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5750
  溫蘅看沈湛麵色不太好,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沙,握住他的手,亦是觸感冰涼,擔心問道:“明郎,你哪裏不舒服嗎?”

  她心係夫君,也就暫不去青蓮巷了,一邊牽著沈湛的手回海棠春塢,一邊吩咐侍女快去煮碗熱熱的薑茶送來,並將室內炭盆快些燃上。

  沈湛人坐在塢內桌邊,順手將手中木匣擱放在桌上,溫蘅見了問道:“這是什麽?”

  沈湛不語,溫蘅看了他一眼,自己將匣蓋打開,連裏頭盛放著一隻雙麵皆繡著金絲牡丹的湘羅香囊,雖然做工極其精美,但有使用過的痕跡,不是簇新物事。

  溫蘅好奇地看向沈湛,沈湛見妻子這樣看他,靜了靜道:“……女人送的。”

  第72章 呆症(三更)

  溫蘅輕嗤一笑,再看沈湛那認真到近乎凝重的表情,唇際笑意更濃,慢慢扶桌坐下。

  沈湛怔望著她道:“……你不問問我,是哪個女人送的嗎?”

  溫蘅如他所願,手托著腮,含笑問道:“是哪個女人送的?”

  沈湛見妻子毫不在意的樣子,心像是被人攥在手裏捏住,憋悶地難受,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毫不在意嗎……

  侍女春纖端新煮的薑茶呈上,溫蘅將薑茶碗塞到沈湛手中,“來,暖暖手。”

  她看沈湛人怔怔的,捧接過薑茶碗,就心不在焉地低頭要飲,忙攔道:“燙!等等再喝……”

  沈湛被這一聲喚驚回神,看妻子關切地望著他問:“怎麽了你?魂不守舍的……”

  “……沒什麽……”沈湛低聲說了這一句,還是忍不住看向妻子問道,“……你……你不吃味嗎?”

  溫蘅見他是因為這個而魂不守舍,含笑搖了搖頭。

  沈湛問:“……為什麽?”

  ……明郎在外怎會有風月之事,怎會對不住她……是她,對不住他……

  唇際的笑意漸漸淡去,溫蘅握住沈湛的手,輕輕地說了兩個字:“信你。”

  隻這兩個字,卻像是有千斤重,沈湛心中一顫,像是無法麵對妻子溫柔的眸光,低下頭去。

  他望著碗中散冒著熱汽的薑湯,冰冷的心,也似被這些薰騰的熱汽包圍捂著,冷熱交加,沈湛捧著薑茶碗的手略動了動,低道:“……我……我今日聽到一樁奇事,是永州那邊的一件案子,一戶人家的親姐弟,竟違背世俗倫常,有了男女之情,明為姐弟,暗似夫妻……”

  溫蘅聞言微蹙眉頭,“人倫綱常,怎可違背……”

  沈湛的目光,靜靜地落在妻子麵上,“……也許是情難自禁……”

  溫蘅搖頭,“縱是心中有情,也該抑製,今世既為親人,便是無緣,萬不可越雷池一步,禮儀綱常,是人倫大道,如果不加克製,任性逾越,人與畜牲何異?!”

  沈湛見妻子神情認真,字字像是出自肺腑,半分也不假,又想她方才那真摯的一聲“信你”,心亂如麻,半晌也理不出個頭緒。

  溫蘅看他剛才急著要喝燙嘴的薑湯,這會兒熱汽漸散,卻又遲遲不喝了,笑催道:“快把薑湯喝了吧,去去寒氣,再不喝,就快涼了。”

  沈湛低頭喝了兩口薑湯,攪得心裏頭辣辣的,忍不住問道:“……你方才說有事找慕安兄,是什麽事?”

  溫蘅聽了沈湛這問,淡淡的憂愁又如輕煙攏麵,“已經快兩個月了,父親一直沒有給我回信,我擔心父親會不會是身體不適,想去哥哥那裏問問他收到信沒有……”

  沈湛聞言想了片刻道:“我直接派人去青州琴川一趟吧,讓人親眼看看他老人家的身體,縱是嶽父有回信來,或為讓子女寬心,不會實言,還是派人去親眼看看為好。”

  依溫蘅之心,自是恨不得親自回青州琴川城,看望侍奉父親,可她知道,她離不開這天子腳下……

  溫蘅強壓下心中的陰霾,點了點頭,“謝謝你,明郎。”

  沈湛默了默道:“說什麽謝呢,我們……是夫妻啊……”

  溫蘅淺淺一笑,沒再多說,隻是催促沈湛快將薑湯喝完,她托腮在旁看著,眸光無意間掠過匣中那隻牡丹香囊,忽地想起,有一個人,是極愛牡丹的。

  溫蘅悄看向沈湛雙膝處,見膝處袍布,隱隱有些發灰,像是曾久跪過,心中已猜知他今日去了哪裏。

  ……從前,她以為她與明郎是天賜良緣,以為隻要他們相愛,便萬事皆足,豈知人世多艱,有歹毒嚴烈、手段陰狠的公主婆母,也有人麵獸心、不仁不義的君王兄弟……

  ……她可以一世不見華陽大長公主,可明郎不能,那是他的生母,十月懷胎,生養之恩不可不報,她與華陽大長公主水火不容,明郎就將一直夾在她們中間,左右為難……

  ……她不願與那萬人之上的君主有任何糾葛,可皇權如天,她一忍再忍,隻盼他早些煩膩,斷了此事,可恨君王一再糾纏不休,就算她拿“明郎已起疑心”來逼他,也不肯放手……

  沈湛心亂如麻,溫蘅心中亦有千愁萬緒,“和離”二字,自明郎摔馬昏迷後,她再沒有提,原想忍等聖上膩味後,就此將這汙髒之事徹底壓下,與明郎粉飾太平度日,可驚鴻樓那日,聖上的態度叫她絕望,如若聖上仍要繼續糾纏不清,是否要再向明郎提出和離,她怎能一世如此欺瞞明郎……這樣的事,又怎麽瞞得住一世……長痛不如短痛,下定決心與明郎斷了這名分,無論他如何懇求,是不是對他更好……

  溫蘅垂下眼簾,以掩飾眸中的暗色,她似是百無聊賴地撥著腕處的玉鐲玩,心中卻想著建章宮裏,那位病中的帝王。

  就此一病不起才好,她才可清靜度日,抑或高燒不退、燒昏腦袋,將她徹徹底底地忘記,如此,人世再無牽扯,才是解脫。

  這一次,她的“詛咒”沒有應驗,聖上的病,一日日地好起來了,不出三四日,就回到了朝堂之上,穩定臣民之心。

  溫蘅擔心聖上再來糾纏,但六七日過去,碧筠都沒和她說什麽幽篁山莊,如此算來,她已近二十天,都沒有被逼著與那人相見,這是這四五個月裏,清靜時間,最長的一次。

  溫蘅心想,也許那日在驚鴻樓,聖上雖說什麽“終有一日會歡喜”,但她的話,其實還是到了聖上的心裏,也許聖上決定罷手了,至少,他在猶豫……

  如此思量,溫蘅終日低沉的心緒,終於略輕快了些,且將聖上拋到腦後,現下她心中最為關心擔憂的,就是父親大人的身體。

  這日雪霽初晴,溫蘅去京郊翠山大佛寺禮佛,在大雄寶殿拈香叩拜,為父親的身體祈福完畢後,被僧人引至禪房用茶。

  溫蘅隨那僧人步入禪房之中,卻見禪房茶桌旁背坐著一年輕男子,輕塵飛舞的透窗日光中,身影熟悉之極。

  溫蘅一驚要走,然那僧人已經快步退下,碧筠也已拉著春纖垂首出去,“吱呀”一聲,闔上了房門。

  溫蘅暗暗攥手成拳,忍耐著心中的驚怒之火,看著那人起身轉看過來,也不屈膝行禮,隻是壓著嗓音冷冷道:“臣婦那日說的還不夠清楚嗎?!陛下是要等著明郎來‘抓奸’,才肯罷手嗎?!!”

  皇帝望著她眸中明顯的戒備與憤怒,沉默片刻,輕道:“朕有事要告訴夫人”,微頓了頓,“是你父親的事……”

  如火燃燒的滿腔憤怒,立被驚惶衝沒,“……父親……”溫蘅一怔驚問,“……臣婦父親怎麽了?”

  皇帝邊將手探入袖內,邊提步上前,卻見她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登時足僵在原地,微抿了抿唇,慢將袖中一道奏折取遞與她,“……這是青州刺史遞送至吏部的人事折子,你看看。”

  溫蘅朝皇帝看了一眼,因心係父親,也顧不上保持距離,上前接過奏折,忙打開看去。

  皇帝無聲靜望著身前的女子,望著在心底描摹了無數遍的清致眉眼,連日來的相思之苦,終可暫解。

  ……想見她,每一天都想見她,可是不能……在知道“明郎已起疑心”後,在聽母親說“半點可能也沒有”後,明明知道他和她的緣分,該徹底斷了,可就是控製不住地想她,相思一寸千萬縷,他困在了這張日漸收緊的情網裏,出不去了……

  ……他忍耐著,壓抑著,在看到吏部遞呈的這道折子後,心中第一反應竟是,終於有理由可以見她了,光明正大的……

  ……可他心裏同時也很清楚,哪裏是什麽光明正大呢,他隻是終於找到了相見的借口,他終於見到了她,也並不滿足靜靜相望,他想要抱她入懷,他想要告訴她,他有多想她,明郎離不了她,他也像中了蠱般,離不了了……

  皇帝負在身後的手,暗暗攥緊,心憂父親的溫蘅,絲毫不覺,她見奏折中隻提說父親病了,無法勝任經學博士一職,卻沒說是什麽病,急切抬眸看向皇帝,“刺史大人隻說父親病了,到底是什麽病?”

  皇帝道:“朕已讓人詳問過了,是呆症。”

  溫蘅怔住,“……怎會……父親年不過半百,怎麽會……”

  晶瑩的淚意,湧上瞬間通紅的雙眸,手中的奏折,也“啪”地一聲掉落在地,溫蘅腦中一片混亂,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快要喘不過氣來。

  皇帝看她這樣,下意識抬手,要將她攬在懷中撫慰,幸而手剛抬起,就已生生忍住了,他躬身將那道奏折撿起,正要開口安慰,就見她淚意盈盈地看了過來,“……臣婦要回青州……”

  她看他不說話,急得聲調提高,手也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臣婦要回青州琴川,臣婦要回去照顧父親,陛下,讓臣婦回去吧……臣婦求您了,臣婦要回家……”

  這最後一聲“回家”,已然帶上了哽咽的哭腔。

  第73章 情絲(四更)

  皇帝忍住攬她入懷的衝動,隻道:“夫人別急……”

  溫蘅怎能不急,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將她的心,都震碎了,她心憂父親,將先前的冷淡防備都先拋下,隻是苦苦哀求身前的天子,“陛下,讓我回家吧……”

  皇帝道:“夫人無需回青州……”

  他才說了這一句,就像是火種,點燃了身前女子心中隱忍的怒火,溫蘅見無論她如何懇求,聖上就是不肯鬆口答應放她回家,原本哀求牽袖的手,因心中的著急憤怒,忍不住朝他錘去,口中亦吼道:“你讓我走!父親病了,他一個人在琴川要怎麽辦?!我必須回家,你放我回去!!”

  她越是著急就越是生氣,連身份禮儀都忘了顧忌,隻覺麵前這男子,簡直是天下第一可惡的惡人了,害得她對不住明郎,身陷泥潭不說,現在她父親病了,都不許她回家探望照顧,真是無情之極!!

  皇帝被生錘了幾下,終是忍不住順勢握住了她的手,連忙解釋道:“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宮中太醫院,朕讓青州刺史派人護送你父親入京治病,禦令已經秘密傳下去了……”

  他看溫蘅怔住,握她手的手又緊了緊,繼續道:“青州沒什麽好大夫,夫人回去,又能做什麽呢?還是將你父親接入京中治病為好,夫人且在京等著,有朕的秘密禦令,護送的人定然不敢怠慢,路上一定會照顧好你父親,平平安安地將他送入京中,不會有任何差池的。”

  溫蘅聽著聖上的話,想了片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被緊攥在聖上手裏,她連忙用力抽出,皇帝一下子手中空空,心也像是跟著空了。

  溫蘅垂下眼,努力平複了下心緒,輕道:“……謝陛下……”

  她默了默,好似也無話可說,並不想再說什麽,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道:“臣婦告退。”

  皇帝看她微低著頭、向門邊走去,很想開口留她,可唇顫了顫,卻不知該說什麽,來見她的理由已經用完,他已沒有理由開口留她……哪怕僅僅是留坐一會兒,說上幾句話而已……

  禪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皇帝看她即將跨過門檻,融入外麵的天光中,心中的悵惘酸澀,全都往上湧,直衝到嗓子眼,令他忍不住嗓音沙啞地低低說了一句,“朕這些天,很想夫人……”

  她聽見了,離去的身影微定了定,但還是抬步跨過門檻,頭也不回地離開,清纖背影,如驚鴻一掠,飛入冬日天光中,再也不見。

  滿目所望,唯有淡薄的冬陽,像被天公篩去了全部的光與熱,半分暖意,也落不到身上,皇帝人站在原地許久,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初見那一日,他遙遙見她站在綠萼梅下粲然一笑,又遙遙見她踏雪遠去、身影消失不見。

  那時,他以為她是皇後選來分寵的良家女子,遙遙一見,目光就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卻因前朝之故,“矜持”著不肯上前與她相見,不肯讓人知道,他第一次見她,就已心生親近,就已在心裏留下了影子。

  他想,來日方長,日後總會再見,他目望著她的身影遠去,直到消失,心中以為,這隻是他們緣分的開始罷了,卻沒想到,那遙遙一望,就是結束,恰如現在,隻能望著她離開,一個人被留在原地,退無路,進無門。

  佛寺鍾聲在暈黃暮光中沉沉響起,驚得棲息寒樹的老鴉,紛紛展翅飛起,聒噪群叫,落葉聚還散,寒鴉驚複棲,可離去的人,不會再回來,種下的情絲萬縷,也無法一根根剔除,相思相見知何日,此生此世,難為情……

  暮鍾聲聲,推撞得日光愈冷,天色蒼茫,趙東林走近門邊,朝內輕道:“陛下,該回宮了……”

  皇帝的神智,被這一聲輕喚,喚回神來,可心,早已不知沉落何方了,他握緊手中那道奏折,緩步踱出了禪房,吩咐道:“去相府。”

  裴相人從官署回府沒多久,連官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就聽門上來報,“聖上駕到”,登時既驚又惑,忙攜一家老小,至門前跪迎。

  聖上隻讓裴相留陪說話,令他人皆散,裴家老小又都退下,裴相請聖上至廳中用茶,聖上卻道“不必”,隻說,“丞相且陪朕在府中走走。”

  裴相遵命道“是”,其時天色微黑,他親自提燈在旁,引著聖上在自家園子閑走,心中暗忖聖上禦駕來此,是為何事。

  經一道臨水長廊走著走著,聖上忽地出聲問道:“朕聽說,你這宅子,原是定國公府?”

  裴相恭聲回道:“是,定國公謀逆被誅後,先帝將定國公宅,賜給微臣,做了相府。”

  聖上笑問:“滿朝文武,怎就獨獨賜給了丞相?”

  裴相兩朝為相,輔佐君王父子,先帝心思深沉,不苟言笑,他為人臣時,小心翼翼,奉命唯謹,今上雖常笑語,明麵看似寬宏大度,但骨子裏卻有幾分像先帝,聖心難以揣度,喜怒難辨,他實不知聖上突然來此為何,突有此問又是為何,隻能恭謹回道:“微臣妄揣先帝之意,想是先帝是在警示微臣,必得時刻鞠躬盡瘁,為大梁朝死而後已,萬不可居功自傲,不忠君王,步定國公後塵。”

  聖上沒對他這番說辭說什麽,隻又問道:“朕還聽說,當時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想要這宅子來著,隻被父皇先賜給了丞相?”

  裴相回道:“確有此事”,又補了一句,“隻是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開口時,已經晚了,當時先帝已將這宅子賜給了微臣,禦命既下,不可再變,不然依先帝對老武安侯和華陽大長公主的恩寵,他們想要這宅子,隻是一句話而已。”

  聖上聞言歎了一聲,“丞相與老武安侯一文一武,都是父皇最為倚重信任的臣子,是父皇留給朕的左膀右臂,原應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隻可惜,老武安侯他,走得太急了……”

  聖上歎至此處,微頓了頓道:“朕知道,私底下有聲音說,狡兔死,走狗烹,說老武安侯的死,與朕脫不了幹係……”

  裴相聽到這話題,簡直背後要冒冷汗,他斟酌著接道:“……小人之言,陛下莫往心裏去……”

  聖上笑了笑,“看來丞相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