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作者:邈邈一黍      更新:2020-07-11 11:22      字數:5055
  如果說,二月中旬的春雨,給了所有人希望,那到五月份的時候,這份希望已經消耗殆盡了。

  又是幹旱,不同於去年的掐脖旱,今年的幹旱來得要更早一些,在還沒來得及長糧食的時候,這些僅能稱之為禾苗的莊稼,就已經熬不住了。

  同樣熬不住的還有旱區所在的百姓,以及朝廷的糧倉。

  京城這邊還好一些,確實出現了幹旱的情況,但並不是重災區,沒那麽嚴重。

  北地的好幾府,接連朝廷告急,賑災的糧食快要見底了,而地裏的收成今年又沒了指望。

  不要說秋收了,能不能熬得到秋收還難說著呢。

  時至七月份,京城已經出現了從災區過來的流民,而災情比較嚴重的幾府,流民遍地,隻能以乞討過活,能拿出糧食施粥的人家太少,而且跟糧食比起來,要吃飯的人太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盜賊、土匪開始增多,人餓極了,道德底線也就沒了。

  天災開始醞釀出了人禍。

  這下連朝廷都慌了,‘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道理誰都懂,流民作亂,北地幾府已經是亂了,放任下去,繼續讓這些人流竄,怕是其他地方的安寧也要被打破。

  去年大麵積的旱災,已經讓原本儲備的賑災糧食消耗殆盡了,朝廷已經拿不出多餘的糧食再去賑災,畢竟軍糧是不能動的。

  工部在這次的旱災中起到的作用有限,能夠灌溉到的農田太少了,而且老天爺不下雨,河裏的水位下降,甚至是幹涸,能夠引出來灌溉的水也不多。

  戶部呢,在調不出多餘糧食的情況下,銀錢倒是能拿得出來,可朝廷不能向糧商買糧,陳年舊糧在去年一年基本上都已經被賣出去了,現如今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前年的糧食,這也就意味著,即便是糧商那裏,糧食也不多。

  今年未能受災的地區,在收成有望的情況下,還能維持一個平衡,一旦出手打破了這個平衡,這些地方可能也要亂起來,到時候就更收拾不過來了。

  朝廷不可能將幾府的百姓置之不理,但又確實是拿不出更多的糧食來。

  流民已經形成了,惟今之計隻有移民就食。

  移民就食,在本朝和前朝,甚至再往上數個幾百年,都基本上已經不太用了,漢魏時期用的是最多的,魏之後,再用這個政策的朝廷就已經很少了。

  能把這項政策提出來,朝廷看來也是沒法子了,可另一方麵,這也代表了朝廷的決心,不會放棄那些流民,不會對旱災區不管不顧。

  流民不加以管束,四處亂竄,哪兒都能去,有不少都是奔著京城來的,誰讓京城這邊高門大戶多呢。

  移民就食跟流民的區別就在於這是在朝廷管製下的,每個人的戶籍,每一家的戶籍,要去什麽地方,要走什麽路,要在哪安置,這些都得要聽朝廷的。

  到了地方之後,或去打零工,或去乞討,也必須照著規矩來。

  三府之地,牽扯到的流民有上百萬,這絕對不是一個小工程。

  而且又有盜賊、匪患作亂,這些也得一一去清除才可。

  一項大工程,兵部已經不得不動了,除了兵部之外,戶部、工部也都參與進來。

  魏時在這裏邊兒隻能算是小卒子,被派往東原府,此次受災麵積最大的府,人口在三府當中也是最多的。

  在兵部的大皇子也在隨行之列,不過領頭人可不是他,而是之前被安排在刑部的太子。

  這的確是個鍛煉能力、收買人心的好機會,也難怪當今會讓太子前去。

  不過除了太子和大皇子之外,其餘的幾位皇子並沒有被安排進來。

  隊伍裏有太子,有大皇子,有兵部右侍郎石大人,戶部郎中許大人,工部還派來了兩個員外郎,官品皆在魏時之上。

  說實在的,他也挺奇怪自個兒為什麽會在隨行之列,畢竟除了太子和大皇子之外,就他一個在三十歲以下的,沒多少辦差的經驗,而要去辦的事兒,難度很大不說,還不能出差錯。

  不過既是被點了名,魏時就得要好好準備一番。

  首先就是藥材,不為旁人,為了自個兒,也得把藥材備足,還得請個大夫一塊跟著去,他不知道太子會不會帶著太醫一塊,但就算是帶著,真要是出現了什麽緊急情況,太醫也輪不著他來用,還是自己帶個大夫放心。

  其次便是衣物和食物,官服要帶著,平日裏穿的常服也要帶,以輕巧方便為主,外穿的衣袍顏色則以青灰為主,不能太紮眼,還得方便動作。

  食物拿的都是易儲存的,當年他去國子監時帶的豬肉幹和牛肉幹,這次就準備了不少。

  路上肯定是不能夠隨意開小灶的,這些他是打算肚子餓的時候用來充饑的。

  發條玩具的圖紙都已經畫的差不多了,現在就隻能暫時擱置下來。

  想一想北地的百姓,魏時心裏頭也不好受,食不果腹,這滋味兒不光是難受,也是能要人命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魏時雖然情緒低落,但麵上的表情還能維持得住,現在這個時候,他既不能表現得太沉重,也不能太過躊躇滿誌,不然的話,這些都會家裏人更擔心。

  劉楓就不成了,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眼淚就掉下來了,止都止不住。

  跟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比起來,夫人這樣無聲的流淚,要更戳心一些。

  “沒幾個月就回來了,帶著這麽多兵呢,當地的駐兵到時候也會調過來一部分,不會遇到什麽危險的,再說還有太子和大皇子在呢。”魏時開口勸道。

  以前在兵部的時候,總覺得是磨洋工,去年大旱也沒幫上什麽忙,雖說有些出乎意料,但今年總算不是在一邊看著了,可以幫上一些忙。

  魏時在愛惜自個兒小命的同時,也想著去東原府多做些事情,做一些實事出來。

  哭的時間長了,哪怕盡量壓抑著,劉楓的聲音仍然有些抽噎。

  “盡量走隊伍中間,這回就別讓元寶跟著去了,護院裏頭,我讓趙嬤嬤挑幾個身手好的,讓他們跟著你一塊,除了肉幹以外,你也帶些瓜果,這麽長時間不吃瓜果怎麽行……”

  魏時一一應下,拿出帕子來輕輕給夫人擦眼淚,不光是夫人放心不下,他也放心不下這府裏的老老少少,尤其是遠哥兒。

  “我走之後,夫人要保重好身體,遠哥兒接下來半年的時間規劃表我都已經做好了,就照著這個來,除非是生病、來客人這樣的特殊情況,不然的話,可不能心軟,隔三差五帶著遠哥兒陪姨娘用頓膳,或者是去劉府看看嶽父嶽母,首飾鋪子先開著吧,其他的先不著急弄,護院在家裏頭守好,出門的時候一定要帶著人,哪怕是在西城,也不能單獨出去。”

  流民固然可憐,但是也怕這些人餓急了眼,暴起傷人。

  小小年紀的遠哥兒還不懂什麽是離別,臨行前的頭一天晚上,躺在父母中間,就知道傻乎乎的樂,一會兒親親爹爹,一會兒親親娘,糊了兩個人一臉的口水。

  再是嚴肅高冷範兒的小孩子,在麵對親近之人時,也是繃不住的。

  “真傻。”魏時拿手指頭戳了戳小孩的臉,小家夥乳牙已經長齊了,不挑食,吃的又多,雖說是嚴肅高冷範兒的,可還是個肉嘟嘟的小娃娃。

  肉嘟嘟的小娃娃現在已經能夠聽得懂好賴話了,爹爹說他傻,小家夥可是不高興了,兩隻眼睛瞪得溜溜圓,跟小老虎似的,還真有些氣勢。

  就是沒什麽攻擊性,最狠的招也就是爬過來壓他身上,用額頭來頂他的額頭。

  這報複的方式也相當親昵,讓人心裏頭柔柔的、軟軟的,還有點甜,跟棉花糖一樣。

  撫摸著小家夥的腦袋瓜,魏時還是順著誇了幾句,“爹爹,說錯話了,咱們遠哥兒一點都不傻,聰明著呢。”

  是挺聰明的,被說傻,就拿額頭頂他,誇一誇聰明,就用小手捏他的臉,小家夥勁兒還挺大的。

  自家孩子,閉著眼睛都能總結出一百條優點來,睜著眼睛那就更多了。

  當娘的樂得在一旁看熱鬧,哭腫了的眼睛這會兒仍然泛著水光,飽含溫柔。

  第108章 二更

  隊伍出發離京這一天是在六月初五,天氣又悶又熱,出了京城之後,一路上很少有陰涼,不管是坐馬車的人,還是在外頭騎馬的,都熱得不行。

  正午過後,太陽沒那麽毒了,魏時就直接改騎馬了,在馬背上好歹還能帶起些風來,馬車裏是真悶得慌,撩起簾子來也擋不了什麽作用。

  在外麵騎馬的後果就是一身的黃土,臉上、衣服上、鞋子裏,全都灰撲撲的,落滿了灰塵,沒一處幹淨的。

  鼻子也不太舒服,幹不說,而且是真覺得堵得慌。

  差事趕得緊,路上不能耽擱,所以這行車的速度也特別快,連太子都沒說什麽,其他人就更不能說什麽。

  從京城到東原府境內,快馬加鞭總共也才隻花了十日。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流民,皆是一臉的菜色,瞧見隊伍,一般都不敢靠過來,畢竟有這麽多穿軍甲的士兵在,行軍的速度又特別快。

  但也有人顫巍巍的過來討吃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孩子,瘦的隻剩下皮包骨頭了,這模樣絕對不是一兩個月餓出來的,怕是這一年裏頭都沒能吃個飽飯。

  隊伍裏上到太子,下至普通的士兵,都不會把糧食拿出來,即便是給了這些人,他們也護不住。

  若隊伍在做暫時的停歇,那還可以給一些做好的幹糧和米粥,若還在行軍的過程當中,別說給幹糧了,連停都不會停的。

  能逃出去的流民,再怎麽饑餓,可還是有力氣趕路的。

  東原府境內也有不少流民,從這個縣城逃到另一個縣城,從這個州城逃到另一個州城,也分不出來哪個地方的旱情更嚴重一些,就這麽四處流竄,仿佛連目的地都沒有,像無頭蒼蠅一樣,盲目的跟著其他人到處跑。

  這是魏時生平第一次看到有餓死的人,而且還是小孩子,看樣子已經七八歲了,死在一棵大樹底下,那樹上連片葉子都沒有,樹皮也被人摳掉了不少,看上去傷痕累累的樣子。

  魏時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餓死的,還是因為吃了樹皮不消化,所以才會……

  趁著的隊伍還在修整,魏時幹脆帶著幾個家丁把屍體給埋了,不必立碑,也不必堆起多高的土堆,災害嚴重到了這種程度,把屍首埋了,防的是人。

  東原府的府城幾乎已經沒有施粥的地方了,連衙門都不再施粥,走動著的,跪在一邊的,躺在一邊的流民,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眼睛發直。

  人間慘劇,莫過如此。

  明明是六月天,魏時卻是手腳發涼,震驚大過於同情,心酸無奈大過於躊躇滿誌。

  東原府其實還有賑災糧,隻是不多了,這些糧食不是用來現在發的,而是用在移民救食的路上,在沒有把這些百姓移到目的地之前,路上就靠這些糧食了。

  魏時一行人是從京城帶了口糧出來的,用不到賑災糧,可也沒有多餘的糧食能分給這些災民。

  東原府的知府,是因為已經胡子花白了的老大人,在這兒已經當了十多年的知府了,對這個地方,對這裏的百姓都是有感情的。

  見了太子,跪下的同時眼淚就出來了,頭磕的那叫一個響,若不是被太子扶起來了,老大人的額頭怕是都要磕出血來了。

  “您來了,我就放心了,東原府幾十萬的百姓就有救了。”

  聲音顫巍巍的,再配上那一臉的眼淚,已經磕紅了的額頭,連魏時都覺得鼻子酸酸的。

  老大人這話自然是對著太子說的,有太子的地方,大皇子就要後退一步了,就像現在這情形,幾乎跟他們這些小官員一樣,站在一邊沒什麽存在感。

  “孤奉旨前來,為的便是這一地的百姓,老大人也別太過傷心,您已經把該做的都做了,此為天災,非人力可以強求。”

  老大人確實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賑災糧都已經清點好了,也都已經準備好了,連馬車、士兵什麽的都已經安排好了,隨時都能裝糧走人。

  戶籍也都已經找出來了,一縣一州都放好了。

  如今,太子他們要做的便是把要遷走的流民登記在冊,把戶籍都找出來。

  “布告在路上就已經寫好了,通知各州各縣,如果有願意按照朝廷的安排移民就食的,就到府城這邊來,隻等十日的功夫,來多少就走多少,逾期的路上遇到的,可以跟著隊伍走,但朝廷不負責提供糧食。”

  說這話的時候,太子的麵色甚是冷硬,朝廷沒有放棄這一地的百姓,但是必須要做出割舍,人人都想救,反而救不了人。

  他們的時間不多,糧食也不多,更不可能帶著這些戶籍資料走,為了方便管理,也為了減少時間的浪費,十日之後都不會再收留其他的流民了。

  這一點,在還沒有離開京城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楚了。

  老大人張了張嘴,到底是把話咽下去了,道理誰都明白,如果沒有去年的大旱,今年便是受了災,也不至於此,可事情就是趕得這麽巧,屋漏又逢連綿雨,總要有人被放棄。

  布告的內容是魏時寫的,並且還是太子親自找到他,讓他把內容加以潤色寫出來的。

  潤什麽色呢,就算是有文采也不該在這時候賣弄,災民流民裏有幾個是家底厚的,能識字就不錯了,布告自然是寫得越簡單越好。

  大白話誰不會說,魏時上輩子的作文可都是大白話,寫這份布告可比寫作文淺顯多了,什麽修辭手法都不用,直截了當,言簡意賅。

  朝廷決定把東原府的災民往北遷,路上有朝廷提供糧食,隨行的百姓必須要在府城登記,必須要服從安排,決定要去的百姓,都到府城門外進行登記,時間從六月十七日一直到六月二十七日,六月二十七日之後,無論什麽原因,無論什麽人,無論在哪個地方碰到,都不再進行登記,願意者可隨行,但未登記者不提供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