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6035
  皇帝攥著手,跟著她走著,一時走進光中,一時走進影裏,心情也是時上時下,一時心生歲月靜好之感,不知今夕何夕,忘卻她是何人,好似身在夢中,一時又明白清楚地知道她是誰、自己在做什麽,瞬間大夢初醒,如此七上八下、恍恍惚惚行走了一陣,見她雙眸忽然一亮,像是找到了那本《岐山夢餘錄》,仰麵踮腳夠去。

  溫蘅尋了半晌,終於找到了這書,一時高興忘形,忘記了自己身上有傷,沒有命人搬杌子來,而是直接踮腳去夠,輕軟的衣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段雪膚玉臂,以及其上青紫的傷痕。

  皇帝心裏本正亂七八糟的,忽然望見她臂上的傷痕,登時心頭一震,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要細看。

  溫蘅嚇了一跳,剛取下的《岐山夢餘錄》也摔落在地,匆匆向後退去,攏好衣袖,可聖上卻逼近前來,語氣急切,“給朕看看……”

  溫蘅越發垂首後退,聖上沉聲道:“這是禦令!”

  溫蘅隻能慢慢伸出手去,皇帝虛握住她的手腕,將輕軟寬大的衣袖往上拉,青紫的腫痕觸目驚心,連隨侍一旁的趙東林瞥了一眼,都忍不住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

  之前幾次相見,她身上的香氣都十分淡雅,皇帝還以為她是今日在家弄香的緣故,才使得衣裙沾滿濃鬱芳香,卻原來,是為了遮掩藥味,皇帝眼望著她手臂上的傷痕,不知心裏是何滋味,嗓音沙沉,“……怎麽傷的?”

  溫蘅輕道:“臣婦前兩日搬書時沒留神,不小心碰傷了手臂。”

  皇帝回憶她今天走坐都十分“拘謹”的樣子,心中懷疑,問:“身上還有其他傷處嗎?”

  溫蘅搖了搖頭,皇帝再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另一隻手腕,要掀開衣袖去看,溫蘅欲往後退,卻已退至牆壁,退無可退,隻能緊攏著衣袖、懇求地望著聖上道:“陛下……”

  皇帝望著她眼底的懇求,慢慢地鬆開手,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問:“到底是怎麽傷的?”

  溫蘅道:“臣婦昨日走路時大意,不小心摔下了台階。”

  皇帝眸如幽海地靜望著她,似在分辨她這話的真假,許久,又沉聲問道:“明郎知道嗎?”

  溫蘅垂首不語,皇帝心裏明白了,這傷八成與華陽大長公主有關,他不知心中是何感覺,隻覺一腔惱鬱無處發泄,又見她微低著頭、形容可憐,真想將她攬入懷中好生撫慰,嚴加懲戒害她如此的人,可偏偏,他是皇帝,權掌天下,本應無所不能,卻在麵對她時,有無數的不能為之事,連心底話,也不能泄露一字半語。

  趙東林默看聖上麵色寒凝,負在身後的手,也緊攥得發白,像是在掙紮些什麽,生怕聖上控製不住做出些什麽來,畢竟,對麵可是武安侯夫人,此地可是武安侯府,他正懸著心,忽聽外頭傳報:“侯爺回府了!”

  沈湛剛回府就知道了聖上微服來此的消息,一路急行至書房,見聖上手裏正拿著本書在看,而妻子,侯站在一旁。

  沈湛按儀向聖上行禮,皇帝放下書道:“難得來你家一次,你卻不在。”

  沈湛含笑拱手,“臣有罪。”

  皇帝道:“帶朕到你家園子逛逛吧,朕也有幾年沒有來過了,看看和記憶中有什麽不同,瞧瞧你之前說的為你夫人修的琴川亭台,又都建成了什麽樣子,若是好看,朕回頭也讓人在夏宮裏建上幾座。”

  沈湛遵命,迎聖上到自家園林閑逛,一邊引路一邊介紹,皇帝根本無心詳聽,眼角餘光瞥見她一直慢慢跟走在後麵,暗想也不知那樣青紫的傷痕,她身上遍布有多少處,越想越是心疼惱火。

  他這樣想著,再看沈明郎一直在含笑說話,麵上的笑意,落在他眼裏,真是萬分刺眼,也沒心情再待在這裏,再待在這裏也不知他會不受控地說出什麽、做出什麽來,還不如早點離開,也讓她好早點回房歇息,遂淡聲道:“朕乏了,改日再來逛吧。”

  沈湛不知聖上為何突然沒了興致,但也不好多問,按禮攜妻子將聖上送至侯府大門外,皇帝登上馬車,回身朝沈湛道:“朕是微服出宮,又不是敲鑼打鼓地來到你家,不必巴巴地看著朕走,都回去吧。”

  沈湛道“是”,挽住愛妻的手臂,回身向裏走去。

  皇帝明顯看到她在被沈湛挽住手臂時、疼地眉頭微微一皺,而後很快掩飾地和沒事人一樣,在什麽也沒察覺出來的沈湛,笑著看向她時,回之以溫柔一笑,由著沈湛就這般挽著她的手臂,一起相依著回府,身影漸遠。

  皇帝躬身進入馬車,如在發泄什麽怨氣般,將車簾狠狠一摔,車簾晃蕩了幾下,平靜了下來,而他的心,卻是激憤如潮、難以平靜。

  沈明郎這丈夫,到底是怎麽當的?!!!

  第16章 聖旨

  沈湛並非遲鈍之人,在有關妻子的事情上,更是心細,隻是因前一日與母親那般激烈爭執、母子雙雙落淚,導致心神不定,十分沉鬱,而妻子又處處掩飾地很好,故而昨夜沒有發現絲毫異常,今日雖然官員休沐,但他有事外出,一大早就出去了,也無暇發現妻子的不對,直到在送聖上離開侯府後,攜妻子回到房中,一推門,依然如昨夜那般,馥鬱滿屋,才覺有些奇怪,笑問:“你怎麽愛用這麽重的香了?”

  溫蘅道:“偶爾換換味道,你不喜歡嗎?”

  “怎會?”沈湛擁著她道,“你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

  他注意到隨著他親密的擁抱,她眉眼間閃現過幾絲苦楚,手搭在他肩頭,輕推開他,走坐到一邊。

  沈湛一怔,走上前關心問道:“怎麽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地厲害?我去找大夫來看看吧……”

  溫蘅搖頭,“沒事,我休息幾日就好……”

  沈湛還是不放心,“我還是讓人傳個大夫來吧,又不費事,你先在這兒歇著……”

  他轉身要走,妻子卻拉住了他的手,淺笑道:“真的沒事,你別走來走去了,坐這兒陪我說說話吧,你早上走得那麽早,我都還沒醒,都不知道你去哪兒了?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偷偷去吃花酒了?”

  沈湛知道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但見她這樣展顏歡笑,心也安定了許多,笑著在她身邊坐下道:“我若去喝花酒了,你當如何?”

  溫蘅笑,“那我就把你休了。”

  沈湛亦笑,“我讀書千卷,亦走過許多地方,卻還從沒聽說過,有妻子把丈夫給休了。”

  溫蘅笑著指點了下他的眉心,“你若真跑去喝花酒,你沈明郎,就是這世上第一個聽到這新鮮事的人。”

  夫妻二人說說笑笑,到了晚間,溫蘅用過膳後,到春纖房中沐浴上藥,再回自己房中,屋子裏自然熏著濃香,她挽發上榻沒多久,沈湛也沐浴更衣進來了,望見妻子正捧著如雲長發,倚在榻上緩緩梳著,燈光下容姿勝雪、美人如玉,不禁想親近親近。

  他知道她身上因月信不舒坦,隻是想吻吻她,但就這樣,妻子還是避了開去,“就親一下”,沈湛哄著道。

  溫蘅聽他這口氣,活像個要糖吃的小男孩,低首嗤地一笑,“你這樣哪裏像堂堂武安侯?”

  “我在你麵前,就隻是你的丈夫,是青州的沈明郎”,沈湛笑著低下身去,輕蹭了蹭她的鼻尖,“給不給親?”

  溫蘅手勾了他脖頸,“就親一下,你得守諾”,又道,“輕一些,不許再咬破了,上次害我塗了好多口脂遮掩呢,再不許幹這壞事了。”

  “知道了”,沈湛笑著低下頭去,手撐在她身側,尋到她的紅軟香唇,溫柔含吮,但貼身吻著吻著,在輕嗅著她肌膚芳香的同時,竟有一股藥味鑽入鼻中,沈湛尋著味、手撥開她肩衣,隱約似看到了一抹青紫,而妻子已匆匆推開了他,將肩頭衣裳攏好,背過身去,像是有些生氣,“不是說好不動手動腳嗎?!”

  “……阿蘅,讓我看一下……”

  妻子仍是背對著他不動,沈湛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深,也顧不得會惹惱妻子,直接將她攏在懷中,去解她的衣裳。

  溫蘅的力氣怎敵得過他,況且她身上還有傷,不能大動,掙了沒幾下,衣裳就被沈湛輕輕剝開。

  他驚望著妻子腰肩手臂處塗著藥的青腫痕跡,連碰都不敢碰,簡直心疼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方啞聲問道:“……怎麽回事?”

  溫蘅依在他懷中,垂著眼輕輕道:“我前幾日,不小心摔了一下……”

  ……不……濃鬱的熏香,是從昨夜開始,而昨日……沈湛忽地想起他一個人跪在祠堂深處時,外頭像是有什麽聲響,他當時以為是生氣的母親離開祠堂後,在外頭摔打了什麽東西……卻原來,是母親對阿蘅做了什麽嗎……若隻是自己不慎摔倒,阿蘅沒必要這樣刻意掩飾……

  沈湛騰地起身下榻,拿起衣架上的外袍就往身上披,溫蘅知道他是要去找母親,她就是怕會這樣才會掩飾,急得赤足下榻,拉住他的手道:“明郎!你去找母親又如何呢?無非是和母親再吵一架,你為了我與母親吵得越厲害,我和母親的關係,就會越來越糟……”

  沈湛在她急切的聲音中頓住手,他望著眼前的妻子,心中又痛又怒,抬手輕撫上她的麵頰,“……當初在青州向你求婚時,我說過的,此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我知道,我知道……”溫蘅握住他的手,“母親這次是氣急了,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若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再忍耐,也一定會告訴你……”

  “……不會再有下一次……”沈湛將溫蘅輕輕擁入懷中,如護至寶,沉聲許諾,“永遠都不會有下一次!!”

  翌日,華陽大長公主晨起梳洗,侍女報說侯爺一直等在外麵。

  華陽大長公主想了一瞬,即明白他大抵是為溫氏那妖婦而來,冷哼了一聲,“讓他進來吧。”

  沈湛步入室內,向母親請安,大長公主瞟了他一眼,“別假惺惺了,是為我前天推倒溫氏這事兒,來‘興師問罪’的吧?有話就說。”

  沈湛道:“阿蘅幼失慈母,自嫁入武安侯府以來,一直把您當做生身母親侍奉,您為什麽就不能對她好一點?”

  “她若給我當丫鬟,我興許還會喜歡她,可我的兒媳、武安侯府的女主人,她這寒微之人,沒資格做!!”華陽大長公主言辭冰冷,“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兒,我華陽大長公主,永遠都不會接受溫氏這個兒媳!!”

  沈湛靜靜地望著母親道:“您是我的母親,她是我的妻子,您與她,都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您能接受她,如果您做不到,也請您不要再傷害她”,他略頓了頓,聲音很輕,卻極堅執,“您雖痛恨我沒出息,但您到底,也隻有我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兒子,我想,您也不希望兒子出什麽意外,武安侯府,後繼無人。”

  他朝母親深深一揖,轉身離開,華陽大長公主氣得將梳妝台上的東西,全部拂掃到地上,明郎從小到大都是孝順孩子,從未如此忤逆過她,溫氏,都是因為這個溫氏!!她就不信,她拿她沒辦法!!

  沈湛離府上朝,朝後又與幾位大臣,同被召至禦書房議事,幾樁要緊朝事議畢,聖上獨獨留了他下來,望著他欲言又止,似是有話要說。

  沈湛等了一陣,聖上終於開口,道:“昨日在你府中時,朕無意間聽見你府裏幾個下人議論姑母與你夫人關係不合,姑母好像還對你夫人動了手,這事……你知道嗎?”

  沈湛黯然道:“微臣知道”,想到聖上一個外人,竟比他這個做丈夫的,還早些知道此事,心中更是慚愧。

  聖上“哦”了一聲,又靜靜望了他一陣,問:“為何關係不合?甚至到了要動手的地步?”

  沈湛低道:“……母親嫌棄內子出身寒微……”

  聖上卻聽笑了,“就為這個?明郎啊明郎,你還把不把朕當兄弟?與朕太生分了!”

  沈湛不明所以地望向聖上,見聖上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這種小事,你說一聲就是。”

  日暮時分,沈湛自官署回到武安侯府沒多久,宮中即有人來傳旨,溫蘅自然以為這聖旨是傳給母親或明郎的,讓他快些去接旨,明郎卻含笑拉著她的手,往正堂處走,“這聖旨,八成是給你的。”

  溫蘅當然不信,嗔看著他道:“別拿這種正經事來胡說。”

  “我說真的”,沈湛邊走邊將今日禦書房之事告訴溫蘅,“陛下說要封你做誥命夫人,按我的官職爵位來說,應是三品淑人,但陛下一向待我寬厚,破格往上提一級,二品郡夫人也有可能。”

  夫妻二人笑走至正堂前,華陽大長公主也已到了,冷冷瞥看了眼親密相依的年輕夫妻,一家人跪地迎旨,傳旨內監展開聖旨宣道:“武安侯夫人溫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上敬婆母,內襄夫君,堪為女子典範,今封為一品楚國夫人,賜金玉十箱、絲帛十箱、古玩十箱、掌事女官一名、宮女六名,欽此。”

  第17章 設局

  哥哥一向心細如塵,溫蘅特意等身上傷都養好了,才去青蓮巷見他,這時離春闈之期隻剩三日了,哥哥原正在窗下奮筆疾書,見她來了,立即笑著起身朝她作揖,“草民參見楚國夫人~”

  溫蘅忙上前扶起溫羨,“哥哥要這樣,我可惱了!”

  溫羨笑著直起身,“妹妹莫惱,我是真心為你高興。”

  兄妹二人攜手走至書案旁坐下,舉朝最年輕的國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那日接到聖旨時,不光是我,明郎也嚇了一跳呢。陛下事先同他說過要封我為誥命夫人,明郎以為最多最多,也就是破格封為二品郡夫人,沒有想到會是一品國夫人,真真天恩浩蕩。”

  今上與武安侯情誼深厚之事,世人皆知,溫羨亦如世人,不會將此事發散多想,都隻純粹認為,是聖上厚待武安侯府而已,他握住了妹妹的手道:“原還想快些科舉為官,等著妹妹朝我作作揖,沒想到是我先拜了妹妹,但我心裏高興,真的高興。”

  上元節那日,極少踏足武安侯府的他,難得地去了一趟,卻遭到了華陽大長公主那般譏諷,對他這個偶然來府的外人,都尚且如此,對在府中妹妹的態度,溫羨已可想象,定然比平日“報喜不報憂”的妹妹所說的,還要壞上許多。

  想要快些科舉為官,想要步步高升、青雲直上、位極人臣,為妹妹提供權勢的倚仗,令華陽大長公主再也不能那般輕視貶低妹妹,溫羨心中做如此想,但青雲直上怎麽可能一蹴而就,妹妹能先蒙聖恩,被封為一品國夫人,京中貴婦,無有出其右者,那真是太好不過了。

  溫羨心中安定了許多,溫蘅淺笑著望著哥哥道:“我也等著朝哥哥作揖的那一天。”

  溫羨笑道:“都說寒窗苦讀十載、十年磨一劍,哥哥這劍,泡在青州山水裏都快十五六年了,也該拿出來試一試了,不然,都該鏽了。”

  溫蘅嗤笑,緊握住哥哥的手道:“哥哥定能金榜題名。”

  “既然嘉儀不喜歡那些世家子弟,要不,從本屆春闈中擇出一名年輕雋秀的人才,封為狀元,以尚公主,皇兒以為如何?”

  禦花園中,太後如是對皇帝道。

  皇帝正親自攙扶著太後遊園,聞言道:“朕也正有此意,一般的世家子,也受不住嘉儀那性子,讓她低嫁些,駙馬遷就她些,興許還能夫妻和樂。”

  太後笑,“皇兒這是怪哀家太寵愛嘉儀了?”

  皇帝笑稱“不敢”,隻道:“嘉儀那性子,確實該收斂了些了,總是要為人婦為人母的,應當沉穩些。”

  太後歎了一聲,“嘉儀已經十八歲了,承歡哀家膝下,還能有幾日呢,且讓哀家,再疼她幾日吧。”

  皇帝也不再多言,繼續陪著母後遊園賞花,此事傳到容華公主耳中,她陡然急了起來,春闈就在這幾日,等下個月殿試,皇兄選出前三甲,難道她真要奉旨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狀元郎?!!

  容華公主憂急如焚,想了半日,私下約見了姑母華陽大長公主。

  華陽大長公主從前將容華公主當作未來兒媳看待,平素十分親近,宛若一家人,但自從兒子硬請旨求娶了溫氏為妻,她再見容華公主也是尷尬,相較從前,關係冷淡了許多。

  華陽大長公主,以為容華公主記恨上了武安侯府,記恨上了自己兒子,沒想到應約一見,深聊後才知,公主依然對明郎癡心一片,甚至願以堂堂公主之尊,去做武安侯繼妻。

  華陽大長公主心中原本將熄的火焰,瞬間重又熊熊燃起,她和藹地將滿麵淚痕的容華公主摟在懷中,溫柔安撫道:“姑母心中,從來就隻有你一個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