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4035
  “……”

  “就跟個道姑似……嬌嬌,我不喜歡你現在這樣,你這樣的眼睛每每看我,讓我心裏很堵,堵得難受,很不舒服……”

  “……”

  男人,看來是真的醉了。

  說著說著,把擱在桌上的暗色錦緞袍袖一拂,人東倒西歪地,連帶桌上的杯子,也哐啷拂碎了一地。

  顧錚大震,驚忙起身。

  “嬌嬌……”

  他又醉醺醺地,眼眸裏像含有碎落的星光,望著她,說,“我有點不舒服……你,你能不能讓我抱一抱?”

  顧錚立馬背對轉身,表情冷淡地說。“王爺,看來你是真醉了……你且請回吧,我這裏也早打烊了,得該回去了……”

  男人卻把她一拉,拉入懷中,捧著她的臉,就開始深吻。

  顧錚死命掙紮,可他越吻越深。“你想跑到哪裏去?嗯?嬌嬌?我的嬌嬌?”

  他的酒氣通過唇舌,漫漫渡進她口裏,滿嘴都是。

  顧錚掙紮掙紮著,忽然,她平靜下來。“你醉了……”

  趁著他失神的一刹那和當口,反手一推。“你是不是人一喝了酒,人一醉,就喜歡亂吻女人?”

  她用袖子擦擦嘴,“王爺,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該離開這兒了……”

  男人這才微微酒醒了似,晃了晃神,意識方才的衝動與失禮。“……我送你?”

  “不用了。”她淡漠地回絕。

  “走吧!……我說過,你越是這樣刻意疏離回避,越顯得刻意,好像還對咱們的過去念念在意不忘……”

  顧錚咬咬唇,“瞧你這話說得……”

  終是無話可說,鎖了門,在男人毫不給她一絲的猶豫下,都沒回過神,人已經被提上了馬背。

  “我女兒苗苗……她好嗎?”

  月下,京街巷道,兩個人共乘一騎,馬蹄聲慢悠悠,得得得,越發顯得空氣寧靜。桃花杏花的香浮動得兩人身上滿滿都是。顧錚坐在前,他的韁繩透過她腰往前驅著。

  她有意避開,拉遠兩人的距離,男人像是看出了,冷笑一聲,偏不讓她避,越發借著拉韁繩之際,把她小蠻腰箍得死死的。

  “苗苗……她很好,已經在背《論語》《弟子規》了,每天還有一首詩詞,記憶力很好,雖然隻有三歲半,可是卻非常聰明……就是有點調皮……可愛的時候很可愛,氣起人來也很氣人!”她淡淡地,平靜說。

  男人彎彎嘴,笑:“苗苗由你教著,帶著,我很放心……”

  顧錚的眼眸開始恍恍惚惚。

  她不覺得這身後的男人有多愛自己的女兒。

  當時,蠻軍打入江南宣城,眼看兵臨城下,她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了。

  那時,這男人的身份已經被揭示,被皇上認祖歸宗,冊封為晉王,同時也兼任宣城的總兵指揮師。

  他站在那城牆的高樓上,敵軍為了做要挾,要他打開城門,所以把當時不幸落入網中的自己當人質、當作對抗的籌碼——因為那些敵軍知道了她是這晉王的結發之妻。

  “晉王爺,周總指揮使——”

  敵軍首領道:“你若再不打開城門,我就把你這女人、連帶這腹中的孩子給統統殺死!”

  周牧禹,已是晉王的宣城總兵使,係著披風,穿軍服繡蟒朝袍,身姿挺立,看都不看她一眼。

  “——放、箭!”

  他從牙齒冷冰冰迸出一句,最後,箭矢如蝗,又如雨下向她這邊敵軍射過來……

  顧錚當時耳畔嗡嗡地,自然,她不是個不識情理、不懂大義的女人,相較於宣城萬千老百姓死活,她作為他發妻,縱然犧牲,縱然自己丈夫如此選擇,都是說得通的。

  可是,眼淚嘩啦啦地,還是模糊了她整個視野。

  她的身子顫顫地,手撫著肚子,隻是一個勁在想:縱然,你不愛我,你厭惡我,你現在成了皇子鳳孫……

  可周牧禹啊周牧禹,我這肚子裏還有你的骨肉,你不知道嗎?

  她閉著眼睛,像一根木頭樁子,豁然覺得這天地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也不過如此……

  如此地讓她感覺荒謬可笑。

  當然,這也是她後來,戰亂結束後,堅決義不容辭、非要讓這男人給她《放妻書》的緣由。

  他不同意,她甚至可以當著他死,以刀紮胸,步步緊逼。

  這也是為什麽顧老爺,厭恨惡心極了這周牧禹的原因,宣城對敵、他口齒冷冷地說出那兩個字,“放箭!”

  顧老爺就已經想將這男人給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了……

  最終,成功和離之後,她一路輾轉流亡,和這男人也早無瓜葛。

  他知道當時他在找她,可能是為了孩子。

  然而,她一路躲避,不想再看見他。可卻有一天,就在她和父親顧劍舟、剛在京城安置下來,她也租了這鋪麵做糕點生意……苗苗當時兩歲半,走路都已經很是利索,能到處跑了……苗苗在鋪子裏玩兒,丫頭萱草的一時疏忽,她眨眼就不見了。

  “苗苗!苗苗!”

  她嚇慌了,嚇得六神無主,腿都在打顫,大街小巷,到處找,到處問人。

  “苗苗在這裏,嬌嬌,你不要慌……”

  男人一身蟒緞王服,他把嬌嬌單手抱著,親自遞到她懷裏。

  顧錚又是哭,又是笑,抱著苗苗使勁親。

  “我的女兒居然都這麽大了……嬌嬌,和我複婚吧,讓我照顧你們母子……”聲音很沉靜,異樣地溫潤柔和。

  顧錚一下子哆嗦,嘴都白了。

  她從和這個男人和離開始,就各種心緒,痛苦過,煎熬過,眼下終於平靜了,然而,在麵對男人時、完全都可以做到一顆菩提心腸,不悲不喜,不愛不恨……

  可是她的女兒……

  她毫無骨氣地給他跪下,求他:“王爺,您別奪走我女兒!這是我一個人的,是我十月懷胎、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把她生下來……您以後要多少孩子會沒有?多的是名門貴女小姐給你生兒育女,你會重新娶妻室有王妃、還有各種通房美妾,您、您又何苦跟我爭呢?”

  她眼淚撲簌簌流滿了一臉,糊花了她的視線。

  身子抖得像篩糠,把女兒抱得跟什麽似的緊,不肯放手。

  男人麵無表情,方久,才輕輕用拇指去擦她眼淚。“好,我不和你爭,嬌嬌,這孩子是你的,始終是你一人的,你安安心心把她帶著,不敢有人和你爭……你也不要說她是我的女兒,說了,我怕你就真的再見不到她了……”

  “謝王爺,謝王爺!”

  她不停地給他磕頭,謝恩。當時,她的想法是,管他當時如何想,對這女兒沒什麽感情也好,怕她們母子連累他前途將來也好,總之,女兒不會被他奪去就好了……就衝這一點,還是要謝他的大恩吧?

  ……

  顧錚漸漸收回恍惚,“王爺!”

  她笑了笑,道:“得你這麽說,你放心我來教她就好……等以後,我這鋪子的生意再好些,我還是想認認真真、給苗苗找個老實可靠、又疼她的後爹……不關那人怎麽樣,隻要人品好,疼苗苗就好!”

  “我怕她長大了,有天會問起我,說,別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她沒有,怕她心裏難過不好受,覺得比別人矮一等……

  “說來,一個女孩子,終究是離不開父愛的,就像我小時候,雖沒了娘,可有個疼我寵我的爹爹,便勝過一切的福氣了……”

  周牧禹扯動韁繩的手一抖,頃刻,隻聽彧地一聲,馬兒揚起前麵兩蹄、忽然驟停。

  顧錚吃了好大一嚇,身體前傾,趕緊道:“王爺,怎麽了?你這樣會把我嚇死的!你到底會不會騎馬啊?……”

  “……嚇死了最好!!!”

  男人冰冰涼涼的聲音回蕩在夜風,向來低沉淳厚的男音,突然就高亢,如同鬼魅。

  顧錚詫了。

  第7章 寸心不昧

  如果,僅僅是同窗之誼,確確實實周牧禹的話是可信的。

  距離到四合院的路不遠,街道小巷的石燈籠,發出一縷縷暈黃的光。

  地麵上,是光拉長了的人影子、馬匹影子。

  行人幾乎全都歸家了,隻聽得見馬蹄踩踏在青石路麵發出的聲音。

  這一幕,非常非常熟悉,就比如,他扯動韁繩展開兩臂圈著她入懷的姿勢,若幹年以前,她和他同窗做“兄弟”時,時常見怪不怪的畫麵。

  那時,顧錚本抱著動機不純的小兒女心思,女扮男裝,在剛剛書院去就讀求學的第一天,院長便讓她選房間找舍友——

  他們那書院的住宿,是按貧富貴賤、門第等級劃分的。周牧禹出自寒門,所住的房舍自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可她偏偏哪個房間不去,就選中他的。因時下按配置,兩個同窗是一間,周牧禹家窮,人又孤傲得很,也不合群,自然沒人會挨著一個窮酸住。那些同窗們看她——堂堂江南首富家的富貴公子,居然選姓周的做舍友,背地裏都一陣竊竊談論,覺得奇怪。

  其實,周牧禹也很納悶,他自然哪裏懂她當時的心思——

  男人始終對她冷眉淡目。

  他總是習慣於一個人看書,一個人食堂打飯,一個人上課、下學,無論她怎麽嬉皮笑臉去找他說話,總是把頭低垂著著,目光專注沉靜翻他的書,要不就是看見她就掉頭便走。

  直到漸漸地,她的熱情、活潑與開朗慢慢軟化了鐵石心腸的男人,她總是容易生病受涼,總是嬌裏嬌氣因為那屋子太過寒涼,冬天的風一吹,就渾身起雞皮哆嗦,接著又引發受寒高熱不退。

  男人想是嫌棄她的咳嗽聲、和要死要活的嬌嬌氣麻煩樣子擾了他看書,索性有天對她說——

  “你過來,我們兩蓋一床,我不怕冷,我挨著你,你那比女人還嬌氣的小身板就不會受凍了……”

  當時顧錚的那個心呐,嘴角都激動顫抖得怕是連針也縫不上。

  那天,周牧禹說,“咱們好歹一床上睡覺”,就是這麽個來曆。

  他開始常常不由自主地照顧她,幫她抄作業,寫功課,天冷了把她圈在懷裏、兩人同蓋一床被子窩著邊看書邊說笑,照顧常常動則風吹就倒、嬌嬌弱弱、總是容易生病、給他打麻煩的她;夫子時常裏見她背不出文章,要罰她,他就主動代替她受罰,去做那些劈柴、挑水、洗碗的粗活;他們兩個人,漸漸地,成為了最要好的同窗,一桌子吃飯,一桌子上課聽夫子講文章,出入總是一塊兒,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是的,那應該是兩人回憶裏最最甜蜜溫情的時光。

  他把她當最最要好的“好兄弟”照顧,在被所有同窗排擠孤立的那些日子,顧錚後來也常常想,可能,就是當時那麽個嬌軟、總是像跟屁蟲一樣的她的出現,他的心,才漸漸地暖了……

  同窗們嘲諷他是窮酸,嘲諷她,則是“娘娘腔”……

  兩個不合群的異類,就這樣變成共同體……

  所以至今,那段“兄弟情”,都還在他心坎裏回憶著,追溯著,甚至惦念著……

  當然,後來顧錚也常常覺得自己做人挺失敗,至少說,作為女人,她相當失敗。

  這個男人,寧願接受接納她作為“男人”時、和他的同窗之誼,卻漠然得,怎麽也無法接受兩人的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