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564
  自聽到殿內那一聲清脆的耳光響,溫蘅的心,就像提了起來,她不知容華公主同太後說了什麽,不知哥哥此刻在太後心中是何形象,忐忑地望著哥哥奉命入殿,又見太後娘娘看向她道:“阿蘅,你去請皇兒過來。”

  正月初一那場撕破臉的爭吵後,溫蘅平日入宮覲見太後,也不知僅是巧合,還是聖上有意避開,總之從未在慈寧宮見過聖上,算來,今夜上元宴,是這十幾日來第一次見麵,盡管隻是宴會上,遠遠打個照麵。

  這自然是她想要的結果,自此保持距離,求個安寧,但今夜之事特殊,又是太後娘娘開口,事涉哥哥安危,溫蘅隻能垂眼應下,往建章宮去。

  建章宮外,趙東林與一眾被聖上趕出來的宮侍,俱垂手候在殿外,他正在心中估算著聖上的酒量,猜測聖上此時醉睡了沒有,是否要帶人進去伺候聖上安置,忽見星燈點點的夜色中,楚國夫人步伐輕急地走了過來,一時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再一定神,眼沒花,確確實實是楚國夫人,且是隻身一人,趙東林心中納罕,忙迎上前去,明知故問道:“夫人可是來求見聖上?”

  溫蘅道:“太後娘娘請陛下駕臨玉鳴殿。”

  聖上自從宴上回來,就一個人悶在殿裏喝酒,此時怕已快酩酊大醉了,怎麽去的了玉鳴殿……趙東林犯了難,“這……”

  事涉哥哥,溫蘅心中焦急,朝趙東林一福道:“煩請總管通報一聲。”

  趙東林可不敢受她的禮,忙躬著身回禮道:“不是奴婢不通報,隻是……奴婢通報也無用,要不……您親自同陛下說說……”

  趙東林欲引楚國夫人入殿,溫蘅猶豫片刻,心中對哥哥的牽掛,終是壓倒了一切,隨趙東林步入殿中,向內走去。

  越往裏走,酒氣越重,趙東林挑起通往內殿的垂簾,頓住腳步,溫蘅也不往裏走了,隻站在簾邊,向內看去,見聖上像隻熊抱著蜜罐子,正醉醺醺地抱著隻酒壇,垂首坐在窗下,好像已經睡著了,又好像沒有。

  “……陛下……”

  溫蘅試著輕喚了一聲,見沒有反應,又提高聲調道:“陛下!”

  這下,抱著酒壇的人,似被驚醒,慢悠悠地抬起頭,醉眸幽亮地看了過來。

  溫蘅微垂眼飛快道:“太後娘娘請陛下駕臨玉鳴殿。”

  聖上仍是迷迷糊糊的,癡癡地眼望著她,沒有任何反應,像是沒聽明白。

  溫蘅無法,隻得再次道:“太後娘娘請陛下……”

  這一句還沒說完,就見聖上猛地站起,酒壇落地的“哐當”聲中,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一把攬住了她。

  趙東林眼皮一跳,忙手放下簾攏,耳聽著楚國夫人的掙紮聲,垂著眼直往後退,一直退出殿外,剛站定了沒多久,又見夜色中又遠遠地了來個人,瞧著像是……武……武安侯?!!

  第97章 窗影

  “太後請陛下……”

  溫蘅話未說完,就見醉醺醺的聖上,忽然站起身來,直不楞登地盯看著她,大步向她走來。

  溫蘅心中一驚,忙往後退,但怎來得及,人才向後退了一兩步,即被一道有力的手臂摟帶近前,聖上兩手一攏,即如鐵鉗將她箍在懷中,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熏染著她的衣裳,直往下她鼻下鑽。

  溫蘅拚命掙紮推拒,卻推不開聖上的懷抱分毫,她心中又急又怒,擔心聖上借醉強行苟且之事,但聖上卻隻抵靠在她的肩側,輕蹭了蹭她的臉頰,似是滿足地輕輕喟歎了一聲,而後就這般抵在她的肩窩處,雙臂緊摟著她,帶著她在滿地碎瓷酒水的內殿,悠悠晃走。

  溫蘅掙不開聖上,被他帶踩著碎瓷酒水,在內殿磕磕跘跘地走,她滿心憂急,而聖上卻似舒愉愜意得很,像是正身在好夢之中,悠悠哉哉。

  “……陛下……陛下!陛下!!”

  溫蘅脫不開身,隻能連聲高喚,以希望喚醒聖上的神智,但聖上像是醉得厲害了,聽不到她的聲音,對此半點反應也沒有,仍是緊緊地摟帶著她,在殿內悠悠晃走,自顧沉浸他自己的世界裏,像是能這樣晃到地老天荒。

  且不說溫蘅根本不願與聖上如此親近,她此時也沒時間同聖上在這裏瞎耗,心係兄長安危的她,不知玉鳴殿那裏,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不知容華公主同太後說了什麽,而一向信任愛護公主的太後娘娘,現下又是如何看待哥哥,越想越是憂急,一咬牙,低聲冷冷喚道:“元弘!”

  這一聲下來,抵在她肩側的人,終於有了反應,他停止了漫無目的的晃走,抬起頭來,醉眸明亮地幽幽望著她道:“夫人……”

  溫蘅立道:“太後請陛下……”

  一語未完,又被打斷,聖上“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麽,皺起眉頭,十分難為情道:“夫人,朕把你送的碧璽珠串,給弄壞了……”

  他說著像不好意思看她,側過臉去,拉著她往書案邊走,將案首一剔紅圓盒拿在手裏,像做錯事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後,垂下頭,慢慢地將手中圓盒打開。

  盒子裏,十幾顆粉紅色的碧璽珠滾堆在一起,聖上手指著零散的碧璽珠,訥訥輕聲道:“隻剩十五顆了……還有三顆,找不著了……它們躲起來了,不讓朕找到……”

  溫蘅不僅不在乎這道隨手購自京中珍寶坊、又隨便拿來換書的碧璽珠串,且因這珠串摻和進她同聖上的孽緣裏,她看著礙眼,心底恨不得它碾碎了隨風逝去,就像她與聖上的秘密過往一樣,徹底消失在這世上,又怎會在乎它摔得零散,少了幾顆?!

  她心憂玉鳴殿之事,不看這盒碧璽珠,隻打量聖上醉態,看聖上實是醉得厲害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怕是清醒不了的,就算遵太後之命,將他請到玉鳴殿去,他大抵也是這樣醉言醉語,說不定還因醉著,隨口說出什麽傷害哥哥的禦令來……

  溫蘅暗暗觀察思量的目光,在心虛的聖上看來,卻飽含譴責之意了,他瑟瑟地低下頭去,指戳著一顆顆圓潤的珠子,戳著戳著,抬眸晶晶亮地看她,“還有十五顆呢!”

  與原來說“隻剩十五顆”相較,現在說“還有十五顆”,好像意義完全不同,事態也完全不嚴重了,聖上望著溫蘅的目光,泛起笑意,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證明給她看似的,指戳著碧璽珠,如小孩兒學數,一顆顆地數起來了,“一,二,三……”

  這廂聖上在殿內數珠子,那廂趙東林人站在殿外,瞧見夜色中武安侯遠遠地走了過來,忍住心中驚顫,笑著迎上前去,“侯爺可是來求見聖上?”

  沈湛停住腳步,“是,煩請總管通報一聲。”

  滿麵堆笑的趙東林,立現出為難之色,“侯爺來得不巧呢,聖上安置了,侯爺有什麽事,明日朝上再說吧。”

  他盼著他說完這話,一向通情達理的武安侯,即轉身離開,可武安侯並沒有如他所願,不但駐足原地不動,還眼望向燈火通明的宮殿,夜色中眉宇微凝,眸光暗沉。

  趙東林望著這樣的武安侯,心裏頭猛一咯噔,忍不住去想,難道武安侯知道楚國夫人此刻就在殿內?難道武安侯是特地來抓奸地不成?!

  這般一想,趙東林登時心如擂鼓,暗自緊張地覷看著武安侯的神色,一顆心,如在油鍋裏熬煎,而武安侯沈湛,實則並非為他的妻子楚國夫人而來,而是為了當今聖上的妹妹——容華公主,他的臉色之所以如此不豫,也是因今夜之事,實在太過卑劣荒唐。

  今夜花萼樓上元宴上,他原正與妻子把盞言歡,忽有一內監近前,說聖上召見,他抬首向上看去,見禦座空蕩無人,便真以為聖上在外召見,不疑有他,隨那內監一路走至附近的玉鳴殿。

  那內監請他入殿稍待,說聖上隨後就到,他雖心中略有疑惑,但仍是步入殿中等候,那內監見他入殿,便在後將門關上,腳步聲遠,他邊在殿內隨意閑走,打量著這間燈火昏暗的幽殿,邊嗅到一股奇異而濃烈的甜香,越往裏走,香氣越濃。

  他出身大家,常年出入宮廷侯門,各式名貴香料,不知嗅了多少,卻從未聞過這樣奇異甜膩的香氣,如有千絲萬縷,直往人肺腑心眼裏鑽,薰得人神思昏昏然,漸漸身體也跟著燥熱不堪。

  某一瞬間,他忽地意識到這香的效用,勉強維係心神,撐著要往外走時,殿門被人用力打開,凜冽的冷風灌入殿內,吹淡了甜膩的香氣,也撲在他燥熱的麵上,令他清醒了些,認出來人,是慕安兄。

  慕安兄甫一入殿,即先去尋找香薰所在,潑水令香熄滅後,扶著他離開此殿,邊走邊告訴他發生何事。

  原來,慕安兄帶著嶽父大人在外散心時,無意間望見那名內監將他引入玉鳴殿,也聽見那內監說的是奉聖上之命,請武安侯在此稍待,而後,他步入殿內,那內監闔上殿門,擺手令玉鳴殿附近侍從皆退,在與一宮侍邊走遠邊輕聲道“公主的吩咐必得辦好,不然吃不了兜著走”時,正好被身在暗處的慕安兄,聽了個正著。

  又是“奉聖上之命”,又是“公主的吩咐”,慕安兄心中起疑,見玉鳴殿附近已空無一人,便進來看看,一入殿,即發現他中了迷情香。

  他靜聽慕安兄說完,心中猜到容華公主行事用意,慶幸慕安兄趕在容華公主來前,將他帶離玉鳴殿,如若他真因迷情香做下錯事,後果不堪設想,也真不知該如何麵對阿蘅。

  慕安兄扶他在一清池旁坐下,說他中香不深,吹吹冬夜寒風,或許能好,若還不行,就跳入凜冽徹骨的冰池中冷靜冷靜,若有人撞見,就道是武安侯不慎落水。

  他聽慕安兄說話聲氣平靜尋常,倒像是有應對經驗似的,想開口問問,又覺問來奇怪,沒有說話,又聽慕安兄含笑道:“明郎好福氣,成親一年多,公主殿下,仍對你念念不忘。”

  這“福氣”,他可真是半點也不想要,聽了慕安兄這話,隻是苦笑,慕安兄靜望了他一會兒,又收斂了笑意,淡淡道:“今夜這福氣,算是躲過去了,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公主殿下這份心意,總要了結幹淨。”

  ……如何了結幹淨,他暗暗思索,而慕安兄似已無暇幫他思考良策,站起身道:“為幫你消了今夜這份‘福氣’,我將父親一個人留在梅林那邊打轉,得回去照顧他了。”

  慕安兄離去,而他人在清池旁吹了半晌冷風,也苦苦想了半晌,身體冷靜下來後,心中卻還難有主意,又在清池邊上坐了許久,最終決定求見聖上,委婉告訴聖上今夜之事,聖上必會將此事,告訴太後娘娘,而容華公主今夜行事,實在堪稱驚世駭俗,太後娘娘再怎麽寵愛女兒,應也會動怒,從此有母兄嚴加約束,容華公主的這份心意,可否了結幹淨……

  一想到先前公主鍾情溫羨的傳言,原應是容華公主迷惑眾人的障眼法,目的就在於暗謀今夜之事,沈湛對容華公主執念之深感到心驚,也對太後與聖上的約束,能否讓公主徹底消執,心存疑慮,但,一時也別無他法,於是他未回花萼樓陪伴妻子,而是先往建章宮來,欲告知聖上今夜之事。

  可是,他人走到建章宮殿前,趙總管卻說,聖上安置了,有事明日再說。

  今夜之事特殊而又棘手,沈湛實在不想拖到明日,他望著燈火通明的宮殿,心道聖上或許還沒歇下,就算真的已經歇下了,以他和聖上的交情,煩請趙總管將聖上喚醒,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於是駐足不走,再對趙東林道:“我確實有要緊之事需麵見聖上,等不到明日,煩請趙總管通報一聲。”

  趙東林看武安侯這架勢,是見不到聖上,就不肯走了,心中暗暗憂急,他可以攔著不讓武安侯進去,武安侯應也不敢強行闖宮,可若武安侯人進不去,就一直等在這裏不走,這可如何是好?!

  暗暗憂急的不止他一人,禦殿中,溫蘅也同樣心焦,而數著碧璽珠的聖上,也數急眼了。

  因為醉中迷糊,原本的十五顆碧璽珠,他怎麽數都數不到十五,一時數出“十三”,一時數出“十一”,越數越少,原先少三顆,這下不知道少多少了,皇帝越數越著急,而溫蘅越看越著急,她看聖上今天晚上是不可能清醒了,也沒法遵太後之命,將他請到玉鳴殿審理今夜之事了,心憂兄長的她,沒時間耗在這裏陪個醉鬼,趁著聖上著急數珠分神,用力掙開了他攥她的那隻手,急步往外走去。

  醉中的皇帝,卻以為她因為珠子變少生氣了,抄起小圓盒追她,邊追邊急道:“再數數……數數或許又變多了……”

  溫蘅看皇帝追來,走得更快,但再快也快不過大步流星的皇帝,在走到外殿時,被皇帝一把拉住。

  外殿明窗上,忽然走現出兩個人影,瞧著是聖上與一女子,沈湛望著聖上將那女子攏入懷中,這下明白趙總管所說的“安置”,是何意思了。

  想到自己之前不顧趙總管“暗示”,執意要見聖上,沈湛微有尬色地看了趙總管一眼,而趙東林,被武安侯這意味不明的一眼,給看得心驚肉跳,殿內,醉中的皇帝陛下,絲毫不知他的禦前總管,為他提心吊膽到了何種程度,隻是緊攏著懷中佳人,將小圓盒遞到她麵前,萬分誠摯道:“要不你來數,應該是十五不會錯的,朕不騙你的!!”

  溫蘅真是煩不勝煩,忍無可忍,為了哥哥的事,她心裏已經夠著急了,聖上喝醉,無法去玉鳴殿審理此事也就罷了,偏生還跟她在這拉拉扯扯,不讓她走,硬要她數什麽珠子!!

  溫蘅急得心火燎燒,手上掙不脫,便下腳踹,皇帝不防有此,“哎喲”一聲後退,溫蘅掙脫他的同時,也不慎撞翻了他手中的圓盒,滿盒碧璽珠,跳如粉色的雨珠,散落在地。

  隻想趕快離開此地的溫蘅,急往外走,也沒注意腳下,結果剛向前走了兩步,即不慎踩到一顆圓潤的碧璽珠,腳下一滑,忍不住尖叫一聲,向後跌去。

  殿外,以為聖上正與妃嬪親密獨處的沈湛,無奈之下,正準備離開,忽聽得一聲女子尖叫,聲音……很是像阿蘅……

  他猝然回首,見禦殿窗影映照,聖上急步上前,將那失足後摔的女子,緊緊接抱懷中。

  第98章 握足

  趙東林見原本要走的武安侯,聽得那一聲女子尖叫,立回轉過頭,怔怔盯看著窗邊的兩道人影,心也跟著一緊。

  他想要速勸武安侯離開,可又怕勸得太急,又似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反似坐實了那殿內尖叫的女子,正是武安侯的妻子楚國夫人……

  人前八麵玲瓏的禦前總管,今夜此時,真不知該如何為聖上這樁秘事周旋,隻能在心中祈盼殿內兩位,別再滯在外殿,也別再整出什麽動靜,好讓武安侯隻疑心自己聽岔,速速離開。

  而殿內兩位,卻並未能如他祈盼,溫蘅踩著碧璽珠,人往後摔後,被連忙大步向前的皇帝,摟腰抱接在懷中,她還未站穩,即被皇帝趁勢打橫抱起,抱坐在窗下。

  溫蘅自是要掙紮離開,可卻被又皇帝緊緊箍在懷中,推搡不開,情急之下,低下頭去,張口就咬皇帝的手臂。

  皇帝卻像覺不出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咬,口中呆呆道:“夫人在給朕蓋章……”

  咬了好一陣兒,都快見血了,緊箍著她肩腰的手臂,也沒有鬆開分毫,溫蘅泄氣鬆口的瞬間,自己的手,立被皇帝撈起,送到唇邊,“朕也給夫人蓋一個……”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落在她手背上的,不是尖牙利齒,而是輕輕涼涼的一個吻,皇帝握著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對著明亮的燈光,一根根掰看著她的手指道:“真好看”,又將醉意幽亮的眸光,落在她的眉眼鼻唇處,輕聲喟歎著近前,“夫人哪裏都好看……”

  他抵近與她貼麵相看,輕聲問道:“朕好看嗎?”

  溫蘅此刻是心急如焚、氣恨交加,她脫不開身,又知道外頭的趙總管等人,不會進來幫她拉走醉中的聖上,又心憂哥哥處境,擔心她久久不回玉鳴殿,太後娘娘親自找來,撞見這一幕,又忍不住想明郎受聖上召見,既不在建章宮,可是回花萼樓去了,回去見不到她,是否正在四處找尋……越想越是心亂,眼瞄到榻幾上的花觚,簡直恨不得抄起來砸暈聖上,以求脫身,哪有心思回答皇帝好不好看。

  皇帝看溫蘅不說話,自己低低回答道:“……朕不好看,朕惡心……”

  他手撫著她的鬢發,輕輕歎了一聲,“夫人傷了朕的心了……別人說什麽,朕不在乎,可夫人說朕惡心,就像刀子插在朕心裏……朕心裏,很是難受……這些天,隻要一靜下來,夫人的話,就總在朕耳邊回響……惡心……惡心……夫人說得對,朕對不住明郎,也叫夫人難受了,若朕與夫人真是……”

  皇帝言至此處,頓了頓方道:“……那夫人心裏,定然更加難受,也更是覺得惡心……可說實話,朕不在乎,這事攔得住世俗名分,可攔不住朕的心……”

  他想了一想,自嘲似的笑了一聲,“……是挺惡心,滿口仁義道德、禮儀綱常,可心裏麵,隻為能與夫人一起,便什麽也不顧……”

  “……朕原來是這樣的人啊”,皇帝喃喃道,“在遇到夫人後,朕才知道,朕原是這樣的人,元弘原是這樣的人……隻要和夫人在一起,便高興,見不到夫人,便難受……朕心裏裝了許多,江山、社稷、親友……可元弘心裏沒那麽多,元弘的心很小,隻裝著夫人,心裏的每一刻,都想著夫人……但夫人不要元弘……不要元弘……元弘來晚了一步,夫人就不肯要元弘了……”

  “……都說朕是天子,可天子,也是凡夫俗子,沒有辦法未卜先知,青州琴川城裏藏了位叫朕魂牽夢縈的女子,沒有辦法令時光倒流,好早些與夫人相識……除非……除非是在夢裏……”

  “……昨天夜裏,朕做了一個夢,夢見夫人小的時候”,皇帝吃吃笑了一聲,聲音也放輕了些,好像大聲會摧毀了這琉璃夢境似的,要捧藏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說,“……真奇怪,明明並不知道夫人幼時是何模樣,可在夢裏看到的第一眼,就認定了是夫人……起先是歌聲,朕循著歌聲,找到了夫人,在清池旁的杏樹上……就是明郎從前摘杏砸朕的那一棵,可他不在夫人的身邊,隻有夫人一個人,倚靠樹幹,坐在粗壯的枝幹上,輕晃著兩條纖細的小腿,羅裙軟的像雲煙一樣,繡鞋上的細鈴,隨著歌聲,‘叮叮當當’地響……”

  “……朕走到明似煙霞的杏花樹下,夫人發現了朕,也不唱歌了,手撐著枝幹,好奇地俯看著朕,朕問夫人,明郎呢,夫人反問朕,明郎是誰,朕立時懊悔有此一問,不敢再說話,夫人又笑,問朕是和人打架了麽,朕低頭一看,原來朕也變成了一個小孩子,身上穿著比武摔跤的衣裳,皺皺巴巴,邋裏邋遢的,全身上下,沾滿了泥塵,灰頭土臉……”

  “……朕大窘,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又怕鑽進地縫裏,夫人被人拐跑了,就僵站在樹下不動,夫人又問朕,是和誰打架了,朕不知怎的,脫口而出,是明郎,夫人又問,明郎是誰,朕悔得恨不能拿頭撞樹,閉口不言,夫人也不再追問,隻問是誰打贏了,朕連忙道,是朕贏了,夫人就笑,那你要比那個明郎厲害一點啦,朕連連點頭,還沒高興一會兒,夫人又道,可看你身上衣裳,可見贏也贏得不輕鬆,那個明郎,定也不差……”

  “……朕聽了就有些生氣了,怎麽站在這兒的是我,陪你說話的是我,你都不問問我是誰,就總說明郎明郎呢,夫人聽了笑道,好吧好吧,那你是誰呢?朕喜孜孜地告訴夫人朕的名字,問夫人在這裏做什麽,夫人說自己爬上樹後,下不來了,等著人來救自己……”

  “……朕立要自告奮勇,又想起自己身上髒,把自己髒兮兮的外袍脫了,又用池水把手臉洗幹淨,朝夫人伸出手臂道,我一點也不髒,可以接你下來,夫人就這樣跳了下來,撞進了朕的懷裏,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輕……”

  “……朕剛抱著夫人站穩,就聽見明郎遠遠地在喊‘六哥’,朕拉著夫人就跑,可還是被明郎瞧見了,明郎跟在後麵追,又問‘六哥,你跑什麽’,又問‘六哥,你身邊是誰’,朕心急如焚,想帶著夫人跑到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可夫人邊被朕拉著跑,邊往後看,不停地問朕,‘他喊你六哥,他是你的兄弟嗎?’‘他就是你說的明郎嗎?’‘你為什麽要拉著我跑,你不敢見他嗎?’……”

  “……朕唯恐明郎追上,瞧了你去,心裏快急死了,偏偏夫人又道‘他長得真好看,比你好看’,朕聽了一恍神,腳下一絆,摔倒在泥坑裏,貼身的幹淨單衣,浸滿了惡臭汙濁的爛泥,夫人立站得離朕遠遠的,冷冰冰地說,真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