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4061
  她輕歎了口氣,忽然有種滄海桑田、十年風水輪流轉的感覺。

  記得兩個人書院做同窗時,她的女兒身被周牧禹發現了;她對他的情思與愛慕,也被發現了……

  他時常逃避她,躲著她;

  顧錚聽說他們家很不容易,就拿眼前這玉米漿來說,他老娘周氏起早貪黑,得磨多少桶的豆漿玉米漿,才能供他去那百年聞名的玉鹿書院求學。顧錚想幫他,又知道此人清傲得很,有一次,趁著他不注意,偷偷鑽進臥室,往他被褥裏塞兩個沉甸甸的銀子。

  而這一幕,恰恰就被他看見了!

  他站在門口上,背著兩手,高傲地抬起下巴,薄唇微抿著,臉是沉的,眼睛也是沉的。

  她的動作忽然之間就變成了小醜。

  她瑟瑟發著抖,懾於男人那冰冷讓人害怕的氣息。

  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就像一溝冰冷冷的水,她整個人從頭到腳,被潑得一身寒涼。

  男人就那麽冷盯著她,看著看著,她的情緒也爆開到極致頂點:“我知道你自尊心強!知道你厭惡我這樣做!可是,我就隻是想幫幫你,伯母她很不容易的,你忍心嗎?!她的手,磨那些玉米豆漿都磨起繭子了……我,我就是想幫幫你們!”

  “滾。”

  男人淡淡吐出一個字,撩衫就走。

  她追出去,又邊哭邊吼道:“你對我真是太不公平了!周牧禹!為什麽?!為什麽我就是想做這些事,都要戰戰兢兢來看你的臉色,想幫你,也得如此窩囊小心,還要賠不是,那曲院長的女兒曲小姐,每次給你送這樣那樣的,我看你就眉歡眼笑,一臉樂嗬嗬得很,而我,而我偏偏做這些就討不到你好……這公平嗎?!公平嗎?!”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男人始終背對著她,身子僵硬如鐵,沒有回頭來安慰她一句。

  ……

  顧錚輕籲了一聲,傻啊!真傻!這有什麽好想不明白的!

  等兩人成了親,是她老父逼著這男人與她成親、做上門婿後漸漸地,她才明白過來——

  從最初,到最後,他一直就是有意疏遠她、甚至厭惡她的。

  滿身的銅臭兒,覺得是仗著家裏幾個臭錢,一副大小姐獨尊模樣,俗氣,看著就俗氣。

  他喜歡的,應該是那曲院長的女兒,文文靜靜的、滿身書卷味兒的曲家小姐……

  可恨最後卻不得不埋入墳墓般的婚姻,是她拉著他去的那墳墓……

  曲小姐後來也成親了。

  男人此生的白月光,就這樣,隻留一抹哀傷遺憾,是顧錚拆散分解了他們那一對活鴛鴦,讓兩個有情有義的男女從此隔河相望,再無可能。

  這樣的恨,該有多深多痛啊!

  ……

  顧錚絲毫沒聞到蒸鍋裏,水被燒幹的糊味兒。

  她又想想,這人呐,也真是可笑,所謂憶苦思甜,苦的時候呢,憧憬著過好日子,出人頭地、做上人之人;可出人頭地後,現在,他已是集天下所有人都渴望而不得的榮耀,權勢,地位,富貴於一身……他呢,偏又卻回憶著苦。

  這每日裏準時準卯到她這兒店裏買糕點,說什麽喜歡這新鮮出籠的糕點味兒,實則,可能跑遍整個京城繁華地、甚至禦膳房,都是做不出她這樣的糕點吧?

  ……

  這些糕點裏,蘊藏著他的過去,他的恥辱,他曾經所受到的種種生活磨難與痛楚……

  可不是情懷又是什麽?

  京都保和堂隸屬於皇家所設醫館,階層貴賤劃分何等明顯,那個藥丸子,她想買嗎?

  對不起,除了他如今這樣的權勢滔天皇子王爺身份,別人想要弄一瓶子簡直是難如登天。

  這才叫打臉!

  他的這一耳刮子打下來,利利落落打到人臉上,疼!果真是疼極!

  ——

  漸漸地到了陽春三月,滿城裏桃花灼灼開欲燃。

  舉城裏翠樓畫閣,屋宇雄壯,仿佛不受絲毫戰亂影響,仍然是個金翠耀目的太平盛世。

  柳陌花衢間新聲巧笑,熙熙攘攘的大街,人群來回穿梭如鯽,按管調弦散落於各個茶坊酒肆。

  ……

  周牧禹也連續有好幾天沒到她這店裏來了。

  聽說,皇家有一場聲勢浩蕩的春狩,皇帝趙巽率領著一幹兒臣們去圍場打獵,紮營帳,各種興師動眾。是的,天家姓趙,現在的周牧禹,應該叫做趙牧禹。那天,京都內城的東南界巷一片沸騰歡呼,老百姓把整個街巷都圍得水泄不通,萬顆人頭攢動。他們看見皇帝坐在一頂大金輦上。那金輦,圓蓋方軫,高一丈五尺;珠簾黃緞垂幨的幔子層層垂下,看不見裏麵老皇帝的龍顏,卻有幾個身穿繡蟒王服、頭戴玉冠的皇子們騎著高大駿馬在左右侍駕。

  顧錚自然也是去了,本來是不想去的,卻因為給一家酒樓送點心,她站在那酒樓的陽台上,酒樓老板女兒指著其中一看起來最最俊朗的皇子說,“娘,我聽說那七皇子是聖上從民間認來的,你看,他長得多俊朗!多雅致!這些皇子們裏麵,就數他最是看著氣度不凡、一臉的清傲出塵,目不斜視,將其他的幾個都給比了下去……真沒想到,一個民間出來的皇子,居然如此氣派!怪不得這陛下很寵他、也很器重他呢!”

  那酒樓老板娘道:“我可還聽說,皇帝有意要給他指婚,是陳國公府的嫡長千金,然而不知為什麽,聖尊禦前,卻被他當場拒絕了!”

  “……”

  那女兒一驚:“拒絕了?天呐!這陳國公府的小姐,可是咱們京裏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兒啊!還是個大才女!那四皇子裕王求娶了多次,都沒有成功,有人還說,這陳國公府的小姐搞不好是想當太子妃的……他都不要?!竟給拒絕了?!”

  顧錚聽了一會兒,表情淡淡地,也沒什麽感想,也沒什麽情緒,仿佛在聽人講述著一個與她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故事。

  她把手上的一盒子糕點遞給那酒樓老板:“……這是你們訂的海棠酥。”

  轉身便離開了,蹬蹬蹬下樓去。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所有的眼睛都被那皇家儀隊排場吸引得挪不開眼。

  ……

  一天夜裏,她要收拾鋪子準備打烊了,店鋪所有幫忙的夥計也已急慌慌離開了,她準備取鑰匙鎖門,正要離開店鋪回四合院去。

  忽然,一陣馬蹄噠噠聲,踏著春夜月色越來越近。

  顧錚也沒個留神注意,接著,馬蹄聲一停,有人下馬時擦動的衣服袍角發出窸窣音響。

  她剛一轉身,抬頭,手中的鑰匙,叮地掉在了地。“你……”

  她微微有些驚。

  男人穿著家常的暗紅錦袍蟒服,一步步,朝她走來。

  清澈幹淨的瞳仁裏,有隱隱的紅血絲,有頹廢,也有消沉疲憊,整個口鼻呼吸,浮動著濃濃的酒氣味。

  顧錚微微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麽。

  “我……”

  他喉結上下滾滾,看著她,眼睛裏還是那種頹廢消沉疲憊。“忽然就想在你這裏坐坐,可不可以?你不關門,陪陪我?”

  問得很紳士,那霸道的口吻卻不容拒絕反駁。

  顧錚莫名眨了眨眼,還沒回神,男人腳步微微一個踉蹌,已經走進了她店裏。

  東倒西歪,看來是真的醉得不清了。

  第6章 死水不驚

  說來,顧錚覺得自己是比這周牧禹很懂時務的人。她可不像他,窮清高,拿著孤傲當飯吃。她覺得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比如那藥丸子,既然,他樂得施舍自己——他把如今對她的施舍、當作以解當年之氣的報複,那麽,她就成全他。她可是很識好歹的,誰會和便利過意不去?再說,瞎清高、窮自尊和父親的病痛折磨相比,誰更要緊呢?她可不像他。

  顧錚覺得自己也看得很開。比如,顧老爺現在都厭恨著這男人,她想,恨什麽呢?當年,是自己死乞白賴、纏著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賴追到他書院做同窗、自甘自賤幹了好一大堆,父親後來給他捆起來,各種卑劣手段,逼著他做上門女婿……這一切一切,不是他們顧家人自找的、一廂情願嗎?哦,你愛人家,人家不愛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報,然後就開始恨、開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這個世界,這又是何必?

  至今為止,顧錚其實都沒後悔過,她自詡自己是一個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愛的時候勇敢果斷,轟轟烈烈去追逐;身心被這男人弄得疲憊無力再去愛時,就果斷放手,再對男人無一絲留戀。

  “您請坐,王爺,若不嫌民婦這店簡陋,民婦就將近著給您倒點茶喝喝、再弄兩碟子點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擺手。

  顧錚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這個春夜,霧氣潮濕,一珠圓月被雲層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窺視人間的秘密。

  空氣裏雜糅著各式春季裏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葉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聲音,提示著天色不晚,已經到戌時了。

  顧錚端出茶壺,又從廚房的蒸籠裏用夾子夾了兩塊點心,像花朵形狀,擺盤裏,是海棠酥。

  “你將就著用點吧!”

  她又說,“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葉子自然更比不得你們皇宮裏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

  男人倒還聽話,果真端起茶盅,開始仰頭喝了。

  顧錚驚訝於他喝時的置氣,就像是在飲酒似的。

  男人忽而苦笑了聲,說道:“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咱們兩個,雖然和離了,夫妻感情不在,但同窗的舊誼仍是有的,你這一口一個的‘王爺’,是存心來譏諷挖苦我的麽?”

  顧錚抿了抿唇,笑:“民婦可不敢……”

  男人一雙黑眸冷沉沉地盯她。

  顧錚不去看他,忽然說道:“你給弄的那藥,我很感激你……哎,怎麽你不直接明說呢?害我以為是關世子幫的忙?”

  男人問道:“嶽父大人他……還好嗎?”

  顧錚一怔,這聲“嶽父”,自然,隨和,透著真真切切的掛懷。

  “你還叫嶽父呢?”

  她喃聲,輕輕地說:“就是同窗舊誼,你這樣稱呼,也顯得很突兀……咱們既離了,就離得徹底幹淨些吧,王爺,請您、請您還是稱呼我父親伯父比較好……”

  一室沉默。

  男人忽抬眼,正色看著她道:“你變了,變得太多太多,變得我已經徹徹底底不認識你,像換了殼兒……”

  顧錚抿嘴,不語。半晌,方道:“再不變,就是個真的傻子蠢貨了!經曆了那麽多事,還是像從前一樣,這樣做人,不是很失敗沒意思嗎?”

  她低頭,捧著手裏的普洱茶湯,輕輕吹一口。

  男人道:“可我很討厭看見你現在這樣!!!”

  他的語氣很是暴煞,居然生起氣來,拿著杯子的手左抖右抖,也不知道在氣什麽。

  顧錚一怔,他像是又無從發泄似的,把茶當酒喝,還是仰頭一喝。“你的眼睛!對,就是你的眼睛,以前不是這樣的……”

  顧錚驚愕得張大嘴,說不出話。

  男人繼續:“你的眼睛以前是有東西內容的,就跟潮水,跌跌宕宕,有起伏,有潮漲潮落;可是看看,你現在像什麽?……一溝死水!連風都吹不起絲毫褶皺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