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215
  現在那些心血全都白廢了!

  朱紅宮門裏傳出一陣嘚嘚的馬蹄聲, 幾名身著赤色蟒衣的內官騎馬奔出牌樓。

  禁衛連忙放下羅雲瑾, 上前稟告。

  來人正好是乾清宮內侍掃墨, 他騎在馬背上, 居高臨下,神情冰冷,淡淡掃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羅雲瑾,擺了擺手。

  兩名緹騎大踏步走到羅雲瑾身前,拔出佩刀。

  謝騫心如擂鼓。

  佩刀落在羅雲瑾臉上,拍了拍。

  “還活著!”

  掃墨點點頭,撥馬轉身,朝著宮門馳去。

  緹騎扛起羅雲瑾,扔到馬背上,緊跟在他身後。

  金烏西墜,起伏錯落的殿頂之上湧動著熊熊燃燒的晚霞,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燦爛的金色夕暉之中。

  謝騫臉色慘白,雙手還在發抖。

  皇上知道羅雲瑾會趕回來,不然掃墨不會反應這麽平靜,羅雲瑾剛剛出現在宮門口,他就親自出來抓人。

  羅雲瑾幾次上疏,皇上不允……難道皇上是故意的?

  逼羅雲瑾私自返京,然後以此為借口殺了他?

  他這麽聰明,肯定知道皇上不許他回京,知道自己在送死。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隱秘行事,一定要明目張膽地趕回京城?

  半生煎熬苦楚,飽經世變,披荊斬棘,終於爬到權力巔峰,得以一展才華抱負,他全都不在乎了?

  暮色漸沉,謝騫渾身發冷。

  長隨牽著馬走到他身後:“爺,天要黑了。”

  謝騫轉身,費力爬上馬背,回首望著被夕光染得彤紅一片的宮城,連綿橫亙的宮牆遊龍一般拱衛著矗立的恢弘殿宇,風聲呼嘯。

  羅雲瑾能活過今晚嗎?

  ……

  天色漸晚,橫斜虯曲的花枝之間浮上一輪半圓的月,如銀月光輕籠,枝頭似瓊堆玉砌,夜風輕拂,如雪的花瓣撲撲簌簌灑落。

  金蘭午睡醒來,閣中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水晶簾上倒映著屏風外搖曳的燭火,瓶中供了一捧新鮮的茉莉花,一室幽香浮動。

  她下榻穿鞋,聽到一道平緩的呼吸聲。

  一個熟悉的身影倚坐在羅漢床旁的床欄上,眼睫低垂,合目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玄色織金常服衣襟袍角散亂,頭上還戴著燕居冠,鬢邊露出一角網巾,臉頰上有係帶勒出來的痕跡。

  她心中柔軟,走上前,手指慢慢解開朱瑄下巴上的係帶,取下他頭上歪了半邊的燕居冠。

  剛剛一動,他渾身一震,蘇醒過來,大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腕,雙眸睜開,眼神如電。

  金蘭沒有被嚇著,俯身親他,“是我,你怎麽就這麽睡著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朱瑄眼神茫然,大手仍然鐵鉗似的緊攥著她,目光定定地鎖在她臉上,一聲不吭。

  金蘭輕笑,捏捏他的臉:“還沒醒?”

  話音剛落,朱瑄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腕上一緊,她一下子沒站穩,跌入他的懷抱裏。

  他閉了閉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把她整個人按進懷裏,手臂越收越緊。

  金蘭感覺自己快喘不上氣了,掙紮著伸出手臂,抱住朱瑄的腰:“做噩夢了?”

  他夜裏偶爾從夢中驚醒,也會這麽沉默著抱住她,不肯撒手,直到沉沉睡去,她越掙紮,他抱得越緊,隻能溫言哄他。

  朱瑄沒有回答,黑暗中,雙眸裏湧動著晦暗幽深的暗流。

  金蘭輕拍他的背,柔聲道:“五哥,我在這呢。”

  半晌後,朱瑄輕輕放開她。

  金蘭笑著拉他起身,借著屏風透進來的昏黃燭光,墊腳幫他整理衣襟:“也不蓋被子,著涼了怎麽辦?”

  朱瑄唇角微翹,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裏輕輕摩挲。

  他掌心微涼。

  金蘭拉著他走出暖閣,次間燈火通明,杜岩、小滿幾人垂首侍立,聽到腳步聲,立刻端水服侍梳洗,奉茶奉果。

  吃了茶,金蘭準備去書房看一會兒書,朱瑄拉住她,推著她往外走。

  廊前燈火輝煌,庭間樹上掛滿各色彩燈,芙蓉燈,繡球燈,蓮花燈,雪花燈……

  宛如漫天星子墜落,萬千燈盞點綴,火樹銀花,璀璨絢爛。

  月上中天,岑寂的夜空被燈火映得流光溢彩。

  金蘭怔了怔,秋水明眸裏倒映出滿院燦爛燈火,笑著回頭看朱瑄,流轉的燈影映在她的臉頰上:“不年不節的,怎麽想起來掛這麽多燈?”

  朱瑄從背後摟住她:“想哄你高興。”

  金蘭搖頭失笑,立在廊前,觀賞眼前花燈如晝的盛景。

  長廊角落裏,杜岩和小滿望著帝後二人依偎在一起看燈的背影,雙眼微紅,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花燈在晚風中輕輕搖曳,五顏六色的光華如水流淌瀲灩,曲廊便如橫亙的銀河,隔開兩邊散落的星群。

  立在廊下,仿佛置身霄漢,抬手就能摸到星光。

  金蘭忽然晃了晃身子。

  朱瑄抱著她,唇角的笑容漸漸凝結,眼睛望著燈火,在她耳邊低語:“圓圓是不是困了?”

  金蘭抬手扶額,點點頭,最近天氣和暖,她經常犯困。

  朱瑄打橫抱起她,杜岩和小滿提著蓮花燈走在前麵,身後懸燈如山,月華黯淡。

  還沒到暖閣,金蘭已經睡著了。

  朱瑄輕輕放下她,幫她脫下腳上靴鞋,給她蓋好錦被,坐在床沿邊,低頭看她,眸底緩緩浮起血紅之色。

  小滿手裏擎著蠟燭,點亮屋中燭火,悄悄看一眼床上熟睡的金蘭,喉結滾動,忍不住嗚咽一聲,眼淚掉了出來。

  杜岩連忙扯扯他的衣袖,朝他使了個眼色。

  他回過神,抹去淚珠,蓋上燈罩。

  屏風外傳來宮人說話的聲音,掃墨走進暖閣,站在珠簾外通稟:“萬歲,羅雲瑾醒了萬歲,他一直在說胡話,太醫說他受了傷,連夜趕路,心血耗盡,神誌模糊,一時半會醒不來。”

  太醫的原話是,馬都死了,羅雲瑾身負重傷,幾日幾夜食米未盡,連水都沒喝一口,居然還能硬扛下來,果然是上過戰場的人,鋼筋鐵骨。

  朱瑄望著金蘭,淡淡地嗯一聲。

  ……

  謝騫一夜輾轉反側,一閉上眼睛就夢見羅雲瑾人頭落地,滿地鮮血。

  他之前做過那樣的夢,後來羅雲瑾活著回來了。

  如果這一次的噩夢真的靈驗了該怎麽辦?

  他越想越心焦,半夜爬起來奮筆疾書,將自己對開設宗學、允許宗室子弟參加科舉考試的見解和計劃全都寫了出來,不等天亮,托相熟的內官趕緊送進宮去。

  第二天宮裏一切正常,朱瑄照舊召見大臣,商討政事。

  內閣大臣也和昨天一樣繼續為開設宗學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

  謝騫心裏七上八下的,看來皇上封鎖了消息,沒人知道羅雲瑾拋下數萬大軍獨自返京。

  朝臣們不知道,自然就不會彈劾羅雲瑾,那羅雲瑾還有一線生機。

  不過如果皇上已經秘密處置羅雲瑾了呢?

  他連為羅雲瑾求情的機會都沒有。

  謝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遍遍在心底痛罵羅雲瑾糊塗,他到底為什麽非要返京不可呢?

  禮部仍然不同意讓宗室子弟參加科舉考試,吳健據理力爭,謝騫心裏有事,沒怎麽發言。

  散朝之後,吳健瞪了謝騫好幾眼:“謝詹事既然有改革弊政的壯誌,怎麽輕而易舉就退縮了?”

  謝騫苦笑,緩步走下台階。

  ……

  掃墨來到一座偏院前。

  這裏看守森嚴,庭院裏胡亂堆放著大杖、長凳、鉤鎖之類的刑具,是關押犯錯宮人的地方。

  他領著太醫踏進最裏麵一間的牢室,示意太醫給羅雲瑾換藥。

  羅雲瑾在戰場上受了傷,原本已經快修養好了,這幾天為了趕路,舊傷發作,加上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失血過多,高燒不退。

  太醫利利索索地給他清洗傷口,重新換藥。

  昏迷中的男人眉頭緊皺,忽然睜開眼睛,眸光殺氣凜冽。

  太醫嚇得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掃墨揮揮手,太醫心有餘悸,捂著心口告退出去。

  羅雲瑾翻身坐起,腰間繃帶有血跡滲出來。

  掃墨站在牢門前,警惕地看著他。

  羅雲瑾悶哼了一聲,目光發直,喃喃地道:“皇後……”

  掃墨眯了眯眼睛。

  羅雲瑾冒著殺頭的風險私自返京,果然是為了皇後娘娘。

  掃墨並不知道皇上、皇後和羅雲瑾之間發生過什麽,這幾年他冷眼旁觀,皇上和皇後如膠似漆,羅雲瑾執掌司禮監,各得其所,當年的往事早就該塵埃落定了。

  羅雲瑾這幾年博得朝野內外的一片讚譽,連之前瞧不起他的文官也酸溜溜地誇了他幾句,他已經是權勢在握的掌印太監,文能和內閣共理政務,武能總督十二團營,位極人臣,掌控權力中樞,這一切得來不易,宮中每一個內官豔羨不已,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像他那樣和文臣平起平坐。

  他為什麽要回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