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5855
  她仍是一點也聽不懂,眨巴眨巴眼,目光被母親鬢邊垂係的搖曳流蘇所吸引,伸出小手,要去抓著玩。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她綿軟的手心,放了一顆糖。

  她望著這顆小小的香甜的食物,低首輕嗅了嗅,銜入了口中,含了沒一會兒,即被甜得眉眼彎彎,梨渦淺淺。

  他亦含笑道:“我叫溫羨,是你的哥哥。”

  她自然還是聽不懂的,隻是笑眼彎彎地望著他,在將口中甜糖含化後,捉住他的手,要找糖。

  她扒著他的手,翻來翻去,看看手心,看看手背,卻都尋不著那小小圓圓甜甜白白的美味食物了,疑惑地抬起水靈靈的雙眸看向他。

  他又自腰畔香囊裏取了一顆甜糯丸,笑道:“叫我一聲哥哥,就給你吃糖。”

  她奶聲奶氣地道:“嬢嬢。”

  她還隻會說“嬢嬢”,因為此前,沒有人教她喚“爹爹”、“阿娘”,還有“哥哥”,可帶著她流浪行乞的“嬢嬢”,已經不在這人世間了。

  他指拈著甜糯丸,送入她的口中,於是她又笑得眉眼彎彎,扒著他手的小手,還沒有鬆開,因為吃糖歡悅,輕輕地搖啊搖。

  簾攏聲響,父親也走了進來,將她一把抱起,笑道:“爹爹的小阿蘅回來了!”

  母親手拿著發梳,無奈而又溫柔地嗔怪道:“頭發還沒梳好呢。”

  她被父親舉在半空,也不害怕,兩隻雪白的小腳丫晃啊晃啊。

  他拿起備在一旁簇新鞋襪,朝父親道:“天氣涼,足底生寒,容易得病,還是快幫她把鞋襪穿上吧。”

  父親將她放回座椅上,他在她麵前蹲下身體,將她小小的足握在掌心,動作輕柔地幫她穿上鞋襪。

  一隻穿完,換另外一隻,她一直在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在他將兩隻腳的鞋襪都穿完後、仰首笑看向她時,忽然朝他輕輕細細地喚了一聲:“哥……哥哥……”

  他一怔,而後在細雨打窗的沙沙聲中,含笑握住她的手,“是哥哥呢。”

  琴川多雨,那些陪著她一起長大的時光,好像總是煙雨濛濛,一城春水,風細柳斜,他與她一同讀書識字,他撫琴時,她在旁繡花,她寫字時,他在旁磨墨,他擎著油紙傘,牽著她的手,在小城歲月裏,走過琴川城的大街小巷,如水年華,緩緩流淌,她漸漸長大,是鍾靈毓秀的少女,是溫柔清致的女子,他不能再在人前牽她的手,因為,他是她的哥哥。

  他曾在心底立誓,要護她一生,可卻要違誓了……溫羨像是從夢中醒來,四周嚴寒入骨,一直冷到人的心底,阿蘅……他薄唇輕啟,無聲地喚了一聲……

  ……怎會不知明郎是真心愛慕阿蘅,一名男子若將一女子放在心尖上,會是何言止,會有何眼神,他再清楚不過。

  越是清楚,越是無望,到如今,連心底一點隱秘的念想,都要隨人之身死,而灰飛煙滅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這念想的存在,它葬在了琴川城冷寂的煙雨中,也將葬在他斷顱濺出的滾熱鮮血裏。

  溫羨以指尖為筆,在落滿灰塵血垢的地麵,一筆一畫,慢慢書了一個“蘅”字,心事如灰,從未真正地燃起過,就要如此混著鮮血,落入泥沼之中,因他心中清楚,阿蘅從來隻當他是兄長看待,沒有任何其他半點情愫,怕把阿蘅嚇到,怕她從此避他如蛇蠍,多少年來,他從不敢將這心事引燃,從不敢流露一絲一毫,但也許,不破不立,揭開此事,會不會有那麽一點可能,如果……如果能有一次回頭的機會,他會選擇試一試嗎?……

  ……會嗎?……這漫漫長夜,每往前推進一分,便離死期近了一分,人之將死,都是妄想罷了…

  長夜漫漫,承明殿寢殿的龍榻上,皇帝卻似不知疲倦,他並非熱衷風月之人,是故他年已弱冠,後宮妃嬪眾多,這些年來,獨獨馮貴妃一人,曾懷有身孕,所謂男女之事,不過就是那般,他原是如此想,可今夜,卻有些出乎意料地瘋狂了。

  原要溫柔體貼一些,好好憐惜身下的女子,不要叫她怕了他,好在日後與她繾綣情濃,可當他真正摟著懷中這具柔若無骨的身子,將她壓倒在錦褥間,卻是縱情盡興,難以自持,怎會如此甜美,他擁抱著她,都覺她合該是天生為他而生,無一處不與他相契。

  緊繃的身體,暫時鬆弛下來,皇帝原要輕拂開她麵上淩亂的發絲汗水,深深吻她,可卻見她雖是雙頰潮紅、眼尾嫵然,一雙眸子卻是泠泠地望著他,皇帝一怔,欲繼續低首吻她,她卻在今夜第一次逆他心意、避了開去,皇帝愣了片刻,反應過來,揚聲喚道:“趙東林!!”

  趙東林人候在隔扇外,聞聲略略推開隔扇,垂首恭聲道:“奴婢在……”

  錦帳之內,聖上嗓音微啞,“傳朕口諭,寬限七品翰林院編修溫羨斬首之期,責令大理寺詳查,若冤屈忠直臣子,嚴懲不貸。”

  趙東林眼瞄過榻前地上淩亂的衣物及一本落地翻開的書冊,諾聲應下、疾步走開,寢殿龍榻上,皇帝將她為汗浸濕的幾絲長發攬至耳後,望著她問:“這樣夫人可還滿意?”

  她輕道:“謝陛下”,手搭在他肩處,似要將他推開起身。

  皇帝怎舍得溫香軟玉離他而去,緊摟著她問:“夫人要去哪兒?可是要下榻沐浴?再等等,夜還長著呢……”

  她道:“臣婦該走了。”

  皇帝捉住她的右手,一點點地吻過她的指尖,含混道:“夫人兄長的案子,需要時間徹查,這段時間,夫人就住在這裏……”

  她靜靜地望了他片刻,垂下眼簾道:“是。”

  皇帝滿意她的溫順,此後再度情濃不必多說,第二日晨醒,亦是百般溫存,宮女們捧了新衣裙入殿,皇帝興致上來,笑道:“朕為夫人更衣可好?”

  女子眉眼懶懶倦倦的,手攏著長發坐起,垂著羽睫不說話,皇帝自盤上取了衣物入內,興致勃勃地要為她穿上,結果剛拿起第一件褻衣沒一會兒,就對著那對稱的數根細帶犯了難。

  ……不會係……

  第35章 開口

  皇帝望著鬆鬆斜斜“掛”在她頸處的那方粉色灑金花蝶褻衣,訕訕罷手,“……朕叫宮女來伺候夫人……”

  話是如此說,手在徹底離開她的身子前,還是忍不住低首在她香肩處落下一吻,皇帝起身下榻,宮女們伺候他盥洗更衣,他張開雙臂,由著宮女們為他換上貼身的素絹中單及寶藍色織金常服龍袍,在坐至鏡台前盥洗後,看宮女如常執了金梳、要為他梳發簪冠,擺擺手令宮女退下,眼望著不遠處的她道:“有勞夫人。”

  她身上也已被宮女伺候換上了碧紗裙,裙上折繡著整枝白梅,清幽淡雅,聽他喚她,慢慢地走上前來,接過那柄金梳,手攏著他垂散的長發,垂眼緩緩梳著。

  淡淡的女子香氣縈繞在他周圍,纖白的玉手襯著漆發,愈發皓潔如雪,皇帝凝望著鏡中眉眼低垂的女子,望著望著,情難自禁,不待她梳完,就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坐在自己懷中。

  “朕也幫夫人梳梳”,皇帝道。

  他從她手中拿過那隻金梳,五指穿過她柔滑的長發,攏起一束,一邊輕輕梳著,一邊看她就安靜地垂首坐在他懷中,忽然起了玩心,突然低首湊到她麵前,“偷襲”般輕啄了下她唇。

  她不防有此,下意識後仰要倒,皇帝大笑著緊摟住她的腰,將她攬回懷中,這回細細溫柔含吮了一陣兒,方退了開去,認真為她梳起長發來。

  梳攏畢,皇帝招招手,宮女上前為楚國夫人挽髻,皇帝在旁選釵遞簪,興致勃勃,而後宮女為夫人描眉施粉,皇帝插不上手,就坐在一旁,紮紮實實看了一回女子上妝,看她素麵時皎皎如月,描妝後嬌慵鮮妍,真是各有顏色、萬般皆好,親親熱熱地摟了她的腰站起,一同去用早膳。

  早膳有薏仁膳粥、蝴蝶卷子、奶皮燒餅等皇帝平日愛用的幾樣,也有海棠糕、湯頭麵等青州特色早食,皇帝吃得香甜,比平日早上還多用了半碗粥,接茶漱口時,見杯中茶是他素日飲用的禦茶龍井,吩咐了一聲,“這幾日,將茶換成湘波綠。”

  趙東林恭聲應下,皇帝接過宮女呈上的濕毛巾,一邊拭手一邊看她如小貓吃食般一點點喝著薏仁粥,清致的眉眼間懶懶倦倦的,像是沒有什麽胃口,想是昨夜十分乏累,柔聲道:“朕去前殿處理下朝事,夫人慢慢吃,若覺膳食不合口味,就吩咐一聲,讓禦膳房另做。”

  他起身要走,看她要如儀起身跪送,手輕按在她肩處,“不必,夫人用完早膳後,若覺困倦,可臥榻歇息著等朕回來,朕盡量早回。”

  皇帝前兩日“身體不適”、不見外臣,雖然折子是照常批閱,可也確實積了些朝事下來,他人到前殿禦書房,召見心腹朝臣議事,靠近兩個時辰後議畢,去永壽殿問母後安。

  永壽殿中,容華公主、皇後並幾位妃嬪也在,太後見皇兒來了,笑道:“方才皇後她們正說到皇上呢,說你病了,卻不讓人去承明殿侍疾,憑白叫人擔心……”

  皇帝揮手令朝他行禮的皇後等人起身,笑在母後身旁坐下,“隻是偶感風寒而已,朕怕傳給母後,派人同母後說過不必探視,夏日炎熱,皇後等在各自宮中消暑納涼就是,也不必為朕這一點小病忙來忙去……”

  太後瞧著皇帝麵含笑意、精神爽利的樣子,確實沒有半點病色,是大好了,含笑勸道:“雖然天熱,但也別貪涼,風寒雖是小病,可若是加重了,有你苦頭吃。”

  皇帝點頭道“是”,看偎依在母後身邊的妹妹懨懨的,像是蔫巴了的百合花,抬指笑刮了下她鼻尖,“怎麽,可是昨夜貪涼病了,傳禦醫來給你瞧瞧?”

  容華公主搖頭,眼望著皇兄巴巴地問道:“明郎表哥什麽時候回來呢?”

  皇帝本來心願得償、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時乍然聽了妹妹這一問,輕快的心情,立如飛絮打了雨水,直往下墜,他唇際的笑意都似僵住,含糊道:“……還得有些時日呢……”

  略抬首勉強綻放了片刻的百合花,立又蔫巴下去了,太後看容華始終對明郎念念不忘,生怕她為情所誤、一時糊塗,做出些什麽有傷體麵、貽笑大方的事來,言語間提點著她,問皇帝道:“明郎成親才多久,小兩口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你這時候讓他出京辦差,炎夏熬人,怕是相思更熬人!!”

  皇帝唇際的笑意如冰將裂,僵笑著道:“……這是工部侍郎的分內之事,明郎初任工部侍郎,若朕就特殊待他,要惹朝野非議的。”

  一旁的皇後看皇帝神色似是有異、笑得勉強,以為陛下是因被母後責問的緣故,在旁淺笑著幫說話道:“明郎明事理,知道任其職盡其責,陛下遣他出京辦差,是看重他的緣故,明郎定以忠君報國為第一要務,不會過於眷戀小家的。”

  太後笑,“朝堂之事,哀家也不多嘴,看著到用午膳的時候了,正好這麽多人都在,一起在哀家這裏用個午膳,熱熱鬧鬧的。”

  皇帝原想回去與她一同用膳,卻他確實因為“裝病”有幾日沒陪母後了,遂耐著性子在永壽殿坐著,陪母後慢慢用午膳。

  太後喜歡尋常人家的親近熱鬧,不設尊卑有序的上下宴席,令眾人圍坐在膳桌前,幾名妃子原要主動在旁布菜、侍奉太後、皇帝與皇後用膳,太後笑道:“就是尋常人家,哀家這做婆婆的,也不需要你們這樣侍奉,都坐下吧,別拘束。”

  幾名妃子這才謝恩落座,太後瞧著後宮裏位分高的妃子都在了,獨獨缺了馮貴妃,問皇帝道:“貴妃自流產後,就一直在披香殿內調養,人也不出來,哀家也有許久沒見著她了,她近來身體如何?”

  皇帝回道:“她身體在漸漸好轉,精神也好起來了。”

  太後歎了一聲,想到那夜親眼所見的已成形的女嬰屍體,還是感到心痛,她這般一想,又想到了因貴妃之事避嫌離宮的楚國夫人,道:“明郎不在家,你姑母一人在府也是寂寞,明郎媳婦兒回武安侯府,也好陪陪她。”

  容華公主聞言在旁癟癟嘴,“她才不在武安侯府,她那個哥哥犯了滔天大罪,都快要被問斬了,她此刻怕是正不知躲在哪裏哭呢!!”

  太後憶起那日紫微殿殿試所見的溫文爾雅的藍衣士子,驚訝問道:“他犯了什麽大罪?”

  容華公主剛要開口,就被皇兄打斷道:“事涉侮辱太祖皇帝,但朕覺得此事或有隱情,已推遲了他的斬首之期,責令大理寺詳查,不可冤屈了忠直臣子。”

  太後回想那士子溫羨蕭疏清舉的風度,雖隻遠遠瞧了一麵,卻有如玉君子之感、如切如琢,實難想象他會糊塗到犯下這樣的大罪,此時聽皇兒這樣說,訝歎道:“好好查,不能冤枉了人。”

  皇帝道“是”,而一旁靜聽他們說話的皇後,雖然麵色平靜,但心中卻浮起驚惑。

  她知道陛下忌諱後宮幹政,平日從不插手朝事,但作為皇後、一國之母,朝堂之事,多少會傳到她耳中,尤其侮辱太祖皇帝這樣的大罪,犯罪的,還是弟妹的家人,她怎會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弟妹是青州小戶出身,在京沒有家族勢力倚仗,如今明郎人不在京城,若是母親不肯幫弟妹,弟妹會不會來求她、請她向陛下說情,怎麽這幾天從沒有聽到弟妹來求見的傳報……皇後心生疑慮,但此時也不好問,隻是含笑陪著母後用膳。

  太後有午憩的習慣,午膳結束後,眾人主動請退,按地位尊卑,陸續離開永壽殿,帝後在前,二人心中想著同一人,卻各有所思,閑說幾句話後,輦駕分開。

  皇帝本來因妹妹與母後提到明郎,而不得不去正視一些事,以致心情沉鬱,像是有什麽壓在他的心底,令他有些悶悶地喘不過氣來,等他冒著烈日,回到清涼的承明殿後,一路往內殿去,望見她臥在屏風前小榻上午憩的沉靜背影,心中的悶氣,又像是瞬間煙消雲散。

  一晌貪歡,皇帝想著這四個字,負手靜站在垂簾處,眼望著她臥睡在他平日休憩的小榻上,枕著他平日所用的孩兒枕,一顆浮躁不安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有細細密密的歡喜不斷向上湧溢,將那些愧疚不安都壓到最深處掩埋起來,仿佛從不存在。

  皇帝輕聲問侍立在旁的雲瓊,“夫人後來早膳用了多少?”

  雲瓊回道:“通共就小半碗薏仁粥。”

  “其他的一點沒用?”

  雲瓊搖頭。

  皇帝微微皺眉,“午膳做了什麽?”

  雲瓊輕道:“都是陛下之前交待過的、夫人喜愛的菜式。”

  “她進得可香?”

  雲瓊道:“……就……就吃了幾口……”

  皇帝眉頭皺得更深,“可是禦膳房做的不合她口味,夫人有沒有讓你們另做?”

  “沒有,夫人沒有開口吩咐另做”,雲瓊靜了靜道,“夫人從晨起到現在,沒有說一句話。”

  第36章 滿足

  皇帝聽了這話,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擺手令諸侍皆退,自己又杵站在垂簾處,凝望了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慢慢走上前去,在榻邊坐下。

  她朝榻內側臥著身體,枕著綠雲,靜闔著雙眸,羽睫在眼下垂覆著淡淡的青影,輕緲如煙。

  皇帝輕輕地將她滑落在眉心處的幾絲烏發,攬至耳後,指腹輕拂過她臉頰的同時,見她雙眸也睜了開來——原來並沒有深睡。

  皇帝看她起身,像是要下榻朝他行禮,輕按著她肩、令她坐在榻上道:“不必起來行禮,夫人要是困倦,躺下接著睡就是。”

  她垂眼靜坐在那裏不動,皇帝道:“夫人要是不困,就同朕用用茶點、說說話。”

  他將不遠處檀桌上的點心盤端了過來,拿了一塊楓茶糕,送至她唇邊。

  她靜了片刻,沒有直接就著他的手咬銜住,而是抬手接過,送至唇邊咬了一小口,即垂下了手。

  皇帝看她木然地將那一小口楓茶糕嚼咽下,即又一動不動了,問:“夫人不想吃這個嗎?那朕再讓人做些其他的點心送來……”

  皇帝剛要揚聲吩咐,終於聽她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臣婦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