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221
  明郎不在,溫羨也不放心讓阿蘅一人回那武安侯府應對華陽大長公主,他本就想留阿蘅住下,既然阿蘅主動要留下來,他心裏當然高興,笑握住她的手道:“夠了夠了,豈止可抵一間居室,就是把哥哥的心和性命拿去,也夠了。”

  夏夜悶熱,春纖切送了些冰涼的甜瓜過來,兄妹二人用了一些消暑後,溫羨又開始紮那架未完成的秋千,溫蘅要幫忙,溫羨卻讓她歇著,笑說要以一人之力親手做完這架秋千,就像家裏她居室外的花樹下、懸著的那架藤蘿秋千一樣。

  溫蘅遂讓春纖將茶碾、釜爐等煮茶用具搬至庭中,坐在秋千架旁不遠處的庭中石凳上,碾茶羅篩,挽袖煮茶,茶香氤氳,夜色漸濃,點點螢火在庭中飄浮如星子時,秋千架終於紮好,溫蘅手下的“茶戲”也持匙牽引完成,她小心地端起那盞茶,笑著起身朝哥哥遞去,“一盞香茶,聊作工錢。”

  溫羨望著盞中煙霞流散的“水丹青”,想起從前阿蘅未嫁時,兄妹二人“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隻是平日尋常之事,但如今,卻是難得了,他珍惜地接過這盞茶,徐徐飲下,手擱了杯盞,握著秋千繩,笑朝阿蘅道:“來,坐上試試。”

  溫蘅依言坐在秋千架上,溫羨在後輕輕推著,梔子花香在夜色中流淌,幽夜涼風輕撲在麵上,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青州琴川家裏,回到了二人年少之時,溫羨一邊輕推秋千,一邊指著不遠處一塊空地道:“阿蘅,我想在那裏種棵枇杷樹,就像家裏後園那株,小的時候,枇杷熟了,我爬上樹摘枇杷,你在下麵兜衣接著,想想好像是昨天的事,可已過去好些年了,我的阿蘅長大了,遇見了心上人,嫁為人妻,將來,還會為人母,等你和明郎的孩子長大了,這株枇杷樹,定也亭亭如蓋,到時候,你和明郎帶著孩子來,哥哥再摘枇杷,給我的小外甥、小外甥女吃,那時候,父親也已年邁致仕,我勸他住到這裏來,父親為了常見外孫、外孫女,享受天倫之樂,定也肯的,閑來無事時,我們一大家子,就圍坐在這樹下,剝吃枇杷,說笑玩樂……”

  他絮絮說了許久,卻始終聽不見阿蘅說話,繞至秋千架前一看,卻見阿蘅紅著眼眶,怔楞問道:“……阿蘅,怎麽了?”

  “……沒什麽”,溫蘅輕輕搖了搖頭,低首道,“我隻是……太想父親……太想明郎了……”

  溫羨蹲低下身子,仰麵握著她的手安慰道:“明郎不久後就回來了,父親他……”故意頓了頓道,“可不想你……”

  溫蘅驚惑抬頭,連眸中將落的眼淚的都滯住了,溫羨笑道:“前幾日,父親有回信來,說我們都留在京中正好,他一個人在家裏清清靜靜,沒人煩他,也沒有說媒的再往家裏跑了,正好安靜治學,好不快哉。”

  溫蘅聽著哥哥的話,想著父親故意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忍不住輕聲嗤笑,溫羨抬起手指,拂去她眼睫處未落的淚珠,“好了,不哭了,和哥哥安安心心地在這裏住一陣子,明郎就快回來了。”

  溫蘅含笑點頭,此後每日留住在哥哥這裏,白天蒔花弄草、看書作畫,清靜度日,等傍晚哥哥回來,便一同用膳,兄妹倆膳後下下棋、撫撫琴,閑話說笑,如此日子流水般安逸逝去十數日,這一天,溫蘅早做好了晚膳,平日天將黑時,哥哥就會回來,因知家裏有人等他,從不在外耽誤,可這日,卻遲遲未歸,直至時近戊正,做好的飯菜早已涼透,還是不見人影。

  溫蘅心中不安,要去門邊站等著,她人還沒走到大門處,就見陪侍哥哥的知秋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滿麵倉皇,“小姐,不好了,公子出事了!!”

  第31章 抉擇

  溫蘅心中一震,急問哥哥出了什麽事。

  知秋道:“公子平日負責修書撰史,今日離開官署前,將新寫的交呈上去,誰知人將走時,卻被官差拿下,說是公子交呈的書頁裏,有對本朝太祖皇帝的大不敬之詞,侮辱天家,即刻就被下了天牢!!”

  侮辱天家乃是死罪,溫蘅乍聞此訊,幾乎站立不穩,她努力鎮定心神,急思此事,哥哥為人心細如塵,怎麽可能會犯這樣的錯誤、故意去侮辱皇家,其中定有隱情,或是有人故意構陷,若是哥哥無故蒙冤,被關普通牢獄,能有時間予大理寺和刑部詳查,能等到明郎回來幫忙澄清冤屈,可是侮辱天家這樣的滔天大罪,直接下關天牢,三日後即被問斬,事情十萬火急,要如何相救?!!

  溫蘅心急如焚,連夜命人驅車趕至天牢,她原先還擔心天牢的守衛不肯讓她進去探視哥哥,可在得知她是楚國夫人後,守衛卻給她放了行。

  溫蘅跟走在一位獄卒身後,沿著漫長的石階向下,越往深處走,古怪刺鼻的味道越來越重,空氣渾濁不堪,囚犯們嘶啞的叫聲,像悶雷陰沉沉地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低響,間雜著獄卒們淩厲的斥罵責打,四下昏暗無光,明明是夏日天氣,此處卻潮濕陰寒無比,凜冽的冷意不斷地滲透進骨子裏,令人忍不住輕輕戰栗,有淡淡的血腥味,一直飄聚在鼻下不散,被用刑的囚犯痛呼聲,時不時如炸雷突然響起。

  溫蘅此生哪裏來過這樣陰暗可怕的地方,提心吊膽地跟走在獄卒身後,如置身在煉獄之中,手足冰涼,既驚且懼地望著兩邊的牢房,尋找哥哥的身影,被一個個蓬頭垢麵、汙衣沾血的囚犯咧嘴打量,有的還朝她伸出烏黑的手,嘴裏烏拉烏拉地亂叫著。

  她緊緊地攥著衣袖,心裏更是為哥哥的處境感到擔憂,如此懸心走了許久,獄卒終於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溫蘅一望見牢房內背身坐著的熟悉白色身影,即急切地撲近前去,喚道:“哥哥!!”

  溫羨聞聲回頭,起身上前,握住阿蘅朝他伸出的手,心情複雜地問道:“你怎麽來了?你不該來這地方……”

  他觸到阿蘅雙手冰涼,攥在自己手中,輕輕地為她揉搓取暖,溫蘅看哥哥長發披散,身上的官袍也被剝去,隻穿著袍內的白色單衣,已因牢房汙髒沾滿了灰塵草屑,哥哥他,哥哥他平日是那樣愛幹淨的一個人啊……

  溫蘅忍住眸中淚意,向那獄卒懇求道:“請讓我進去和哥哥說說話……”

  獄卒聞請,麵上倒似不是為難之色,而像是在回想什麽,片刻後做出了決定,取了腰畔懸係的鑰匙,沉默地將牢房門上的鐵鏈枷鎖打開。

  溫蘅謝過獄卒,急急奔入牢房中,緊攥著哥哥的手,上下打量哥哥身上可有傷痕。

  溫羨安慰妹妹道:“我沒事,別擔心……”

  溫蘅怎能不擔心,她憂急如灼,都快瘋了,急切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哥哥你怎麽可能寫下那些大逆不道的話?!”

  “那些話是我寫的”,溫羨道,“隻是有人將我諷貶前朝亡國之君的判語,同擬寫當朝太祖皇帝的判語,拚湊在了一起。”

  “這是明晃晃的誣陷!!”溫蘅焦急問道,“哥哥你可有陳訴冤情?大理寺和刑部,竟查不出來嗎?!!”

  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編修,平素修書撰史,手中並無實權,且一向與人修好,從未得罪過人,誰人這般費心害他,還是這樣急著要他性命的大罪,此事背後定有內情,溫羨心中憂灼,但為寬妹妹的心,不能表現分毫出來,隻含笑對她道:“大理寺和刑部不是吃幹飯的,當然能查出來,哥哥不會有事的,放心回家去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溫蘅半分寬不了心,含淚問道:“我能幫哥哥做些什麽?”

  溫羨看妹妹不為他做些什麽就難以心安的樣子,想了想道:“翰林院大學士季棠,是哥哥在翰林院的恩師,他為人品性正直,且在聖上麵前也說的上話,你去他府上求見他,請他求請聖上為哥哥這事寬限些時日就好,哥哥相信,大梁律法,定會還哥哥一個清白的。”

  他抬手輕撫了下妹妹麵龐,笑了笑道:“放心,哥哥一定不會有事的,園子裏的枇杷樹,還沒種下呢。”

  溫蘅點頭應下,又與哥哥說了許久的話,期間那獄卒竟也沒催促,由著她待到天將淩晨。

  東方天明時,溫蘅離開了天牢,趕到季學士府上,跪地說出了自己的請求,翰林院大學士季棠,忙讓自己夫人扶她起身,應下此事道:“老夫也不相信慕安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楚國夫人放心,老夫本就有意為他在聖上麵前陳情,這就去紫宸宮,請陛下將此案寬限些時日,留待大理寺詳查。”

  溫蘅心中感激,人就在季府中等待消息,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懸在半空,如在油鍋中熬煎,等季棠大學士從紫宸宮回府,她期盼地迎上前去,卻見季學士神情灰敗地朝她搖了搖頭。

  溫蘅的心立往下沉,季學士道:“陛下近日身體不適,不見外臣,老夫求請許久,卻還是連陛下的麵都見不上……”

  溫蘅憂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季學士建議道:“楚國夫人為何不求求您的婆母——華陽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手中握有權勢,又是陛下的嶽母姑母,或能寬限此事,並到陛下麵前,為慕安說幾句話……”

  ……為何不求請她的婆母——華陽大長公主,隻因經過春風滿月樓一事後,溫蘅不得不疑心,一向與人為善的哥哥,此次遭人構陷,是否正與她這位婆母有關,華陽大長公主是否正等著她去求她,從而交換些什麽……

  溫蘅心亂如麻,再想到天牢裏那等陰暗潮濕的汙髒環境,謝過季學士後,離開他府上,回到青蓮巷家中,領著春纖、知秋,收拾了些衣裳食物,想要給獄中的哥哥送去。

  誰知不過隔了七八個時辰,此次再去天牢,竟被守衛攔在外麵,之前還態度寬鬆的守衛們,紛紛像變了一個人一般,此次無論她如何求請,都不肯放她進去探視哥哥,並冷冷說了一句,“將死之人,沒什麽好看的,夫人請回吧。”

  這句話,簡直要把溫蘅的心都碾碎了,她百般無奈,隻能憂心忡忡地折返,折返途中,路經西市,見一犯人被斬首示眾,圍觀的民眾歡呼叫好,鮮紅的血液,從斷頭台汩汩流出,染紅了她的雙眼。

  春纖怕小姐再受刺激,忙將窗簾放下,隔絕了小姐的視線,開口勸道:“小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我們先回青蓮巷家裏,再想想辦法……”

  小姐卻恍若未聞,仍保持著望窗的姿勢,雙目無神,怔坐良久,最後窗外一聲老鴉慘叫,似令小姐回過神來,她輕輕搖了搖頭,低聲一字字道:“……回武安侯府……”

  武安侯府中,華陽大長公主正在園中臨風榭賞看歌舞,水麵清風徐徐,吹拂得簾紗搖曳不定,青花大甕裏盛滿冰塊,隨著侍女們款打長扇的輕柔動作,涼風習習,配合著飲用冰鎮過的酒水,正是半絲夏熱也無,好不愜意。

  華陽大長公主正盡情享受著清涼,抬眼見她那個多日未見的兒媳走了過來,冷笑一聲,“你還知道回來?”

  溫蘅默默上前一福,“……母親……”

  華陽大長公主搖晃著金杯玉液,嗓音涼涼道:“你回京卻不回府,城裏都在傳,是我苛待你了……”

  溫蘅隻是垂首不語,悶熱的夏陽下,她一路急行至此,身上衣裳汗黏,幾縷發絲,也因汗濕潤,沾在額前,形容有幾分狼狽。

  華陽大長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冷冷嘲道:“瞧你這樣子,哪裏像武安侯夫人?!”

  溫蘅依然不語。

  華陽大長公主隨心譏諷了幾句,擺了擺手,榭內歌舞伎及侍女嬤嬤,都退了下去,華陽大長公主懶懶地坐直身體,瞥眼看向溫蘅,“是為你那個哥哥來的?”

  溫蘅直接跪下道:“求母親……”

  華陽大長公主嗤笑出聲,“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幫你嗎?”

  溫蘅道:“隻要母親救我哥哥,兒媳什麽都願意做……”

  華陽大長公主微眯雙眼,“什麽都願意?”

  溫蘅將那句在心底沉浮了無數遍的話,艱難地說出口,“……隻要母親救出我哥哥,兒媳願自請下堂……”

  “自請下堂?”華陽大長公主笑道,“你哥哥犯下這等大罪,你以為你這個楚國夫人能獨善其身,我們武安侯府,容不下你這樣家世名聲不幹淨的兒媳,我大可光明正大地休了你,明郎也沒奈何,何必替你去救你兄長出來?!!”

  溫蘅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說出了這句話,卻沒想到換回華陽大長公主這樣一句,她惶急地抬起頭來,“……母親!!”

  華陽大長公主放下金杯,起身冷冷俯瞰著她道:“別去想著求皇後,素葭不會給你通傳,別說椒房殿,你連紫宸宮都進不去!!總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當初明郎一時糊塗,向你求親,你就該知道自己半點都配不上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主動拒絕,而不是厚顏無恥地唆使他向聖上討要賜婚旨!!武安侯府,豈是你們這樣的人攀附得起的?!京城水深,又豈是你們這些小門小戶的人,能夠平安涉足的?!你們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若不能從華陽大長公主和皇後這裏得到幫助,偌大的京城,還有誰能救得了哥哥?!!

  溫蘅將所有自尊都放下,急切膝行上前,緊緊抓著華陽大長公主的手道:“母親,我求您了!!兒媳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人,我求求您了,母親!!您叫我做什麽我都願意,隻要您能救出我哥哥!!”

  華陽大長公主卻直接甩開了她的手,連看都懶得再看她一眼,背影高傲地抬腳走了。

  溫蘅被華陽大長公主的用力一甩,甩撞在漆案處,額頭磕在案角,案上的酒杯也傾倒下來,潑了她滿臉,春纖忙去扶小姐起身,抽了帕子要給小姐擦拭,小姐卻輕輕推開了她,自己扶著案幾慢慢起身,一個簡單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麵上水珠簌簌滾落,也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

  接下來的時日,溫蘅不知又求請了華陽大長公主幾次,往天牢去求見了幾次,甚至試著求見皇後,卻都是無功而返,第三天黃昏時分,她又一次來到天牢前,又一次懇求守衛讓她進去看看哥哥,守衛依然堅持不肯,但道,可以幫夫人將溫大人的遺言傳達出來。

  一名守衛入內許久,走回來道:“小人告訴溫大人,明日就是他的問斬之期,夫人您現在正在外麵,問他可有話要對夫人說,溫大人靜坐良久,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向小人借刀,割下一縷頭發,裹在撕下了的衣布裏,讓小人轉交給夫人。”

  溫蘅輕顫著手接過那縷烏發,雙眸發酸,卻沒有一滴眼淚流下——這幾日裏,她已將眼淚流幹了。

  將黑的天色昏沉悶熱,風雨欲來,守衛勸道:“快下雨了,夫人快回去吧。”

  溫蘅如行屍走肉,聽了這話後,執著那縷烏發,渾渾噩噩地離了天牢、上了馬車。

  一路車輪粼粼,馬車趕在落雨前,停在了青蓮巷溫宅前,溫蘅扶著春纖的手下車,望著匾額上熟悉的字跡道:“春纖,我到家了。”

  春纖看小姐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擔心不已,她忍著哽咽道:“是,小姐,您到家了……”

  “……到家了……”溫蘅低低道,“……我該做飯了,哥哥快從官署回家了……今晚做什麽……碧螺蝦仁……哥哥喜歡吃這個……可這道菜我總做不好……我今晚好好做……好好做……”

  “小姐!!”春纖想將失魂落魄的小姐喚回現實,可又不忍心說出口,隻能扶著小姐進了宅中廚房,幫著小姐清洗蝦仁、燒水沏茶。

  一盞碧螺春剛沏好,小姐端起來就要啜飲嚐味,春纖忙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小心燙!!”

  小姐頓住手,一動不動,凝視著澄碧的茶水,一直等到茶水涼透,也沒有再喝半口,隻是靜靜道:“這茶葉不夠好,做不出最好的碧螺蝦仁,你去我房裏架子上拿,將那罐最好的碧螺春拿來……”

  小姐傷心到如此反常的地步,春纖怎敢離開小姐身邊,可這等情景下,她又不敢違逆小姐之命,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廚房,見碧筠就在不遠處朝這裏望著,忙上前囑托道:“姐姐你先照看著小姐,我去去就回。”

  碧筠應下,走至廚房附近,見夫人握著那杯涼透的碧螺春,望著望著,忽然嗤笑一聲,手一鬆,茶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夫人就這般踏著碧綠的茶水,慢慢地走出了廚房,仰望著烏雲翻攪的天色,一步步地走到了庭中秋千架處,手扶著秋千架繩,慢慢坐下。

  大雨將至,天色暗沉如夜,呼嘯的長風吹舉地夫人衣裙若飛,夫人卻像是什麽也感覺不到,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凝望著不遠處的一片空地。

  十數日前的夜裏,哥哥所說的“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那些話,一字字地回響在溫蘅耳邊,溫蘅眼望著那塊還未種上枇杷樹的空地,心如刀割。

  她知道,哥哥贈她那縷烏發,是在提醒她出嫁時候的事,是要她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孝順父親、兒女繞膝,平安喜樂地度過一生。

  向來青州女子出嫁,都是母親為新娘梳發,但她生母早逝,出嫁那日,在琴川家中,她換穿上大紅嫁衣後,是哥哥手執發梳,攏著她的長發,一下下地為她輕梳,邊梳邊道:“一梳梳到頭,一生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福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又有尾,此生無辛悲……”

  梳發詩的一字一句,寄托了哥哥對她的殷殷祝福,梳完發後,哥哥又親手幫她戴上了新娘花冠,扶她上了遠嫁的馬車,親自送嫁至京城武安侯府,將她的手,親手執送到明郎手中,而後,又為了她,努力科考,留京為官……

  哥哥並非重名重利、汲汲於官場之人,如若不是為了她,努力留京為官,是不是也不會有今日之災……

  猛烈的閃電,如利劍劃亮暗色,轟隆一聲炸雷聲響,天公撕下了一道口子,澆起滂沱大雨,幾滴雨水才落在溫蘅身上,一把雨傘已及時地撐在她的頭頂,溫蘅抬眼看去,是碧筠。

  那夜,她向聖上求請離宮,聖上允了此事,卻堅決不允將碧筠等禦賜宮女調離,她對碧筠心生隔閡,既感謝她春風滿月樓那夜,阻止了她和哥哥做下錯事,又因她是聖上的耳目,無法再信任留用她,平日裏隻讓她留在青蓮巷宅中做事,不要她貼身伺候。

  “……夫人,雨太大了,進屋避避吧……”碧筠輕聲勸道。

  夫人卻不起身,在這狂風呼嘯的傾盆大雨中孤坐許久,於又一道閃電劃破暗空時,眼望著她,聲平無波道:“我要見陛下。”

  第32章 一生

  將入夜時,天公下起瓢潑大雨,持續近半個時辰後,轉成淅瀝小雨下至戌正,轟隆隆幾聲雷響,又轉成傾盆大雨,冰涼的雨水鋪天蓋地澆灌如注,承明殿須彌座螭首“千龍吐水”,如湍流飛瀑,暗茫雨夜中,四五侍從高擎油傘,冒著風雨,將一身著墨色披風的女子,送至承明殿前。

  趙東林早候在承明殿外,見女子踩階上來,忙迎上前去,“夫人……”

  女子抬手揭開遮蔽麵龐的兜帽,露出如月容顏,幾縷為風雨打濕的烏發貼在鬢側,麵上亦沾有雨意,雙眸岑寂烏沉,靜靜地望著高大煊赫的承明殿殿門。

  趙東林輕道:“陛下聽說夫人要來,正等著您呢,夫人請……”

  殿門洞開,如巨獸之口,內裏深沉無際,不知盡頭何在,最終通往何方,溫蘅緩緩抬腳,跨過那道門檻,走入殿中,一步步地,向那正望著籠內雀鳥銜水漱羽的高俊背影走去。

  她朝那背影跪下,一字字道:“臣婦兄長有冤,請陛下明查。”

  大梁朝的年輕天子轉過身來,慢步上前扶她起身,卻不言語,隻一雙眼靜望著她,從袖中抽出一方雪色薄帕,輕擦她麵上的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