虛虛伸出手去,連她衣袖也未觸碰,微躬著身體道:“夫人且先起來,不必過於憂急,朕與母後,會查明事情真相的,不會冤屈了夫人的兄長。”

  他看她仍是不肯起身,又輕聲勸道:“夫人這樣,母後看著心疼,夫人可忍心母後如此?”

  溫蘅原要與哥哥同進退,陪哥哥跪到冤名得洗為止,可聽見皇帝這話,隻能緩緩站起身來,她方才磕首流淚,情緒過激,之前建章宮之事,又極大地耗費了她的心力,此時人甫一站起身來,即覺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皇帝見她忽然身子一軟,向後倒去,忙下意識伸手攬住,見她在他懷中麵色蒼白、眸光渙散,像是隨時要暈過去,擔心地急聲喚道:“夫人!夫人!!”

  如此喚了一兩聲,一隻修長的手,橫插過來,攬住了她的肩,一道複雜幽邃的眸光,也隨之從他麵上掠過,似一把尖刀,如寒冰凜冽,又似烈火灼燙,堪堪劃過他的臉頰。

  皇帝猛地醒過神來,訕訕地鬆開手,望著明郎將她攬抱在懷,他心中擔憂著急,可又不能覷近看她,不能問問她怎麽樣,在母後、溫羨等人圍住她時,甚至還要後退些讓路,連傳太醫的語氣,都不能太過憂急,隻能沉聲道:“傳鄭軒!”

  鄭太醫作為禦前太醫,沉浮宮中多年,可說是見多識廣,輕易不會掀起心瀾,然而今夜建章宮之事,真叫他目瞪口呆,心驚肉跳,好容易幾位主都走了,他拾掇拾掇,回到廡房,準備吃點夜宵,壓壓驚時,又有內監來召,說是楚國夫人在玉鳴殿暈倒了。

  夜宵才吃了一半的鄭太醫,忙灌茶漱口,急赴玉鳴殿,他在內監指引下,往內殿走去,見楚國夫人暈睡在榻上,太後娘娘坐在榻邊,武安侯與溫大人站在一旁,俱滿麵擔憂地望著暈睡的楚國夫人,而聖上站在最外圍,與容華公主一處,見他來了,也不說話,匆匆擺手,示意他快去瞧瞧。

  鄭太醫快速行禮畢,半跪在榻前,將一薄帕擱在楚國夫人腕上,伸指探脈,探著探著,他心裏一咯噔,搭脈的手指,微顫了顫,忍住心中驚惶,再次探去。

  太後見鄭太醫搭了半天脈,遲遲不說話,急問:“阿蘅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啊!”

  鄭太醫收了脈枕薄帕,暗瞄了眼神色平靜的聖上與焦急擔憂的武安侯,朝太後躬身道:“回太後娘娘,楚國夫人她……有喜了……”

  作者有話要說:  鄭太醫:我活這麽久了,什麽場麵沒見……對不起,這場麵真沒見過!!

  第102章 表伯

  宛如驚雷炸響,此言一出,榻邊眾人,神色各異,太後最是喜形於色,笑看了沈湛一眼,緊握著阿蘅的手,問鄭太醫道:“幾個月了?”

  ……幾個月……該是幾個月呢?……

  鄭太醫是當代聖手,先帝在時,就是禦前太醫,這些年來,宮中風浪也經過不少,可還從未遇著過今夜這樣的棘手之事,麵對太後娘娘的疑問,頂著聖上與武安侯的注視目光,不知該如何回答,內心焦灼,暗暗飛速思考。

  早在去年夏天,在紫宸宮南薰館內,他奉召為楚國夫人看病,見聖上不僅與楚國夫人獨處一室,且對楚國夫人的身體,還極為關心,當時就暗暗覺得,聖上對親友的妻子,過於關切了些。

  及後,他為楚國夫人把脈,探出楚國夫人是驚氣發病,不解何事能惹得楚國夫人如此,心中暗暗驚訝,他將這病因,如實回稟聖上後,聖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但並未多說什麽,隻是命他為夫人好生治病調養。

  他遵命離開時,退至門邊,微抬頭,見聖上竟直接坐到楚國夫人躺睡的榻邊,登時心中一顫,猜知聖上對楚國夫人有意,楚國夫人驚氣發病,大抵也和聖上這份心意脫不了幹係,至於聖上的心意,到了各種地步,是否已經解帷入帳,就唯有聖上與楚國夫人清楚,外人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

  沉浮宮中多年,地位始終穩如泰山,深受兩朝聖上信任倚重的他,最是知道,侍奉帝王,有些看到的,要當沒看到,許多知道的,要當不明白,他將這猜測壓在心中,從未對人提過一字半句,漸漸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這猜測,直到去年仲冬,他奉召至驚鴻樓,再次為楚國夫人看病。

  這一次,風寒發熱的楚國夫人,同樣因驚氣交加,促使病情更重,而坐在榻邊的聖上,右頰通紅,明顯剛被人摑打了一耳光,他暗暗猜測敢甩這記耳光的人,大抵是楚國夫人,至於為何,當時的他,見躺在榻上昏睡的楚國夫人,睡中猶然眉頭緊蹙,麵色驚惶不安,心道,難道聖上是在此地用強了不成,楚國夫人抵死不從,情急之下,不小心摑打了聖上?

  當時的他,亦如奉召至南薰館時,隻敢暗暗猜測一二而已,哪敢多看多想,把脈開藥後,即躬身離開驚鴻樓,將所見所聞都埋在心底,不再深思。

  當時他不敢也不必深思,可現在必得好好想想了,楚國夫人的身孕是兩月餘,算時間,如果當日在驚鴻樓,或在驚鴻樓那日之前或之後十日左右,聖上與楚國夫人有過榻帷之事,那楚國夫人腹中的孩子,就有可能是龍裔……

  內心思緒狂亂如潮,但在外,隻是短暫的一瞬,鄭太醫迎看向太後好奇期待的目光,雖不知該不該、能不能如實稟告,但也無法在這等場景下,悄先問詢聖意,隻能暗懸著一顆心,準備如實說出時,榻上昏睡的楚國夫人,羽睫微顫,睜眼醒了過來。

  楚國夫人似有沉重心事,人剛醒,眼望見太後的一瞬間,懵茫的眸光,立即恢複清明,深重的憂愁如潮水湧入眸中,滿得要溢,緊握住太後娘娘的手,連聲懇求道:“哥哥不會做那樣的事的,您信我,您信哥哥……”說著似還要起身下榻,朝太後娘娘跪下。

  太後娘娘忙按住楚國夫人雙肩,“你好好歇著,有身孕的人了,別動不動就跪,也別這麽著急激動,小心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

  被按坐在榻上的楚國夫人,喃喃自語,不敢相信的眸光中,似還藏著隱隱的擔憂,感慨命運如此無常,且害怕無常命運的捉弄。

  鄭太醫悄將楚國夫人複雜的眸光看在眼裏,見靠榻坐下的武安侯,將楚國夫人溫柔攬在懷中,嗓音難掩歡喜激動,“是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

  武安侯眉宇間,是抑製不住的歡喜,說話的嗓音,也激動高興地帶著顫,若非太後娘娘等人在此,怕不是要開心到狠狠親楚國夫人幾下,鄭太醫趁這間隙,悄看了外圍的聖上一眼,見聖上雖極力自抑,看著神情平靜無波,好似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一般,臉色還沒一旁的容華公主有戲,但微傾向前的緊繃身體,幽光閃爍的一雙眸子,都暗暗暴露了他內心的驚顫,像是想如武安侯般近前,卻又不能,隻能站在外圍,悄悄盯望著楚國夫人,唇角也微微顫著。

  ……瞧這情形,聖上與楚國夫人必有過榻帷之事,正疑心楚國夫人腹中的孩子,或為龍裔,而看武安侯這歡喜模樣,必是認定楚國夫人腹中,懷的是他的孩子……

  鄭太醫再暗思今夜建章宮之事,武安侯應是當場撞破了聖上與楚國夫人的秘事,也許武安侯認為,今夜隻是開始,認為聖上與楚國夫人的牽扯,今夜隻是頭次,所以對楚國夫人腹中孩子的由來,不加懷疑,認定自己是孩子的生父,那麽,聖上呢,聖上是如何想的,又希望他怎樣回太後娘娘的問話呢?……

  鄭太醫一把年紀,暗暗愁到不行,正欲垂落悄看龍顏的眸光,就見聖上幽亮的眼神,也朝他幽幽地看了過來。

  這一眼是何意思,鄭太醫瞧不明白,他此刻特希望自己能有讀心之術,能知曉聖上何意,可他沒有,不但沒有,且又聽太後娘娘再次問道:“鄭太醫,阿蘅腹中的孩子,幾個月大了?”

  楚國夫人原本懵茫驚怔的目光,因太後娘娘這一聲問,瞬間聚集起來,緊緊盯看著他,像是他的話,將決定孩子的生父有可能是誰,鄭太醫這下確定,月份這事,真真要緊得很,簡單的幾個字,在他喉嚨裏滾了又滾,最後,在楚國夫人暗暗緊張的目光中,一咬牙道:“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這是女子懷有身孕,能被把脈探出的最短時間。

  一言落下,悄悄關注著楚國夫人反應的鄭太醫,察覺到楚國夫人的身體,悄悄放鬆下來,眸中隱隱的緊張害怕,也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

  鄭太醫行醫半生,不管出於何種意願,都極少欺瞞病人,更別提是在太後與聖上麵前,他不確定他在此地此時扯這樣的謊,應不應該,是對是錯,隻知他話音落下後,不僅楚國夫人暗暗鬆了口氣,武安侯歡喜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改變,而太後娘娘聞言笑對楚國夫人道:“剛懷上呢,之前大抵也沒什麽反應,怨不得你自己都不知道。”

  楚國夫人低首不語,像是猶有些驚魂不定,隻是依在武安侯懷中,太後娘娘又笑對武安侯道:“除夕那夜,哀家問你,何時能請哀家用滿月酒,你說快了,還真是快了,這滿月酒,今年年底,哀家就能喝上了。”

  武安侯似是高興到不知說什麽好,也未接太後娘娘的話,隻是笑著點頭,情不自禁地將緊緊牽握著的楚國夫人的手,送至唇邊,當著眾人的麵,重重吻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