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118
  ……今夜,本該是她與明郎表哥在一起的好日子,她已聯手姑母,悄悄籌謀了許久,原以為計劃會完美實施,今夜過後,新的一年,她就是明郎表哥的新妻子,而那個鳩占鵲巢的溫氏,就會被掃地出門,她原是那麽地歡喜與期待,結果卻因為母後突然暈倒、明郎表哥攜大夫折返回來,計劃中斷,沒能成事……

  ……心心念念的美夢,暫時破滅,她心裏為此已經夠難受了,沒想到,更叫她難受的,還在後麵……

  ……什麽長生鎖、清水河……一通舊事追憶下來,母後竟因那塊“鐵疙瘩”和那呆老頭的幾句瘋話,認定了溫氏是她同母異父的親姐姐……不……她沒有這個姐姐……她不要母後用那樣溫柔慈愛的眼神看溫氏……母後隻是她的,隻是她與皇兄的母後,溫氏她不配,她不配!!

  盡管內心的理由南轅北轍,容華公主對此事的抵抗程度,半點不比她那位皇兄少,她怔怔地望著母後,搖著頭道:“她不是我姐姐,她不會是我姐姐的,一定是哪裏弄錯了……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因為內心的深深抵觸,這最後一句,幾是從容華公主嗓子裏吼出來的,太後唇際的笑意微微凝住,但也能理解兒女們一時無法接受,畢竟,她這個生身母親,在看到這隻長生鎖時,都激動地差點暈了過去,對嘉儀和弘兒來說,短時間內,突然多了個姐姐,一時情緒過激,無法接受,不是不能體諒。

  慈愛的太後,也未計較小女兒的失態與無禮,隻笑撫著溫蘅的麵頰,安慰她失而複得的大女兒道:“此事突然,嘉儀她一時無法接受,等過幾日,想明白了,她會認你這個姐姐的。”

  莫說容華公主,就是溫蘅自己,一時也無法接受此事,盡管那長生鎖的存在,以及父親與太後相對應的回憶,充分證明,她就是太後與辜先生的遺腹女,可是她做溫家女兒已做了二十一年,從小到大都是父母親的孩子,是哥哥的妹妹,這認知,烙在她的骨子裏,伴隨她到如今,卻在今夜,陡然間全被推翻,她一下子就從“溫蘅”,變成了“辜蘅”!

  身份的錯亂,讓她明知“辜蘅”才是鐵一般的事實,可還是覺得自己是“溫蘅”,一時之間,無法轉過彎來,也無法對太後喚出一聲“母親”,隻能在太後慈愛的目光注視中,微低著頭,垂睫不語。

  太後也能體諒溫蘅的心境,今夜之事太過突然,阿蘅她也需要時間好好想想,不急,往後她們母女還有長長的一生相守,這是上天對她的彌補,她要好好珍惜,她要把這些年虧欠阿蘅的,全都彌補給她,來日方長。

  重逢的未來,燦爛地勝過美夢,僅是想一想往後的親密相處,太後就歡喜地想要落淚,盡管已時隔整整二十一載的光陰,盡管她早已成了先帝的妃嬪,為先帝生下了一兒一女,可她心裏,沒有一刻忘記廣陵舊事,沒有一刻忘記鶴卿和她的長女,原以為這一生都將帶著這份傷心遺憾而活,沒想到此生還能有母女團圓的一天,太後凝望著身前的年輕女子,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猶記得,在還沒有見到阿蘅的時候,她還因為嘉儀沒能嫁給心儀的明郎、傷心到終日以淚洗麵的緣故,對這個青州來的溫氏,暗暗不悅,可等真見到了阿蘅,她卻情不自禁地喜愛她氣韻清華、行止得體,不由自主地心生親近,她看著阿蘅與明郎那樣恩愛般配,心裏更是忍不住地去想,若她與鶴卿的女兒還活著,應就是溫蘅這般年紀,如能像她這樣,在父母的嗬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嫁得如意郎君、生活美滿,該有多好……

  這般一想後,她將心底那些因疼愛嘉儀而不喜溫蘅的心思,拋卻了大半,接納了這個明郎媳婦,把她當自家人看,還差點一時興起,收她做了義女……

  太後想到此處,唇際笑意更濃,她望著阿蘅身前被溫先生戴上的那隻長生鎖,想到阿蘅那隻雕刻著蘅蕪花葉紋的“詩酒年華”,猜測那隻長生鎖,應是溫先生和他妻子,在給她女兒取名為蘅後,特意訂做的,他們保留了原鎖的“詩酒年華”四字,保留了阿蘅不知來曆的過去,又重新訂做長生鎖,篆刻蘅蕪花紋,取意阿蘅從此新生,是他們溫家的寶貝女兒。

  太後心中對溫家人,真是感激不盡,她看溫蘅,也真是怎麽也看不夠,盡情沉浸在母女團圓的歡喜中,閣內也無人敢出聲打擾,一時無人說話,隻聽見室內炭火燃燒的“吡剝”聲,與寒風打窗的沙沙聲響。

  澄心閣窗下,頂著寒風,將一切聽在耳中的華陽大長公主,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早在長青來報“太後娘娘暈倒”時,她就知道,與嘉儀這傻丫頭的計劃,大概實施不了了,隻是當時她是“醉酒之人”,隻能硬著頭皮將戲演下去,好似聽不見長青的驚呼,由著侍女嬤嬤們,將她扶進碧薇軒房中,伺候躺下。

  這般躺了些時候,明郎始終沒有回來,她心道難道素日身體並不十分康健的太後,真的突染急症,出事了不成,遂起身去看,沒想到竟在閣外窗下,聽到了這樣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溫蘅,居然是太後在宮外的女兒,不可思議,怎麽會這麽巧?!!

  華陽大長公主心中存疑,但透過明窗,暗看太後那架勢,已鐵了心認定溫蘅是她的親生骨肉,像是恨不得要立刻光明正大地認回女兒,當今聖上一向注重打造“純孝”名聲,要在天下人麵前做個孝子,大抵會順他母後的心意,冊封溫蘅,什麽縣主、郡主,太後大概不會滿足,這溫蘅,怕是要與容華公主平起平坐,也撈個公主當當……

  華陽大長公主想到此處,不由在心底冷笑一聲,公主,天下最尊貴的金枝玉葉,倒像成了爛大街的玩意兒,誰都能當得了!!

  一個乳母,生了皇子,做到貴妃,最後,還成了一國太後,已是史所未有的奇聞了,這要再來一個民間公主,這野史講起來,可就更好聽了,到時她那仙逝的皇兄,也不知要在這樁野史奇聞裏,被後人編排成什麽模樣,編排成什麽樣子,也是自找!

  後宮佳麗如雲,多的是出身良好的美貌世家妃嬪,卻偏偏要去幸一個有幾分姿色的低賤乳母,真是有梁開朝以來,後宮從未有過之事,一時貪色幸了,事後皇兄大抵也覺丟人,將薑氏拋在腦後許久,才重又想起來,自此偶爾興起,才去她那裏坐坐,薑氏所承帝恩,與後宮其他妃嬪相較,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望塵莫及。

  也是薑氏命好,如此淡寵,居然還懷了身孕,生下皇子,憑著這皇子,在宮裏慢慢熬著資曆,漸也做到了九嬪之末的充媛,而後在今上入主東宮後,母憑子貴。

  其時,有朝臣也不知是不是暗奉今上之命上書,請立新太子生母薑氏為皇後,遭到了朝堂的激烈反對,皇兄也沒糊塗到那份上,隻立了薑氏為貴妃,原本憑薑氏這出身,不僅身份低微,入宮前還嫁過人生過孩子,隻立為貴妃,都要受到激烈非議,但因先前皇兄沒有納諫立她為後,相較之下,貴妃倒也可以接受了,朝堂平息,未因此事再起波瀾。

  皇兄早年遊曆花叢,可自廢太子一事後,奪嫡之爭終結,選立了新太子,漸漸龍體不佳,人的心氣神,也像是跟著淡了,不再縱情風月,後宮無後,秦貴妃也失寵離世數年,薑氏薑貴妃,成了後宮位分最高的妃嬪,常在禦前侍疾,瞧著有幾分像獨寵,但實際上,骨子裏也不過是個端茶遞水的奴婢罷了,一如她的出身。

  如是三年,皇兄病逝,薑氏成了太後,今上為博個“純孝”的聲名,以江山奉養,她這再度孀居的日子倒是過得暢快,暢快地都要把與先夫所生的女兒,給昭告天下了,不知皇兄若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華陽大長公主愈想愈覺此事荒誕可笑,也愈想愈覺此事太過巧合,嘉儀那傻丫頭,到底是她皇兄的血脈,她平日裏賣她幾分麵子就算了,難道以後見著溫蘅,她也要客客氣氣待她,笑話!!

  對此事極度存疑的華陽大長公主,心中暗一琢磨,決定暗中派人前往青州琴川、廣陵兩城,悄查溫蘅身世,若溫氏這家人,真有欺君之嫌,那他們就是自掘墳墓,都用不著她動手,他們就是不死也得揭層皮,明郎也救不得!

  華陽大長公主心裏定了主意,邊笑語邊向閣內走去,“醉醒了一陣兒,聽侍女說太後娘娘暈倒了,急急地趕過來看,卻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看來我的明郎,是注定要做太後娘娘的女婿。”

  華陽大長公主言下之意,眾人都聽得明白,容華公主心中一酸,太後心中卻是歡喜不盡,她簡直想留在沈宅不走了,抑或是將溫蘅帶回慈寧宮去,在皇帝左勸右勸,再三請母後保重鳳體、回宮休息後,才在雞鳴時分,牽著溫蘅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到沈宅門口,上了馬車後,還手揭開窗簾,囑咐溫蘅明日初一早些入宮見她,聽到溫蘅答應下來後,才含笑放下窗簾,吩咐車馬行進。

  聖駕來此的車馬,是微服出行,帝後同乘一車來此,自也同乘回宮,今夜之事,也真叫皇後驚詫萬分,在回宮的路上,她忍不住感歎道:“都道是無巧不成書,明郎外放青州,娶回來的妻子,竟是母後在宮外的女兒,這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她如是感歎了許久,聖上卻始終一言不發,皇後側首看去,見聖上闔目靠著車壁,像是睡著了,可冷凝的眉宇,卻昭示著他並沒有睡去,且心境,也不怎麽好。

  皇後熟悉聖上性情,知曉他極少在親近之人麵前展露不快的心緒,這幾年聖上雖專寵馮貴妃,可待她依然尊重,不會這般故意冷淡地不與她說話,聖上現下如此,定是因為母後認回長女一事,心情真差到一定程度了。

  ……可,為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狗爹死的早,狗子沒有學到狗的精髓,狗得過於簡單粗暴

  狗爹:來,爹教教你潤物細無聲~

  狗仔:……你潤得太失敗了,細無聲地誰都不知道,人都要死了,媽都沒可憐可憐你,沒鬆口答應下輩子嫁給你,可慘了,我都在後麵聽見了

  狗爹:…………

  第86章 失去

  ……難道是因為聖上覺得這事不太光彩?

  ……與一眾生母家族赫赫的皇室子弟不同,自己的母親出身低微,那些原本已經過去了的舊事,將因為楚國夫人的身世被揭開,重又顯露人前……

  ……屆時此事傳得沸沸揚揚,太後的出身,也會被天下人頻頻提起,聖上作為大梁江山之主,本該處處高貴完美、無可指摘,但身後卻有這樣一段不算光彩的舊事,到時候將被傳得人盡皆知,成為大梁臣民茶餘飯後的談資,且因為楚國夫人的存在,這民間熱議,不知何時才能消停,聖上是在因此心情不快嗎?

  ……也不應該啊,聖上純孝,當以太後之樂為樂,不該在今夜母後最歡喜的時候,一而再地潑母後“冷水”,聖上也不是汲汲聲名之人,不至於為幾句民間非議,心裏不痛快到如此地步啊……

  與聖上同乘一車的當朝皇後,思來想去,實在不明白聖上為何如此,而隨走在馬車一旁的禦前總管趙東林,心裏頭,敞亮地就跟明鏡似的。

  饒是他再怎麽猜想聖上這樁秘事的發展與結局,他也決計沒想到,這事,竟會拐到這方向上去,直把他這個見多識廣的大內總管,都給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如掀起了驚濤駭浪,而身在其中的當朝聖上,怕是早已被那滔天駭浪,給重重拍打在了沙灘上,整個人,都心膽俱裂,回不過神來了……

  這樁秘事,應該就這般收場了,若事已至此,聖上還不肯放手,這事還不能秘密收場,那這……這……這豈不是……

  趙東林不敢深想,這也不是他能想的,隻是一路默默地懸著心,在馬車駛回皇宮後,小心翼翼地扶聖上下了馬車,趨步跟在聖上身後,靜看聖上忍著內心燥火,走至太後所乘的馬車前,親自扶太後娘娘下車,神色平靜地與笑容滿麵的太後娘娘說了幾句後,目送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分別乘著鳳輦離開。

  趙東林微一擺手,內監們將龍輦抬至聖上身邊,但聖上卻不乘輦,就這麽負著手,在寒風呼嘯的夜色中,一步步地往建章宮走。

  趙東林無法,也不敢開口相勸,隻能領著一眾侍從在後跟著,並暗使眼色,示意自己手下幾個徒弟,都小心機靈著點,聖上現下估計就跟將爆未爆的火山似的,別一個不長眼,惹火上身,到時候挨訓挨打,隻能認命,誰也救不得。

  往年除夕,聖上循例賜宴,後宮妃嬪、皇室宗親等,同在含光殿享用家宴,賞歌舞,看煙火,歡聲笑語,杯籌交錯,好不熱鬧,今年除夕,聖上登基後頭一次沒有賜宴,而是“別有用心”地順從太後之意,攜母親妻子,微服去了宮外明華街沈宅,皇宮之內,三位主子都不在,無人賜宴,節慶氣氛雖淡了些,但仍到處都是張燈結彩,入目所見,明燈璀璨,紅綢高懸,宮內上下,仍是一派喜迎新春的吉利景象。

  隻是,這九重宮闕的主人,在外用了一頓“小家宴”後,再回到這巍巍深宮,行走在其中,縱是氣氛再喜慶,麵上也難以顯露絲毫歡喜之色。

  趙東林在後覷著聖上的背影,領著眾侍,屏氣靜聲地小心跟走著,宮殿巍峨,人如螻蟻,如此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聖上負手徐行的腳步,忽地一頓,抬首仰麵,向天看去。

  ……今夜天色陰沉得很,無星無月,聖上這是在瞧什麽?

  趙東林心中不解,亦悄悄抬眸看去,須臾,一點冰意落在了他的臉上,原是天上落下了雪珠。

  起先隻是一星半點,但很快,細雪簌簌下落,越來越大,被呼嘯的寒風,吹卷地如飛棉扯絮一般,漸迷人眼,而聖上,就站在風雪中一動不動,任由寒雪撲麵濕衣,像是不知道冷。

  趙東林被今冬聖上那次風寒,給弄怕了,生怕聖上再凍出個好歹,再在龍榻上躺個十來天,他連忙從徒弟手中接過油傘,給聖上撐遮上,也顧不得此刻心情極差的聖上或會遷怒,連聲勸道:“陛下,雪勢越發大了,還是快些登輦回建章宮吧,您的龍體,擔著社稷江山,要是不慎著涼,再染風寒,可如何是好?!”

  皇帝沒有說話,因他沉浸在回憶中,根本就沒有聽見趙東林的苦勸,他想起今年最後一次與她在幽篁山莊相見,也是這樣,飛雪滿天,落得天地銀裝素裹,冰玉堆砌的琉璃世界裏,她擎著茜紅的油紙傘,徐步繞過滿園瓊枝玉樹,慢慢向他走來。

  他總是提前去幽篁山莊的,那一次一如往常,明明知道,她每次都要拖延著時間來,連準時赴約,都不會有,更無可能提前到達,可他每一次,還總是忍不住提前去那裏,若是約了下午相見,那當日上午,前一日,甚至再前一日,他的心,就已雀躍地跳動起來,滿心的期待,迫得他明知她不會早到,卻還是忍不住早去,心中忍不住期冀,也許她已到了呢……

  但,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一次,一如從前每一次……

  他負手站在廊下,望著園中的梅花,心中焦灼地等著她來,等著等著,天空飄起了雪花,越下越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覆得滿園銀白。

  他望著紅色廊欄上積起的白雪,想起幼時在南書房念書時,一次父皇得暇親至,考較諸皇子功課,令他們一一作答,如此問了沒一會兒,外頭下起了雪,紛紛揚揚,有如飛絮,父皇攜眾皇子踱出門去,命宮侍在廊下陳設桌椅,令諸皇子,以“落雪”為題賦詩。

  諸皇子手抓毛筆、眼望著落雪、苦思冥想,而秦貴妃所生的七皇子,才剛剛進學認字,不可能天賦異稟地寫出詩來,父皇就將他抱在膝上,手團了廊欄上的白雪,讓宮侍尋來火棘果與小樹枝,捏做了個小小的雪人給他玩,七皇子玩了沒一會兒後,父皇又像怕凍著了他的小手,將小雪人隨手擱放在欄杆上,雙手護捧著七皇子的小手,嗬著氣幫他搓暖。

  他在諸皇子中排行第六,比七皇子大不了多少,也不是什麽幾歲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寫詩對年幼的他來說,實在難度過高,他本就犯難,又暗暗瞧著父皇的動作,更是寫得心不在焉,成稿很是糟糕。

  他以為要受父皇責罵,結果連責罵也沒有,父皇才看了他上頭皇兄的幾首詩,就有宮侍來報,說秦貴妃病了,父皇一聽,立帶著五皇子與七皇子,匆匆往長樂宮方向趕,他那張被壓在最底下的詩作,根本沒能麵見天顏。

  禦駕遠去,皇子們陸續離開南書房,他走在最後,等到四下無人時,悄悄將那欄杆上的小雪人,握藏在寬大的衣袖裏,就這麽一路攥回雲光殿,手凍得沒有知覺也不放開,一直到走回自己寢殿裏,令殿內侍從退下,緊緊闔上殿門,方將那小雪人,從袖子裏拿了出來。

  小雪人的“樹枝鼻子”,已在他一路攥回來的過程中,被攥歪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將雪人的“樹枝鼻”扶正,靜靜凝望了一會兒,忽地想起殿內燃著炭火,熱氣會把它給烘化的,又趕緊把炭盆弄熄了。

  炭盆的紅光暗了下去,他的心,也隨之靜了下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奇怪又可笑,可縱是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小雪人,將它把玩在手中許久,拿了書案上的一隻琉璃筆筒,將雪人小心擱放在其中,把它藏放在靠近榻裏的枕畔。

  他那時還很小,可夜裏睡在榻上,目望著夜色中瀅然有光的琉璃雪人,心中卻在想,等他以後長大做了父親,也要給他的孩子捏雪人玩。

  幽篁山莊的白雪紛紛揚揚,他團了廊欄上的積雪,一邊捏一邊忍不住想,他與她,會不會有個孩子……

  她來了,姍姍來遲地擎傘走來,他像獻寶似的,把捏做的雪人捧給她看,她照舊是沒什麽表情的,身上裹著禦寒的鬥篷,雙手卻沒什麽暖氣,冷得像冰一樣。

  他擁她入室,將雪人擱放在榻邊的金盤上,從後抱著她,擁她在被衾中取暖,漸漸情動纏綿,歡好之後,他摟她在懷,耳聽著雪打窗紙的沙沙聲,心中無限滿足,手撫著她的腹部,同她提到了孩子。

  她在他麵前,縱有再多不甘,也大都隱忍,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生氣,連連冷笑出聲,看他的眼神,譏嘲不加掩飾,他不解她為何動怒,他所說都是真心話,他會善待那個孩子,教導他她,疼愛他她,哪怕那不是他的,他也會視作親生骨肉。

  他在她麵前,其實總說真心話,但她總是不信的,那次也一樣,離開的時候,像忍耐厭惡到了極處,腳步飛快,頭也不回。

  他一個人坐在榻邊,怔怔望著那榻上金盤裏的雪人,已化成了一灘水,想起小時候被他藏在琉璃筆筒裏的那一隻,縱是他熄了炭火、凍了一夜,雪人還是在他睡夢沉酣時,悄悄化了……

  夢裏,父皇將他抱在膝上笑語,這雪人原是捏給他的,夢醒後,盛著雪水的琉璃筆筒,傾倒在枕上,他半邊臉都被打濕了,眼睫處沾懸著點點雪水,像是眼淚……

  雖然從不肯低頭請求父皇垂憐,但他心底,一直渴求父皇的重視與疼愛,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是想要,父皇在他十三歲時駕崩,這份渴求如琴弦斷絕,再也無法得到,是他畢生的遺憾和悵惘,他做了天子,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以為此後再也不會有求不得,整整六七年的時間裏,他一直如此想,直到在香雪海遙遙一望後不久,他發現,這世上,他還有一件求不得……

  越是不能求、求不得,就越是想要得到,人世匆匆,生死無常,他不要再有遺憾,不要徒留畢生悵惘,一日日地執念折磨下,他魔障了……

  他自以為得到了,可現在回想過去,得到的那一瞬間,卻好像是失去的開始……

  如果她不是……他與她,或還有可能,可如果她是……

  不,她不會是!也不能是!!

  風雪愈烈,皇帝像從大夢中醒來,沉聲吩咐:“立即派人前往青州,詳查楚國夫人身世!”

  第87章 皇姐

  聖駕離府,溫蘅扶送睡眼惺忪的父親,回房休息,父親明明已困極了,上榻後,還是忍著睡意不肯閉眼,拉著她的手問:“你要離開爹爹了嗎?”

  溫蘅含笑回道:“我不離開父親,我永遠是父親的女兒。”

  父親這才似放了心,手摟著匣子,安心地闔眼睡去,溫蘅抬手將匣子拿開,幫父親把被子仔細掖好,凝望著父親安靜的睡顏,心裏頭如有一團亂麻在胡亂撕扯,道不清,理不明。

  這是她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為漫長的除夕夜,那人的威逼,太後的相認,讓她今夜的心,一瞬間跌到無間地獄,又一瞬間,高高懸起,像是浮在縹緲的雲霧中,時上時下,茫茫然沒有著落,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歸途,整個人有種迷茫的不真實感,好像身在夢境中,今夜隻是她做了一場夢。

  但……

  溫蘅手撥開匣扣,黑漆木匣內,已無那隻長生鎖的蹤影,空蕩的匣子角落,真切地昭示著,這不是夢,今夜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一年的人生,就此顛覆,帶給她內心,巨大的衝擊,此外,這樁秘辛也同時意味著,她不僅做下了無法回頭之事,那件事,還是那樣地大逆不道……溫蘅想到此處,渾身發冷,好像有蛇信滑過她的肌膚,惡心感一陣陣止不住上湧,簡直要作嘔。

  抓著黑漆木匣的手,不自覺攥緊,溫蘅與內心的煎熬做著鬥爭,正覺肌骨生寒,身體忍不住輕微戰栗時,微顫的手,忽被一隻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握住,像是要給予她溫暖和力量,以助她平靜下來。

  溫蘅抬首看去,輕聲喚道:“……哥哥……”

  哥哥握著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打開的匣子裏。

  太後帶走了那隻“詩酒年華”長生鎖,匣中,僅剩母親的遺物——檀木梳,還有那件碧葉紅蓮紋嬰兒肚兜,溫蘅因想著長生鎖既是她的,想必這嬰兒肚兜也是,應就是她躺在木盆裏順流而下時,身上所穿的,但太後娘娘,隻瞥看了這肚兜一眼,即移開了目光,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是她猜錯了,這嬰兒肚兜,與她無關,想來,還是哥哥的舊物吧……

  溫蘅垂首抱匣許久,輕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