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415
  溫蘅眼瞥見薄帕上繡著的蘅蕪花葉紋,一動不動,由著聖上慢慢將她麵上沾染的雨意擦拭幹淨,由著他修長的手指,徐徐拂過她的麵頰,將那幾縷濕發攬至耳後,由著他手解了她的披風,眸光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

  皇帝問:“夫人用晚膳了嗎?”

  溫蘅輕輕搖頭。

  皇帝道:“夫人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濕,是想先用晚膳,還是先去沐浴更衣?”

  溫蘅道:“但憑陛下做主。”

  皇帝靜看了身前的女子一會兒,挽住了她的手道:“先用膳吧,時間不早了,空腹傷身,朕聽說夫人要來,早讓禦膳房,備好了夫人喜愛的膳食。”

  他挽著她的手,牽她坐到膳桌前,宮人呈膳上桌,膳食與在南薰館那次一模一樣,皇帝親自為她夾菜,亦如在南薰館時一般。

  這一次,皇帝夾來什麽,溫蘅便吃什麽,皇帝夾來多少,溫蘅都垂眼吃下,皇帝在旁看著,漸止了忙碌夾菜的手,給她倒了一盅酒,她也雙手端起酒盅,恭順地飲到見底。

  皇帝凝看著如此溫順沉默的楚國夫人,抬起手指,輕拂了下她柔滑微涼的麵頰,她依然垂著眼沉默不動,雙睫在眼下覆落青影,如沉寂的暗蝶。

  皇帝問:“夫人用好了嗎?”

  溫蘅點頭,皇帝再問:“夫人一路急行至此,衣裳裙擺都被雨水濺濕了,可要去偏殿沐浴更衣?”

  溫蘅道:“但憑陛下吩咐。”

  皇帝微微抬手,趙東林立朝侍立在旁的承明殿掌事姑姑雲瓊看了一眼,雲瓊立刻會意躬身上前,“夫人請隨奴婢來……”

  溫蘅木然地起身,耳聽著殿外鋪天蓋地的風雨聲,跟隨宮女走過雷電交加的明暗光影,來到西間偏殿。

  偏殿之內,重重帷簾輕垂,氤氳的水汽如仙宮縹緲,置身其中,茫茫然如身處在無邊無際的濃霧之中,視感都似被剝奪,隻知四麵八方,襲來幾雙手,有條不紊地解去了她的全部衣裳,將她扶至寬大的浴桶之中,遊漾的紅色花瓣,慢隨流水,漾堆在她的身前,四五個宮女圍上前來,梳發地梳發,抹胰地抹胰,全程不發一語,隻聞伺候沐浴的嘩嘩水聲。

  浴畢,雲瓊恭聲輕道:“請夫人梳妝更衣……”

  楚國夫人卻恍若未聞,依然靜坐在浴桶中,一雙眸子,也似浮滿了氤氳水汽,茫然如夢。

  雲瓊靜了片刻,又恭聲道了一句,“請夫人梳妝更衣”,這次,她低低補了一句,“時辰不早了,陛下正在寢殿等著您呢……”

  宛如大夢初醒,楚國夫人緩緩站起身來,雪白的身子映亮人眼,冰肌弱骨、玉體如酥,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滑膩的身子簌簌落下,有的落回浴桶之中,有的隱入無限風光之處。

  左右宮女攙扶著楚國夫人,令她沿著桶邊木梯,慢慢走到鋪設錦茵的柔軟地上後,立圍攏著丈闊的浴巾上前,為她拭淨身子,又為她穿上鴛鴦戲水紋樣的玉色褻衣,同色素娟褻褲,外頭一件輕薄如煙的淺粉色紗裙,上繡縷金折枝桃花,灼灼盛放,映襯著內裏風光隱隱約約。

  雲瓊請楚國夫人坐在鏡台前,命宮女為楚國夫人梳妝,兩名宮女捧起夫人如雲的烏發,以蘸了薔薇花露的梳篦輕梳,挽攏成清簡的傾髻,隻以一根赤金長簪挑插,將簪頂垂落的黃金流蘇,細致地垂放在楚國夫人鬢側,明亮燈光下,黃金流蘇搖曳流光,襯得夫人愈發眉目如畫,但那流光躍動再歡,卻似也到不了楚國夫人的眼底,夫人隻是沉默地坐在鏡前,由著宮人為她淡施脂粉、輕畫煙眉。

  雲瓊打開一方口脂盒,原要挑染些許,親自為楚國夫人點絳唇,但一直沉默不動的楚國夫人,卻抬起手來,纖白的食指在口脂盒內輕輕一拂,對著身前的鸞草銅鏡,靜望著鏡中顏色嬌妍的女子,以沾染鮮紅口脂的指腹,麵無表情地自行輕塗香脂,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揉過柔軟的唇部,如在堅定心緒,反複下定決心。

  雷雨聲歇,趙東林侍立在旁,默看寢殿內的聖上,一時負手走到窗下,望著殿外禦階雨水傾流,看著神色沉靜,兩節手指卻總忍不住扣扣窗欞,一時慢步踱至花觚前,賞看晚間宮女新插的鳶尾花,撫撫這朵,撫撫那朵,漸將幾朵鳶尾花掐得不成形狀,如此走來走去、心不在焉,在聽到推門聲響、環佩聲近時,三步並作兩步,走至榻邊,拿起枕邊一本書,倚榻翻看,神情那叫一個沉凝專注、古井無波。

  最後一道雕花隔扇被拉開,趙東林見楚國夫人在宮女引領下、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略一揮手,領諸侍退下,親手闔上隔扇門。

  澄金磚地平滑如鏡,霽藍釉描金海水雲龍瓷甕裏的雕鏤冰山,緩緩融滴成水,鎏金風輪款送著冰山涼風,混著掐絲琺琅三足香鼎吐送的龍涎香氣,熏染地滿殿清涼芬芳,嫋嫋繚繞至為金鉤挽起的榻前帷帳處、錦褥鋪陳的寬闊龍榻前。

  溫蘅朝倚榻看書的大梁天子跪下,再一次求請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年輕男子,“臣婦兄長蒙冤,請陛下明查。”

  皇帝早聽到她走近的腳步聲,一直繃著沒抬頭,此時聽她開口說話,才不再拿喬地抬眼看去,結果卻是一怔。

  他隻是讓趙東林安排她沐浴更衣,沒承想這家夥按著妃嬪侍寢規製來辦了,皇帝看她身形輕纖地跪在那裏,薄軟輕透的淺粉色裙裳,如煙如霧地攏在身上,冰肌玉骨隱約可見,傾髻如雲,碎蘇如雨,妝容一如妃嬪穠豔,但卻襯得她氣質愈清愈淡,想叫人將她緊攏在懷中,碾碎這清淡如冰的表麵,讓她的雙頰真正紅豔起來,明眸似水,嬌嗔嫵媚,就像春風滿月樓那夜一樣。

  皇帝想得心熱,麵上依舊淡淡,信手擱了書卷,下榻扶她站起,“夫人起來說話。”

  溫蘅見聖上始終不回複她的求請,既不答允也不拒絕,就如未聞一般,默了默道:“……那夜在南薰館,是臣婦不識好歹,隻要陛下願緩停臣婦兄長的斬首之期,還臣婦兄長一個清白,臣婦願……”

  她頓了頓,藏於袖中的手暗暗攥緊,垂著眼道:“……願與陛下,做一夜夫妻。”

  皇帝卻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夠。”

  溫蘅驚惶抬頭,見身前的年輕天子眸光幽亮地凝望著她,嗓音低沉道:“一夜不夠,朕要一生。”

  饒是溫蘅心裏已料想到今夜會發生什麽,已做好了為救哥哥豁出一切的準備,也不會想到聖上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驚怔地望著身前的聖上,見他微微低首,幾是貼麵地靠近前來,熾熱的呼吸輕撲在她麵上,嗓音輕低,如噙誘惑,“夫人肯嗎?”

  素白的指甲幾要掐進掌心,溫蘅僵站著說不出一個字,皇帝緩緩站直身體,一如那夜在南薰館道:“朕不著急,夫人慢慢想。”

  他重又踱回禦榻之前,拿起那本書,倚榻翻看,溫蘅如石雕木偶般,怔怔望著倚榻看書的聖上,耳聽著殿角銅漏之聲,一滴又一滴,昭示著時間的無情流逝,宛若在催魂奪命,滴滴落進了她的心裏,不斷上湧,令她如陷深淵,越發呼吸困難,似將要窒息而死。

  皇帝雙眼盯著書頁,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耳聽著她無聲地站在那裏許久,終於一步步地,挪近前來。

  皇帝繼續不動如山,連眼皮也不抬一抬,如此又過去片刻,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解衣細音,眼角餘光處一道淺粉色的豔裳如花般綻放落地,眸中眼珠終於忍不住提溜著輕轉了轉,抬起眼簾,見燭映紅紗的灩灩流光中,美人如玉,她雪白的身子靠近前來,一隻冰涼的手,也撫握在他手臂處,輕輕道:“這是臣婦的福氣。”

  第33章 紫夜

  “……侯爺”,長青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夫人會喜歡這個嗎?”

  之前侯爺每經過一地,就吩咐他去置辦當地有趣的風物特產,等著留京送予夫人,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兒、黃楊木雕、壽陽花球、葡萄玉漿……這一路零零碎碎加起來,各地風物特產,已經裝了滿滿兩箱,瞧著都是女子會喜愛的玩意兒,可是來到這武威城後,侯爺竟突然“別出心裁”,白日裏處理完公務後,夜裏攜他策馬往城中西街去,請人訂做一把匕首?!!

  是,這武威城西街裏是隱居著一位名為徐焱的冶兵大師,十餘年前名滿天下,他打造的匕首,定非凡品,可是,再怎麽不是凡品,也是冷冰冰的鐵疙瘩一個,夫人是女子,溫溫柔柔,弱不禁風,理當與風花雪月為伴,會喜歡這樣殺人見血的利器嗎?!

  長青忍不住將疑惑問出口,沈湛笑道:“這匕首不是送給我夫人的,而是為陛下訂做的。”

  他邊緩緩驅馬、邊回憶著道:“我和陛下小的時候,譽滿天下的徐先生,人到了京城,先帝聞聽後,讓軍器監的頂尖工匠與他比試冶煉兵器,那些工匠都在徐先生麵前,一一敗下陣來,先帝想賜徐先生官職,留用軍器監,徐先生生性曠達,不願困身官場,婉拒了先帝的美意,先帝遂讓他在軍器監教授工匠三個月,並親自為皇室打造一批兵器。徐先生打造的那批兵器中,有一把匕首,通體烏黑,鋒利無比,先帝為之取名為隱光,特設了一場比武,讓諸皇子比賽摔跤,最後勝出者,將贏得這把隱光。

  當時陛下還隻是位寂寂無名的寒微庶皇子,因為不能在比武中顯露鋒芒,一直故意輸給其他皇子,我與一眾宗室子弟在旁觀戰,注意到陛下是在有意保留實力,等到人都走後,故意激怒他和我打了一場,然後一起去了當時還是充媛娘娘的太後那裏,沐浴更衣,浴畢,太後端了茶水點心來,我和陛下不打不相識,邊吃邊聊,言語間提到那把隱光。我說,陛下理應得到徐先生打造的那把匕首,陛下卻說,隱光已經有主,有主之物,他不會染指,我便笑說,既如此,等有一日,我替六哥討把徐先生親手打造的神兵來。

  雖然隻是兒時戲言,但我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忘記,如今正好有機會與徐先生相見,兌現兒時諾言,豈能錯過這次良機?!”

  長青在旁讚道:“侯爺與陛下情義深重。”

  沈湛道:“我與陛下一同長大,自然情誼非凡”,他微低身子,輕撫了撫身下神駒的鬃毛,“這匹寶馬,是大宛國進獻的三十匹良馬中最好的一匹,大宛使者稱之為‘天馬’,原是要將它獻給陛下,作為天子的騎乘,但那時我正自請外放,即將離京前往青州擔任刺史,陛下送我至京郊,將這匹寶馬賜給我代步,我說此乃天子禦馬,辭不敢受,陛下開玩笑說,又不是將後宮妃嬪賜你,有何不敢受的,騎著這馬離京,在外好好曆練一番,再騎著它回來,朕與你有約,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你可不能將朕一人撂在這皇城裏!”

  說至此處,沈湛感慨地笑道:“若非陛下將這匹寶馬賜我,我也許一生都無法與阿蘅相識。”

  回想他與阿蘅那雞飛狗跳、誤會滿滿的青州初見,正是身下這匹骨騰神駿、色如紫燕的寶駒促成的,沈湛愛憐地撫摸著馬首道:“陛下賜馬,將我外放青州,促成了我與阿蘅的姻緣,陛下賜婚,使我與阿蘅能破除世俗、結為夫妻、長相廝守,陛下待我恩典深重,此生唯有赤膽忠心以報。”

  紫色寶駒感受到主人的愛撫,舒適地輕輕打了個響鼻,水亮的馬尾搖曳生風,沈湛想起他與阿蘅在青州琴川定情後,二人外出遊玩,他牽著這匹被阿蘅取名為“紫夜”的寶駒,阿蘅坐在馬上,兩人一起徜徉在蓊鬱山林間,草木氣清,涼風拂麵,每每他回頭,總能看到阿蘅與他目光相接,眸中笑意宛若星子流漾,夫複何求,夫複何求,他每次與她相視一笑,都有融融暖意盈滿了他的心,隻覺上蒼厚待,此生再無所求。

  相思如潮,幾要將他吞沒,沈湛歎問:“還是沒有夫人的回信嗎?”

  長青搖頭,他看侯爺眉宇微凝,笑勸道:“無信來,便是平安無事,夫人住在紫宸宮中,有皇後娘娘護佑,定然萬事無憂。”

  沈湛自然相信姐姐會照顧好阿蘅,隻是沒有阿蘅的回信,何以聊解相思,“噠噠”的馬蹄落在長街的青磚地上,沈湛悵然抬首,望向天心明月,想起“千裏共嬋娟”一句,心道,阿蘅此刻,是否也正倚窗望月……

  在家時,夫妻二人夜深未眠,下榻沐浴後,常斟兩盅小酒,相依倚窗望月,因正是繾綣情濃之後,尋常之事做來,也似與平素不同,執壺倒酒,把盞共飲,眉眼交接之處,眸如秋水,情波暗流,他勾挽住阿蘅的手臂,如飲洞房交杯,溫柔的月光披拂下,眼望著她輕輕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一別多時,公務將終,即將踏上返程,沈湛歸心似箭,但長路漫漫,卻還得耗上些時日、一步一步地走,他想起臨走之前與妻子的“戲言”,會不會她腹中真有了一個小生命,所以她不給他寫信告知她的近況,是要在他回京時,給他一個驚喜?

  如此一想,沈湛盼歸之心更切,恨不能生出雙翼,飛回京城,他望著天心明月,想著身在京城地界的妻子,是否正與他沐浴著同樣的月光、心中纏繞著同樣的相思之情,卻不知因為自入夜起便雷雨不斷,京城地界陰沉無月,夜濃如墨,大雨後冷風沁涼,毫無夏夜悶熱,宛如時至涼秋。

  但,無論外界如何冷風陣陣,紫宸宮承明殿的龍榻之上,卻是溫暖如春。

  錦帳圍攏,燭灩流光,皇帝將瑩白如玉的女子攏在懷中,如摟著絕世珍寶,溫柔吻她,可無論他如何親吻揉撫,她的身子,始終都僵冷地像塊寒冰。

  皇帝漸止了動作,抬手拂開她麵前微亂的發絲,輕道:“夫人看著朕。”

  她順從地睜開雙眼,眸中毫無情動,泠若寒池之水,幽靜地映照著難以自持的他。

  皇帝摟她在懷,撈起她的一隻手,於她掌心印下輕輕一吻,低聲問:“朕不好嗎?”

  溫蘅道:“陛下是大梁之主,九五至尊,天下無人可匹。”

  皇帝再問:“既是天下無人可匹,夫人為何不喜歡?”

  溫蘅道:“陛下是天子,臣婦隻敢仰望,不敢喜歡。”

  皇帝嗓音如醉,“朕許夫人喜歡。”

  溫蘅不能躲開分毫,隻能悄將眸光越過身上的男子,眼望著帳頂的盤金龍紋,恭聲道:“臣婦謝陛下恩典。”

  皇帝輕聲道:“夫人吻吻朕。”

  溫蘅看向她身前主宰她兄長生死的年輕天子,慢慢抬首,朝他火熱的唇碰了碰。

  皇帝低笑,“就這樣?”

  溫蘅僵著不動,皇帝含笑道:“朕教教夫人。”

  他手攬在她發後,熱切深吻,吻得她雙頰紅豔,正如不久前他所擬想的那般。

  他更想的,是她明眸似水、嬌嗔嫵媚地主動抱他吻他,來日方長,她許了他一生,不急。

  皇帝暫止了這個綿長的吻,在她耳邊道:“朕知道夫人心裏在罵朕趁火打劫,可朕對夫人,愛慕難舍,願為夫人,從雲端跌到泥沼,做回小人。”

  羅帳春深,綿延不斷的迷恍,將絲絲清明拖下深淵,好似什麽都無法認真去想,什麽都難再想得清楚,隻能無力地隨著主宰命運之人浮沉,可如此迷恍之時,不知為何,雙眸霧蒙、神思如碎的溫蘅,卻忽地恍惚想起去年這時,她與明郎交心定情,明郎向父親求了親,也已修書給遠在京城的華陽大長公主告知此事,彼此都已在心底,視對方為執手一生的良人,永不相疑,永不相負。

  一次,他們二人出遊,因有事在外耽擱,一直到夜深方回,她坐在“紫夜”上,明郎在前牽馬送她回家,下馬的時候,她腳下沒踩穩,一個趔趄要倒,明郎忙抱扶住她,她撞在他懷中,與他靠得極近,似能彼此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天是溶溶月,夜是淡淡風,四下無人,幾乎呼吸交融的距離中,明郎扶著她手臂的雙手,情難自禁地握緊,人也微低身子,朝她的唇,慢慢靠近,她微低著頭,心跳得幾乎要躍出嗓子眼,卻沒有閃躲,由著耳垂在夜色中燒得通紅。

  但最終,明郎卻還是停在她的唇前,無邊清月下,他雙眸清亮地望著她輕道:“我怕輕薄了我的娘子。”

  宛如墮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之中,溫蘅慢慢闔上了雙眼,天牢之內,溫羨自然難眠,因為晚間雷雨致使天氣轉涼,原本陰暗潮濕的天牢,更是凜寒入骨,輕薄的單衣根本無法禦寒,但溫羨人坐在陰涼無比的牢房之中,卻也感覺不到寒冷,隻因他心中,全被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完全占滿,絲毫顧不了其他事情。

  原本,想要為父盡孝一生,守護阿蘅一世,卻眼看著一件也做不到了,這誣陷來得凶猛狠毒,直取他的性命,他思來想去,心中也唯有一人,想要加害於他的可能性最大。

  若真是那人,他死了,亦不得安寧,阿蘅仍要時時刻刻生活在那人的陰影下,那人心思如此之狠毒,若將這些汙髒手段,在日後,都往阿蘅身上使,明郎一人,可能護得了她?!!

  ……無能……

  溫羨有生以來,從未有如這一刻,這般痛恨自己無能,不但護不住阿蘅,還要她為自己憂惶掉淚,他這般冤死,也將是阿蘅心中的一個死結,以後年年月月,阿蘅要因為他,掉多少眼淚……

  回想那日在青州琴川城,明郎來家中向父親求親,父親以為“齊大非偶”,問他是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在明郎求親之前,在父親驚訝地得知本州刺史愛慕自己女兒之前,他就早已知道明郎與阿蘅的交往,知道明郎是真心愛惜阿蘅,一名男子真正愛慕一女子,會如何將她捧在心尖,他心中清楚,也知道阿蘅,是真的愛上了明郎,他與她做兄妹那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阿蘅在提到一名男子時,那般雙眸星亮,欲語還羞……

  第34章 天明

  因為阿蘅喜歡,因為性子那般明透的阿蘅,即使明知“齊大非偶”,預料到了日後種種可能的困難,依然願將一生托付給明郎,願與他執手一生、白頭到老,為了她心中歡喜、此生幸福,他親自將她的手,交到了明郎手中,如今想來,他是不是,做錯了……

  ……他們這樣的人家,在天潢貴胄麵前,就如同腳下的螞蟻,無需花多大力氣,就可被要了性命,連死前的呐喊都喊不出,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間……他將阿蘅送嫁至京城,阿蘅成了華陽大長公主的眼中釘、肉中刺,平日在武安侯府盡受閑氣不說,若華陽大長公主心思陰毒到執意要她的性命,他是不是也間接害了阿蘅……

  ……從前,他淡泊權勢,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場步步高升、青雲直上,可才入官場數月,即遭人誣陷,被下天牢,將臨死刑,連訴冤發聲的機會都沒有……身為家中的男子,如此無能,令他羞慚難當,對父親和阿蘅的牽掛,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徹夜難眠、惶急驚懼,他斷發之意,她會明白,為了父親,為了她深愛的明郎,他相信,她會聽話,好好地活著,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華陽大長公主想以他溫羨之死,對阿蘅做些什麽,明郎人不在京,那該如何是好?!!

  溫羨人之將死,種種愧疚擔憂,如浪潮將他襲裹包圍,似要將他直接溺斃,複雜紛亂的心緒,糾纏如亂麻,千絲萬縷,沒個盡頭,如此極度的憂惶之下,他聽到天牢內幽靜的滴水聲,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時那年,青州琴川煙雨濛濛,衝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憑欄倚坐,手接著廊外微涼的細雨,耳聽著屋內嘩嘩的沐浴水聲,在聽到推門聲響,回頭見家中侍女捧出汙髒衣物拿去清洗時,站起身來,快步向屋內走去。

  滿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幹幹淨淨的小臉粉雕玉琢,手撐著座椅,半歪著頭,一雙烏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還漾著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淺淺的粉色繡著折枝花紋,如春日枝頭最嬌妍的桃花,細軟漆亮的頭發披散在肩側,正被坐在一旁的母親手執發梳,一縷縷地仔細輕梳著,她身處在這陌生的環境裏,黑水晶般的雙眸烏溜溜地轉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將眸光落到他的麵上來。

  他走上前輕聲喚道:“阿蘅……”

  兩歲多的小女孩,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深望著她,再一次輕輕道:“你叫溫蘅,溫潤如玉之溫,瀟湘蘅芷之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