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4731
  周牧禹步子沉重地,艱難地,慢慢走到女兒身前蹲下來。“苗苗……”

  他叫了女兒一聲名字。這道聲音,如含了千斤重的鐵石。

  苗苗小小的身子一縮,又去看姥爺,姥爺冷著臉不說話,背轉過身。

  周牧禹又道:“苗苗,你是我的苗苗……”

  他忽地把女兒抱著,抱緊在懷裏,好緊好緊,俊朗的眉眼也閉著。“苗苗,我的苗苗……”

  他就那麽一聲一遍地喊。

  男人穿著絲綢錦袍,戴墨玉冠子,長相貴氣。可懷中小寶貝兒“嗚哇”一聲、顯是嚇哭了。

  周牧禹這才驚覺到突兀,手足無措,趕緊哄,又說:“別怕,乖,別怕,我認識你,我也認識你娘親……”說了好大一車。苗苗這才鬆了害怕惕心。

  然後周牧禹道:“下個月,苗苗就滿四歲了是不是……告訴我,你想要什麽禮物?隻要我能辦到的,我都送給你,好不好?”

  祈求討好的口吻。苗苗又去看姥爺,方說道:“我真的想要什麽,你……你都會送給我嗎?”

  周牧禹微笑了,目光柔和慈愛疼惜向女兒點點頭。接著,苗苗就告訴說,她看上了一個盒子,那個盒子,一打開,裏麵就有音樂,還有漂亮的玉瓷娃娃……

  顧錚躺在床上,聽萱草講述了半天,頓覺唏噓不已。“原來是這樣!”

  ……

  不過,到底沒放心上。她還是在糾結思考,讓女兒跟著自己受苦,不讓她與爹相認,明明是郡主小姐身份,卻同她混於市井,做升鬥小民,連一件上好的裙子都穿不起……

  到底,是對的嗎?

  她會不會太自私?

  第17章 冷心麻木

  周牧禹最近一直在找東西,是個小小、圓圓的木匣子,打開了裏麵有音樂,還有一對漂亮精致的小瓷娃娃。

  他牽著馬逛跑遍了帝京城街道的各商鋪。

  帝京城上空陰雨連綿,隨著暮春四月的風,飄得淅淅瀝瀝,如牛毛花針。他沒有帶傘,像是壓根就不在意自己的鬢發衣裳已淋得半濕。他逛遍了帝京城文化街各商鋪,珠寶店,古玩店,甚至連專售小孩東西的鋪子也訪遍了,還是沒有找到苗苗口中形容的物件兒……

  其實,那玩意兒,周牧禹回道觀時,就和太監甄保全、及周氏研究半天。周氏說:“我沒聽說過……”甄保全也說:“是麽?居然有這好玩的東西?王爺,到底是什麽啊?”周氏無法,第一次放下身段,卸下平時的盔甲硬殼,向皇帝低了頭。

  皇帝一聽,撚須笑了:“嗬嗬,這東西,應該是西洋或波斯國傳入中原的,若是朕沒猜錯,應該叫八音盒……”

  然後,又問身邊近侍,是不是叫八音盒。近侍道:“可不就叫八音盒?這東西,說稀奇也不稀奇,但可巧的就是上次陛下還令奴才將那些東西賞給皇子府裏的小世子世女們了,若是娘娘想要,奴才馬上命人出宮采辦,可能在內城文化街一帶就有……”近侍一聲“娘娘”,是故意,周氏臉一紅,趕緊扭轉過臉。皇帝卻很高興。

  周牧禹也總算知道女兒想要的禮物是什麽名兒,他也不讓人代辦,而是親自牽了馬,輾轉奔走於整個文化街挨個鋪子尋找。

  文化街其實也鄰著顧錚所在的糕餅鋪不遠,苗苗想要這東西,是關世子某日裏帶她逛街,兩人逛到了一家文玩店。

  關承宣笑得好不寵溺問苗苗:“說,小苗苗,你想要什麽,關叔叔都買來送你,嗯?……”

  將近四歲的小女娃雖說平時貪玩,可人越大,就變得越敏感起來。

  有老板拿出一個圓圓的小紅木盒子,盒子一開,叮叮當當音樂就從裏飄出,然後一對白瓷雕的精致小人兒站在盒中跳舞。苗苗黑葡萄似的亮晶晶大眼睛把盒子盯著,連眨都忘記了眨。她是多麽想要啊!可是,忽想起母親顧錚有日裏訓她,“不準亂向人伸手要東西!尤其關叔叔!……人家越是對咱們好,你越不能那樣輕狂不懂分寸,知道嗎!”

  小小的孩子最終避開那東西,低下頭來。

  她輕聲地說:“我不要了……娘親、娘親會不高興的!”

  關承宣那時隨即弄明白過來。

  他把女孩兒的手輕輕牽著。“好吧,咱們走……”

  關承宣的胸口複雜抽痛得緊。

  ……

  當然,何以苗苗那晚會向周牧禹一個陌生男人開口,就連苗苗自己的小腦瓜都很迷糊,冥冥之中,這個男人仿佛給他東西都是理所當然,她也奇怪!

  ……

  周牧禹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好容易找到那盒子時,很不巧,有人先下手為強了。是個帶著三歲小男娃的美婦,周牧禹後來才知道,此是某兵部尚書的兒媳婦。那美婦見是晉王所要的東西,趕緊跪道:“民婦不敢奪王爺喜好,這東西本就小孩子玩的,也不值什麽,民婦雖先看中,可王爺喜歡,民婦願意拱手相讓……”

  周牧禹正覺歡喜,剛想對婦人說什麽,可那小男娃兒卻不依,撒潑打滾,地上哭鬧不止。

  那美婦一臉尷尬,操起巴掌就朝小男孩兒臉上扇去,“不準胡鬧!還不跟我回去!”

  ……

  周牧禹這一刻心情複雜極了。他立即道:“要不,咱們交換一下,嗯?”

  他對那小男孩和顏悅色地商議,“除了這盒子,你還想要什麽,我統統送給你,可願意?”

  ……

  就這樣,想盡一切辦法和孩子交涉不知好久,什麽好話說盡,小男孩始終不同意,還是撒潑打滾哭鬧不止,直到他把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著,又扭頭看看門外周牧禹所牽的那匹坐騎,這才轉轉腦筋,道。“咦?你的那馬好高壯威風,你既然是個王爺,那就載我去大街騎一程兜兜風,我就把東西讓你?”

  周牧禹笑了,頓覺鬆口大氣。

  且說顧錚的糕點鋪就離那文化街有幾百步之遙,她在屋裏挺屍似的休息了兩三日,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這天,恰好去給一茶樓送兩籃子的海棠酥和馬蹄糕,不想,剛出那茶樓的門,便遠遠看見人流大街,周牧禹馬背竟載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

  這一大一小,騎在馬背上有說有笑,周牧禹把小男孩兒圈在胸前,手扯著韁繩眉眼俊朗,看起和小男孩兒親昵無間,再往近一步看仔細,那小孩兒的眉目五官,以及他的穿著氣派,怎麽看,都是一對父子模樣。

  顧錚輕眯起眼,身子不動,表情頗為複雜。

  ※※※

  又是兩日午後,顧錚在院中晾衣服。四合院鳥鳴花香,天氣突地熱起來。她把繩子從院壩中這一端直繃到那一端。可巧,關承宣這天又找各種借口來看她了。眉目英挺的世家公子關承宣,一襲磚紅深衣,外罩玄色錦袍。玉帶墨冠,貴氣難言。

  顧錚晾一件,他便幫著遞一件。

  顧錚端起木盆,“好了,我也晾完了,我得回鋪子去了,謝謝你了,關世子……”

  關承宣今日表情卻異常深沉複雜。

  他這幾天一直隻要有空就到這個院子看她,自從那次在顧錚鋪子和周牧禹一番對白後,他心中一直就堵得慌。

  顧老爺每看見了他,也冷冷淡淡,再不如往昔熱情。

  甚至還說:“這離異婦女門前是非多,關世子,該避嫌還是要避嫌,貴府高門世家,咱們升鬥小民配不上……”然後,便不看他,回屋去了。最後話也懶得跟他講兩句。

  關承宣覺得有一把刀子在捅他心窩。

  他深籲了一口氣,仰麵看頭頂藍天,莫名自嘲好笑。

  他自己也覺太過自信,太蠢太傻太二太天真。或許,在他一直的堅信觀念認知裏,能娶到顧錚的難度,遠遠超過自己府上的雞毛瑣碎?

  ……

  是的,他扯了謊。

  他有一個表妹,是他平安侯府上他生母吳氏的親侄女。兩個人自小就有婚約。這位表妹身子骨不好,小時候父母早早過世,算是投親投奔到他府上來,一直跟著他母親吳氏寄養在內院。

  在沒有遇到顧錚之前,連關承宣自己都以為,他會娶這位柔柔弱弱溫婉可憐的小表妹。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一桌子吃飯,一塊兒長大。關承宣這位表妹身子骨非常差,心思也敏感,動不動傷春悲秋、太容易掉眼淚。開始時,兩個小孩處一塊兒,關承宣能從表妹身上找到他作為一個少年男孩的氣概與威風。

  表妹總是給他一種天生的保護欲,仿佛保護她、這輩子娶她,是他的使命與職責。

  他不懂什麽叫婚姻,什麽叫愛情,什麽叫做心跳和發狂,他可以常常去秦樓楚館和歌女發生曖昧,調笑風聲,把表妹慪得要死要活、而毫不在意。

  可是這一切,在遇到顧錚之後統統全變了。

  所以,後來連關承宣自己都驚訝於他原來竟為了個女人,能發瘋發狂到這步田地——

  而這個女人,偏偏是對他不屑一顧。

  關承宣在侯府算是個魔王,可是,他貪玩歸貪玩,卻還是有最最起碼的良知悲憫和道德底線——

  他誓必要解除自己和表妹的婚約,可又不敢把事情鬧得太絕太狠、不顧一絲人情後果。

  他一直在尋找著一種兩全其美的突破口。

  表妹敏感脆弱,如同風中的燈燭隨時會被吹熄滅。他害怕的是,一旦狠心絕情提出解除婚約,表妹就立即去死,活不成了……事實上,已經威脅到過他好幾次了……吞金?上吊?服毒?……總有辦法製住他……

  一條人命如今捏在他手裏,輕不得一分,重不得一分,進不得一分,退也不得一分……關承宣從未覺得自己有如此委屈和壓抑煩躁過。

  “嬌嬌,我……”

  他遲疑了片刻,終究決定向顧錚坦誠。

  顧錚道:“關世子,我忽然又想起,我昨年這會子釀了一壇子櫻桃果酒,就埋在這槐花樹底下,你幫我一起挖挖?”

  關承宣一愣,女人的笑顏優雅、清和、美好。

  當即明白了,顧錚多半也看出他有話要說,給他找個台階下。

  ——

  五月的槐花正是串串成簇,重疊懸垂,香味濃鬱時。紛飛如雪,拂了一身還滿。關承宣拿著鐵楸,兩個人一邊挖酒壇子,一邊聊天。從過去往昔,以及書院裏讀書那些時光,又聊到時下。

  顧錚道:“時間過得好快,就像從前的那些日子是發生在昨天,分明那麽遠,卻又感覺那麽近……”

  她蹲著身,素衣青裙,頭發簡簡單單挽了雲髻,沒有多餘的飾物點綴,可是,陽光西斜地打在她側臉,勾勒著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輪廓。隨著枝葉的隨風晃動,那些縫隙裏的陽光就如碎金搖落,一顆顆沾在她的睫毛鼻梁上。

  她這一聲歎,關承宣表情怔忪,眼波迷離,又是看怔了。一個女人若說曾經光鮮嬌嫩、嫵媚風采的時候,令他百轉千回,心動神馳,可如今時下的成熟平靜,靈慧通透,卻又讓他久久、久久挪不開眼,複雜難言。

  這就是瘋狂喜歡、並愛上一個女人的感覺吧,一顰一笑,一點一滴,在他眼底都是最最美好的心靈震動。

  兩個人一直聊一直聊,終於,把那酒壇子給挖出來了,又埋頭擦幹壇子上麵的泥土,洗了手,顧錚拿出兩隻杯子,各斟一杯,和關承宣坐在院中紫藤花架下品嚐。關承宣道:“很香甜,就是微有些酸……”

  顧錚笑一笑,她剛呷了口酒,又被日光曬著,看著臉便紅如粉霞,竟如少女般可愛。

  關承宣輕握向顧錚的柔夷:“嬌嬌,我不是故意要欺騙隱瞞你和關伯父的,我實在是有說不出口的苦——”

  顧錚“噓”地一聲,輕打斷他:“你還記不記得,三四年以前,我身懷著六甲,當時蠻子軍兵臨城下,我丈夫為了保全整個宣城百姓,下令對敵軍放箭,我以為我會死的,再無逃生可能……但是,你衝過來,不顧自己的生死安危,把我硬是從那地獄修羅拉出來,接著,你背上連中三刀……”

  顧錚的眼眸有淚光,是虧欠,是感恩,也是感動愧疚。

  關承宣很不是滋味,喉結滾了滾,正要說,“如果,其中我有什麽騙了你,就比如,當時那周牧禹其實也——”

  顧錚輕噓地又一聲,道:“你殺出重圍,連中了三刀以後,我們坐上馬車,你把我帶到那城郊一破爛的土地廟裏,當時,我看你那樣子,整個背脊血肉模糊,我難過,自責,還對周牧禹傷心絕望至極,我不停地哭,不停哭,接著,你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記得嗎?”

  關承宣視線恍恍惚惚,炮火連天、戰火紛飛的那段宣城日子,破爛不堪還漏著雨的小土廟,雨水滴滴答答,如珠如幕,隔開了外麵紛擾慘寰的世界。

  “嬌嬌,別哭……別哭……”

  破舊肮髒的小土廟裏,他半跪半支在菩薩跟前一塊髒得滿是灰塵的蒲團上,女人的哭聲與臉上所表現的心痛又令他心安。

  當時,他想:能得一得這女人的心痛與眼淚,這點傷,也是值了。

  他強忍著後背上的劇痛,顫顫伸手,去撫女人被血汙弄花的小臉。

  “嬌嬌,別哭,若是你往後真想要回報於我,就用你以後的整顆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