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360
  雖然母後說“半點可能也沒有”,雖然她私服避孕藥物,半點可能也不肯“施舍”給他,可他固執地相信事情終有轉機,他與她之間,仍有可能,仍有未來……他隻能抱守著這樣的相信,若連這一點相信與期冀都沒有,一點盼頭都沒有,日子該怎麽熬……

  他原想著她與明郎的婚姻,敵不過強大的外力阻撓,有情也難白首,昨日除夕夜,他猜測到容華和華陽大長公主在謀算著什麽,一再猶豫是否要出手阻攔時,看到明郎攙著他“醉酒”的母親離開,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那年明郎喚他“六哥”時的情景,心中一震,原要開口留住明郎,可在望見她對明郎淺淺一笑時,陰暗情緒上湧,占了上風,他望著他們相視一笑的模樣,緊握著酒杯,閉口不言……

  報應來得那樣快,下一刻,轉機出現,卻不是他所期待的,而是那樣一樁秘辛,事情急轉而下,直震得他心膽欲裂,若這秘辛為真,那他與她,再無半點可能,他搖搖欲墜的最後理智,原就靠這半點可能艱難維係著,若連這半點可能也沒有,他會瘋……

  皇帝眸中如有風暴翻攪,微垂眼簾隱下,忍著心中的鬱氣,麵上不露,仍是繼續陪她與母後四處閑逛,等到天色近黃昏時,與她同送母後回慈寧宮。

  太後真是一刻也不想與阿蘅分開,極想留阿蘅宿在慈寧宮,晚上同榻而眠,一起說說話,可阿蘅卻溫言婉拒道:“我得回家去,父親見不到我,會鬧脾氣,不肯好好用晚飯的。”

  太後知道,阿蘅既是心係溫先生,也是離不開明郎,溫家對阿蘅有大恩,阿蘅自當報答,明郎與阿蘅感情這樣好,她瞧在眼裏,心裏也極歡喜他們夫婦這般恩愛,遂也不逼著他們夫妻分離,隻笑著道:“明日得空再來。”

  溫蘅含笑應下,與聖上一同離開慈寧宮。

  其時暮色西沉,群鴉聒噪飛過天際,天氣晴和時來不及化完的白雪,零零星星地堆陳在重重匝匝的枝椏上,在逐漸凜寒的空氣中,漸又凍上,壓得枝椏傾斜,向下墜落,極輕短的“啪”的一聲,濺得地上狼藉一片。

  聖上一直跟走在她身旁,似也不在乎避嫌,自慈寧宮外,一路明晃晃地,跟走到出宮必經的禦花園,不看她,不動手動腳,也不說話,隻是一直走在她的身邊,距離親近地仿佛是在與宮中的妃嬪閑走,在走到冬日沉寂的芍藥叢旁,才終開金口,“夫人……”

  溫蘅隻聽了這兩個字,即打斷了他的話,泠泠道:“陛下該換一種稱呼。”

  皇帝隻覺鬢邊青筋一跳,暗咬著後槽牙,沉聲道:“朕說過,此事留待詳查。”

  女子清淡的眸光,自他麵上輕飄飄掠過,目看向前方,唇際微微彎起的弧度,如一道細勾,勾得皇帝心中火起。

  ……她是在看笑話嗎?在看他在做無謂地掙紮?看他在自欺欺人地固執己見,看他像是無可救藥的瘋子蠢貨嗎?!

  負在身後的手,暗暗攥緊,皇帝看她留給他一抹輕蔑的笑意後,即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像是要迫不及待地離開他,永永遠遠地甩開他,心中鬱氣直往上湧,大步上前,要拉住她的手。

  溫蘅聽見後麵追來的腳步聲,她跑不過他,也不做無謂之事,隻在那身影逼近時,及時側過身子,避開了他拉扯的手。

  雖然黃昏時分,禦花園清靜少人,聖駕經過,一路的宮侍都得背身低首,但宮中人多眼雜,禦花園又多的是亭閣樹石,保不準哪裏就藏著眼睛,有意無意地瞧著這裏,他先前毫不避嫌地走在她的身邊,這會竟還想在朗朗乾坤下,光明正大地牽拉她的手,真是瘋了不成?!

  溫蘅冷冷望著皇帝,皇帝亦深深地望著她,“朕想邀夫人去驚鴻樓坐坐,夫人不願賞臉嗎?”

  溫蘅看他目光幽深灼熱,死死地盯看著她,極力維持平靜的麵部表情,也有猙獰的趨勢,怕不是真要發瘋,咬唇不語。

  皇帝道:“若夫人不肯賞臉,朕隻有‘動手’請夫人去了。”

  溫蘅知道這一遭是避不過的,也不想避,趁熱打鐵,將此事一槌定音下去,今後才有消停安寧的可能。

  她微微一笑,朝身前的天子屈膝一福,眸光微挑,“豈敢勞陛下‘動手’,臣婦隨您去就是了。”

  驚鴻樓處在禦花園偏僻之地,經由幾座假山繞到那裏,越往深處走,越是清幽陰冷,溫蘅與聖上同走到驚鴻樓前,人還未跨過門檻,就被身邊的聖上,突然攥握住手,一把拉了進去。

  樓內並未點燈,將暗的暮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一地殘影,是拖長的仙鶴紋樣,振翅欲飛,似將衝破牢籠。

  皇帝的麵上,亦有殘影籠罩,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眸光漆亮,緊攬著她的腰,令她與他貼麵相望,嗓音幽沉。

  “夫人可是想一腳將朕踢開?這可不成,雁過留痕,發生過的事,是抹不去的,朕幫夫人回憶回憶,就在這驚鴻樓內,朕送夫人生辰賀禮,陪夫人看煙火,還與夫人半夜情好……夫人從不知自己在人身下是何模樣吧?”皇帝以手背輕拂她的臉頰,幽幽道,“朕告訴夫人,那真是美極了,美得讓人一生一世,都不願放手……”

  預想中女子怒恨的眸光,並沒有像刀子一樣朝他紮來,她仍是淡淡笑著,也不掙紮,由他這般抱著道:“臣婦知道,明郎告訴過臣婦……”

  見他神色微僵,她輕笑著微一踮腳,在他耳邊輕輕道,“還曾抱臣婦看過呢。”

  這幾個字聽得皇帝心頭一跳,他咬著牙正要言語,她已微退開身,靜靜望著他道:“陛下從不知自己在人身上是何模樣吧,想來宮中的娘娘,都隻能婉轉承恩,也隻會大讚陛下龍威,可實情為何呢?怎麽陛下年已二十有一,後宮美人如雲,卻至今膝下仍無一子半女呢?”

  她眸中的譏嘲不加掩飾,“實話告訴陛下,那避孕藥丸,我起先是吃了些時日,但後來,也沒有繼續再吃了,沒必要再吃呀,紅娘評張生之語,半點不假呢。”

  皇帝隻覺額頭青筋直跳,胸中鬱氣翻湧,簡直要炸開,握著她肩臂的手,不自覺攥緊,正要發作,她又已斂了眸中嘲色,微沉了語氣道:“陛下說得對,發生過的事,自然是抹不去的,臣婦也幫陛下回憶回憶,昨天晚上,臣婦家中的澄心閣發生了何事,我是您什麽人,從昨夜開始,您心裏,就已經清楚明白。”

  皇帝冷笑,“事情越過巧合,就越不可信。”

  溫蘅毫不畏懼他眸中暗沉的風暴,亦淺淺笑道:“我與明郎本來相隔千裏,今生都無相見的可能,是陛下將明郎外放青州,彌補了這千裏之距;本來青州地域遼闊、人煙繁華,我與明郎雖在一州,也難遇到,是陛下賜給明郎的‘紫夜’,促成了我與明郎的初見,讓我們結下緣分;原本我與明郎雖相識相愛,但身份差距過大,又有容華公主與華陽大長公主兩位當朝公主阻擾,難成眷侶,是陛下親自賜婚,讓我們衝破了一切阻撓,得以結成夫婦……件件樁樁,說來都巧得很,可也,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尖利的言辭,句句紮心,戳得皇帝心頭血直往上湧,衝得他腦中嗡嗡直響,他簡直疑心,他一張口,能噴出一口血來,咬牙忍耐再三,也不知自己是撿回了一絲理智,還是將最後的理智都已丟開,緊握著她肩的雙手,似已微顫地把控不住力氣,梗著喉嚨,極力令嗓音沉著,不露顫音,“……事實,也可以為假,鐵證,也可以是偽證,朕可以讓此事作廢,讓母後都相信此事為假,朕同樣可以現在就把你納入宮中,讓楚國夫人是朕的女人,成為事實。”

  溫蘅忍著肩頭的疼痛,冷冷對望著皇帝幽冽的目光,“陛下騙得了天下人,騙得了自己嗎?!”

  攥握在肩頭的手,驟然一鬆,溫蘅毫不遲疑地用力推開身前的男子,邊一步步向門邊退去,邊望著他道:“陛下想知道臣婦得知此事後,回想與陛下的糾葛,心中作何感想嗎?”

  皇帝僵站在原地,望著她離他越來越遠,將他一人留在昏暗無光的驚鴻樓內,倚站在門檻處,周身籠罩著柔和的暮光,眸波粼粼,朝他微微一笑,“其實與在知道此事前,感想相同,隻是這件事,讓這感想,更重了些。”

  溫蘅越過門檻,不再看身後失魂落魄的年輕男子,隻輕飄飄地,擲下了最後三個字,“真惡心。”

  第90章 身世

  循禮,大年初一,各地官員朝帝都所在遙拜,在京官員,暫停年節休假,於這一日辰時,入宮獻表,天子賜金箔禦書“普天同慶”,群臣朝拜天子,山呼“萬歲”。

  各式繁雜禮儀過後,大約巳正,朝禮結束,眾臣散去,各自回府過年,沈湛與溫羨一同出宮,在東華門前分開,沈湛命長青驅車往武安侯府,去給母親華陽大長公主拜年,而溫羨,則未回青蓮巷,而是去了明華街沈宅。

  命婦當在午後入宮,參見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溫羨自然以為身為楚國夫人的妹妹,此時還在府中,原要向她道福,恭賀新春,祝她新的一年平安順遂、萬事如意,但人到了沈宅,卻聽府中仆從說,因為太後娘娘派宮侍來催夫人早些入宮相見,妹妹比原定時間早些出發,人不在府裏,已經在入宮的路上了。

  溫羨聽仆從如此說,暗想太後娘娘這般珍愛阿蘅,定會護如掌上明珠,從此為她遮風擋雨,不讓她受半點委屈,聰慧的阿蘅,應可借此擺脫困境,擺脫那人的無恥糾纏,遠離痛苦與絕望,重回平靜的生活。

  溫羨心中如此想的同時,也清楚地明白,此事就如琉璃,美麗而易碎,捧在手裏,流光溢彩,可照亮妹妹黑暗的人生,可一不小心失手跌了,落在地上,立會摔得粉碎,不僅光亮不再,或還會刺傷收拾殘局的手……

  ……妹妹若真是太後娘娘在宮外的長女,此事就如琉璃,千好萬好,可她不是,千真萬確地不是,盡管他並沒有說謊,父親也沒有說謊,那隻“詩酒年華”長生鎖,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

  ……如果事情揭露,他與父親妹妹,應不會被治罪,畢竟傳聞太後性情柔善,而他們溫家,真的有恩於太後,此事看起來,隻像是個誤會而已,他與父親,應還可繼續以往的生活,可妹妹,可能又不得不陷入泥沼般的境地裏,再度沉淪在痛苦中,餘生暗無天日……

  ……惟盼此事永不被揭開,惟盼這誤會能伴隨妹妹一生,這希望,實現起來,難也不難……隻要澄心閣內發生的一切、父親的話、那隻長生鎖,已足以“證實”妹妹的身份,使太後娘娘認為不必再查,抑或聖上派去詳查的人,隻查到看起來真實無比的表象,即停止調查,不會在“鐵證”麵前,還硬去刨根究底,恨不得把琴川城查翻過來,這事,或就能瞞上一輩子……

  ……當年母親病故,父親傷心過度,終日渾渾噩噩,公事上出了差錯,以為將受嚴懲,又是辭退仆從,又是賣宅搬家,或許依然記得內情的舊鄰舊仆,如今不知散在何方,也不知對這內情還留有幾分印象,還有幾人活在世上,這世間,真正知曉此事的,唯有患了“呆症”、記憶倒退混淆的父親,幼時被父母親告知過內情的他,以及這麽多年、一直不離不棄、始終身為溫家仆的林伯。

  ……林伯忠心耿耿,若有需要,他一句話,就可叫他咬死牙關,不必擔心從他口中泄露什麽,父親神智不清、說不清楚,而他為了妹妹,隻當不知,什麽也不會說,表麵證據如此充足的情況下,聖上那邊,或也不會刨根究底地追查下去,也或許,查也查不出什麽,畢竟這麽多年過去,那些舊鄰舊仆,還能記得多少,又還有幾人活著,還有幾人仍在琴川城……

  ……他要這般,心存僥幸嗎?

  溫羨暗藏著滿腹心事,一路思緒沉重地走到父親所住的庭院中,望著門窗上貼著的大紅“福”字,深吸了一口梅香飄浮的微寒空氣,暫將心事壓下,麵上浮起笑意,快步朝房中走去,欲給父親大人道福。

  他人走進屋內,見被妹妹撥來照顧父親的幾名侍仆,要勸父親出去走走,說是夫人臨走前交待的,冬天屋裏寒氣重,讓他們扶老爺子出去走走坐坐,曬曬太陽,對身體好。

  但父親不肯,固執地抱著匣子坐在交椅上,緊抿著唇,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很不開心的樣子。

  幾名侍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溫羨笑著走上前道:“都下去吧,我來照顧父親就好了,大過年的,你們都去樂樂吧”,說著取了香囊內的銀錁子,分與眾仆買酒吃。

  幾名侍仆笑著接過銀錁子,千恩萬謝地說起新年吉利話來,這個道“祝溫大人身體康健”,那個道“祝溫大人步步高升”,還有耳目伶俐的,在平日聽侯爺與夫人閑聊時,也聽說了容華公主似乎中意溫大人一事,他知道溫大人是個好性子,今兒又是大年初一,遂也無所顧忌地開著玩笑,朝溫大人作揖道:“奴婢提前給駙馬爺請安,祝溫大人今年早些迎娶公主,當上駙馬爺!”

  溫羨聽了這最後一句,神色未有稍動,隻笑命眾仆都退下,拖了屋內另一把交椅,坐在父親身前,覷著父親神色問道:“父親,怎麽了?為什麽不高興?”

  溫父皺著眉頭,滿麵愁容,“阿蘅病了……”

  溫羨心頭一跳,妹妹病了?怎麽方才一路都沒聽沈宅仆從說起?妹妹生著病還入宮見太後娘娘?妹妹昨夜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可是此事對她打擊太大,她以為自己與那人做下了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心裏難以接受,硬生生憋出病了?

  溫羨心中憂急,想著父親或也說不清楚,正要喚個侍從進來問問,又聽父親憂心忡忡道:“阿蘅發燒燒了這麽久,都不見好,大夫說,已經燒成喘症了,這可如何是好……”

  溫羨一愣,意識到父親是在說誰,心裏頭一下子也是酸澀難言,他慢慢平複下心中的複雜情緒,握住父親的手,安慰他道:“沒有事的,阿蘅會好起來的。”

  溫父傷心搖頭,“好不了了,大夫都說,治不好了……”

  “……治得好的……其實……已經治好了……”溫羨凝望著對麵的父親,低沉的嗓音如在勸惑,“……後來,來了一位行走天下、四處遊曆的神醫,分文不取地治好了阿蘅,又飄飄離去……這事,父親您忘了嗎?”

  溫父麵現疑惑,久遠的記憶在腦中亂成一團,“……是嗎?”

  “是這樣的,父親”,溫羨含笑道,“阿蘅病好了,好好地活著,長成了天下間最好的姑娘,嫁給了她心愛的男子,平安順遂、萬事無憂。”

  溫父歪著腦袋,想了許久,似乎身前的年輕男子所說為實,真有這樣的事情,於是舒展眉頭,寬懷地“唔”了一聲,低下頭,手撫著匣子道:“真好。”

  溫羨望著寬心的父親,唇際的笑意慢慢淡去,他暗暗想著心事,又陪父親坐了一會兒道:“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溫父還是搖頭,“我在這裏等阿蘅。”

  溫羨想著太後娘娘那般愛妹妹,妹妹至少要待到宮門下鑰才回來,說不定還回不來,會被太後娘娘留宿宮中,遂對父親道:“阿蘅一時間回不來,兒子今天陪著您。”

  溫父抬頭問:“她是去照顧她的小寶寶了嗎?”

  溫羨啞然失笑,“阿蘅還沒有孩子呢。”

  溫父有點點失落地低頭,但很快雙眸又亮了起來,手打開匣子,拿出那件碧葉紅蓮肚兜道:“這個,給阿蘅的小寶寶穿。”

  這件碧葉紅蓮肚兜,是帶著阿蘅行乞流浪的那位婦人的遺物,母親心善,在與家中侍女,幫那婦人整理遺容,換上幹淨衣裳時,驚訝地發現這位衣衫破舊邋遢的婦人,貼身放著的油紙包裏,竟珍藏著這樣一件精美的嬰兒肚兜,柔軟幹淨,用料極好,母親摸在手裏,都忍不住稱讚布料繡功,說市麵難見,應是大家之物。

  父母親一致認為,這件精美的嬰兒肚兜,應是阿蘅尚在繈褓中時穿過的,應與她的身世有關,但那婦人已死,父母親將這嬰兒肚兜翻來覆去地看,除了正麵尋常的碧葉紅蓮紋,背麵貼身的柔軟布料,什麽也瞧不出來,遂也無法,隻能幫年幼不知事的阿蘅,把這嬰兒肚兜給收了起來,連同她那未知的過去。

  正回憶著舊事的溫羨,見父親一本正經地說要將這肚兜給阿蘅的孩子穿後,巴巴地朝外看了會兒,看著看著站起身來,“我去找阿蘅,把這個拿給她……”

  溫羨忙扶住父親,“阿蘅去的地方您去不得,她至少得到傍晚,才能回來。”

  溫父聞言,隻得懨懨坐下,溫羨為轉移父親注意力,問道:“您渴不渴?我倒杯茶給您喝吧。”

  他看父親點了點頭,走到一邊桌旁倒茶,而後走回遞給父親,父親接茶欲飲的一瞬間,外頭不知誰家小兒在放爆竹,突然間“砰”地響了一聲,把父親嚇了一跳,手一抖,一杯熱茶,全潑在身上。

  溫羨忙把父親手中的匣子肚兜都拿放到一邊,攙扶父親起身到裏間,要幫父親脫下濕衣、換上新衣。

  但父親到現在都有點弄不清楚他是誰,又好像因為阿蘅不在家,心情不好,犯了小孩脾氣,打開他的手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會穿。”

  溫羨無奈,隻能從衣櫃裏取出幹淨衣物,放在榻邊,而後放下簾子,退到外間。

  他看那件嬰兒肚兜,也被茶水潑濺到了,上麵還沾了點碧綠的茶葉,拿起來抖了抖後,團在手裏,準備把這嬰兒肚兜,同父親的濕衣服放在一起,回頭讓侍女一起洗時,眸光無意一掠,好像看到肚兜上有什麽字。

  溫羨疑心自己眼花,對著陽光,將這嬰兒肚兜繃緊看去,見被茶水潑濕的那一小塊地方,隱隱約約,似是字跡,不在正麵,也不在背麵,而像是浮在中間,這嬰兒肚兜,好像中間還有一層軟布?

  溫羨將這肚兜鋪平在案桌上,取了剪刀,將肚兜線頭挑開寸長,果見這肚兜原來竟有三層,他猶豫片刻,將線頭全數挑開,看清楚中間那層輕薄細軟的布料,在被茶水浸濕的地方,現出了幾行小字。

  溫羨目光匆匆一掃,一個名字,猝不及防地躍入了他的眼簾。

  ……元宣華……

  ……這是華陽大長公主之名……

  溫羨心中一驚,再看這肚兜,眸光複雜,他盡力維持平靜,迅速倒了杯新茶,朝中間這層布料全數潑去,細細密密的小字全部浮現出來,如織成了一張緊密的羅網,將溫羨攪纏在其中,使他心頭震駭到無法呼吸。

  手中的空杯“砰呲”一聲,摔落在地,溫羨雙腿發軟,幾是失力地跌坐在桌旁檀凳上,扶著案桌的手,也忍不住輕顫,雙目發紅地緊盯著那一行行細密的小字,隻盼眼前所見,隻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

  第91章 開懷

  溫蘅從宮中回來,下馬車後,問府上侍從,得知明郎還沒回來,就先往父親所住的庭院走去。

  一夜之間,過去二十一年的身份認知完全顛覆,父親,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哥哥,也原不是自己的親哥哥,盡管已在鐵證前,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溫蘅心情的複雜,又豈是旁人可以完全理解體會的。

  起先她走得腳步飛快,但離父親住的地方越近,她的步伐,就不由地越來越慢,在走到房前時,停了下來,耳聽著裏頭父親和哥哥的說笑聲,竟生出一種“近情情怯”之感,像是有些不知道進去後,該說些什麽、該做什麽……好像自己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溫蘅,也不知道,該怎麽做那個溫蘅了……

  溫蘅糾結遲疑地站在窗下,向內看去,見哥哥正陪父親下棋。

  小時候她在旁看父親與哥哥下棋,哥哥總是格外緊張認真,與父親意態閑適、一派輕鬆的態度,形成鮮明如此,如今,仍是一方全力以赴,一方輕鬆淡定,隻是這角色反過來了,悠悠哉哉地撫摩著指尖黑子的是哥哥,而緊攥著白子,皺眉盯看著棋盤,認真思索對策的,是父親。

  “落子無悔”——這是父親從前教導她和哥哥的,但現在,教導他們規則的父親,卻在不停地親手打破這個規則,一遍遍無奈笑說“落子無悔”的,反是哥哥。

  “父親,棋子沾到棋盤,就不能再收回去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