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280
  經過三年的整頓,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積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禮監和內閣緊密配合,朝政穩定,海內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謝騫雖然人不在京師,卻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齊心協力改革弊政、振興國朝的決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書坊又出了一批新書,各種書籍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文學複蘇昌盛。

  謝騫家鄉的同窗好友沉醉風花雪月,無意於仕途,每日在家吟詩作對,從不關心國事,最近也察覺到本朝和前朝的風氣大為不同。

  本地文人大為振奮,認為本朝已經出現中興的跡象,假以時日,必將迎來繁榮盛世。

  也難怪各地會不斷冒出歌頌皇上的頌文。

  謝騫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不像好友們那麽天真赤誠。

  他深知朝中仍有隱患,皇上這幾年大刀闊斧地裁汰傳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積弊已經曆經幾朝,解決起來困難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就掃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夠在登基的短短幾年間革除前朝舊弊,保證朝政穩定清明,已經讓他佩服不已了。

  謝騫明白,皇上現在的舉措隻是在為以後的改革奠定基礎,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經不起大的折騰,等到國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時候,朝廷才有底氣進行改革。

  他出了一會兒神,放下邸報。

  長廊裏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管家扶著帽子,一顛一顛地衝進書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爺,京師的信使來了!”

  謝騫心口怦怦直跳。

  他無意於鑽營,但是假如有機會實現自己畢生的抱負,怎能不心潮澎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沒有一個男人能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

  他站了起來,迎出長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從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謝騫立在長廊之中,雙拳握緊,寒風鼓滿袍袖,胡須上鍍了一層金光。

  服製將滿,他該回京師了。

  接下來幾天,謝騫讓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別,將詩集初稿交給同窗,宴請姻親族人,忙亂了大半個月,這月月底,他攜妻帶子,北上進京。

  天氣嚴寒,一路走走停停,抵達天津衛的時候,朝廷已經正式頒布起用謝騫的詔書。

  謝夫人高興地道:“我之前還埋怨你總待在家裏看書,不出門與人結交,原來你胸有成竹。”

  謝騫笑了笑,如果羅雲瑾沒有暗示過他的話,他也不會這麽氣定神閑,可能真的從此寄情於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詩作畫。

  謝夫人說起兒子謝青讀書的事:“薛雲已經讀完了蔡元定的《律呂新書》,青哥雖然聰明,不過不如薛雲沉得住性子,我看進京以後,你托同窗舉薦一個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讓他這麽荒廢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謝夫人忙於庶務,忙起來顧不上兒子。謝青從小在老宅裏長大,備受長輩寵溺,謝夫人幾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兒子,都被長輩們攔住了。眼看丈夫即將直如內閣,她想好好督促兒子讀書,讓兒子考取功名,以後父子同朝為官,互為照應。

  謝騫搖搖頭:“青哥是讀書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長進,薛雲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長大的,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學,以後必定榜上有名,你別總拿他和青哥比。”

  謝青天賦很高,但不喜歡八股文章,不屑鑽研時文。薛雲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為命,堅韌勤勉,時文寫得像模像樣,舉業之路肯定比謝青順暢。

  聽丈夫說兒子比不上薛雲,謝夫人有些不高興:“你是堂堂狀元郎,青哥自小聰明伶俐,如果你親自教導青哥,青哥說不定能大有長進。”

  謝騫歎口氣,“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長進,表姐,我直入內閣,謝家一門兩閣臣,已經榮寵至極,盛極必衰,月滿則虧,青哥的性子太剛直了,不適合為官,就讓他好好當他的富家翁罷!”

  皇上對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內閣之後,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樣明哲保身,司禮監和內閣之間、閣臣和閣臣之間也不能永遠沒有隔閡矛盾,擺在他麵前的是青雲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謝夫人一怔,沉默良久,點點頭。她和謝騫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長大,雖然見識有限,但小時候曾親眼目睹權傾朝野的表舅父死後,表舅父的兒女們是怎麽被活活餓死的,明白謝騫話中的深意。

  樹倒猢猻散,既然謝青扛不起家族,還不如讓他當一個逍遙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謝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幾天之後,謝騫抵達京師,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準備了車馬來接,孫檀等人預備了席麵給他們一家人接風洗塵。

  謝騫留下孫檀吃酒,向他打聽朝中的動向。

  孫檀問:“我聽說皇上想讓你直入內閣?”

  謝騫點點頭,詔書已經頒布,他用不著遮遮掩掩。

  孫檀喝了口酒,道:“戶部尚書年老,兵部尚書也到致仕的年紀了,看來皇上早就選中了你。朝中這幾年沒什麽紛爭,皇上勤於政務,老先生們各司其職,司禮監那邊也很老實……對了,羅雲瑾去遼東了。”

  謝騫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遼東那邊戰死了幾個總兵,衛城陷落,督軍的官員倉皇出逃,擅自離任,被朝中言官彈劾。朱瑄大怒,徹查遼東地方官,最後罷免了布政使司,令羅雲瑾監軍,兵部侍郎提督軍務,前去禦敵。

  孫檀臉上神情複雜,慢慢地道:“當時朝臣害怕羅雲瑾權勢太盛,堅決反對由他監軍,皇上命群臣集議,朝臣推舉了三個人選……”

  朱瑄在左順門召見那三名由大臣推舉的文官,羅雲瑾也在場,半個時辰後,三名文官白著臉走出廡房,主動要求退出競爭。

  這事謝騫聽說過,不過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說了什麽。除非必要,他不會和羅雲瑾私下聯係,隻能從邸報和京師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羅雲瑾的近況。

  他問:“皇上是不是讓羅雲瑾和他們比試功夫?”

  如果比試武藝,那宮中沒有人是羅雲瑾的對手。

  孫檀苦笑:“不是比試武藝……皇上讓人從死牢裏提出幾名窮凶極惡的囚犯,讓那三名文官當場手刃囚犯……”

  謝騫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皇上這法子委實太為難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難,出謀劃策也不難,但是讓養尊處優的官員親手殺死一個大活人,那就難了。

  孫檀道:“羅雲瑾手起刀落,連殺數人,那幾名文官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誰還敢信誓旦旦說要親臨戰場?皇上此次派兵去遼東,不僅僅隻是讓他們收回失陷的城池,還要求他們一舉平定遼東,羅雲瑾確實是最佳人選。”

  謝騫一臉訝異。

  孫檀笑了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幾年羅雲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來的幾個秉筆太監,或熟諳典籍禮製,或圓滑機警,或忠厚務實,都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羅雲瑾雖然手段狠辣,曾經逼死賢良,其實還有可取之處。”

  謝騫沒有說什麽。

  孫檀接著道:“羅雲瑾以前領過兵,去了遼東以後,調動精騎五萬餘人,冒著嚴寒大雪趕了一個月的路,直撲敵寇老巢,同時征調高麗軍隊,內外夾擊,打了場打勝仗,殺了他們的首領。之後皇上令他總督軍務,征剿殘部,鎮守遼東。”

  他已經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語,“我比不上他。”

  謝騫歎口氣。

  這話他也說過。

  謝騫讓家仆送孫檀回家,回到內院,謝夫人端了碗醒酒湯給他,笑著告訴他她今天從其他夫人那裏聽來的趣事:“皇上和皇後琴瑟和諧,不過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議皇上選妃……”

  她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聽說皇上每天處理完政事後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駁,言辭激烈強硬,還揶揄大臣自己家裏一團烏煙瘴氣,每次有奏疏傳出外廷,京中百姓就爭著打聽那些官員家中到底有什麽陰私,後來沒人敢上疏了。”

  謝騫搖頭失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皇上這法子真是絕妙。

  是年四月,謝騫正式到任,以侍講的身份直入內閣,他年紀最輕,資曆卻不算淺,又是謝太傅的孫子,眾人對他的升遷並無異議。

  閣臣之中,隻有吳健對他的態度最為生硬。

  吳健是從地方上提拔入閣的,性子暴烈如火,厭惡宦官,厭惡依仗家世鑽營的世家子弟,厭惡權貴。

  謝騫和吳健相處幾天之後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羅雲瑾是舊相識,他為閣臣,羅雲瑾為掌印太監,朱瑄需要在內閣中安排一個可以同時牽製他們兩的人。

  想通以後,每當和吳健起爭執時,他盡量忍讓,避免衝突。

  吳健雖然嫉惡如仇,倒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見他確實有真才實學,不是屍位素餐之人,不會刻意和他為難。

  謝騫本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實,很快重新融入闊別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後,遼東送回一封奏疏。

  羅雲瑾請求歸朝。

  內閣大臣麵麵相覷:羅雲瑾為什麽突然要求還朝?

  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頭,他駁回羅雲瑾的請求。

  幾天之後,羅雲瑾再次上疏,並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連疏祈求歸朝。

  朱瑄不允。

  謝騫心驚肉跳,給羅雲瑾寫了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去遼東,勸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遼東以後,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第179章 私自回京

  朱牆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畫簾輕卷,落英繽紛,彩綬流蘇隨風輕輕搖曳。

  暖風駘蕩,漫天飛舞的花瓣隨之湧入長廊, 恍如一場花雨。

  金蘭笑著拂開掉落進書頁裏的落花, 抬頭望向芳草滿庭、花光濃豔的庭院。

  花障綠藤繁茂, 枝葉間垂滿淺紅、嬌紅、大紅的各色花朵, 微風輕拂, 紅英徐徐飄落。

  身著紗襖綾裙的宮女捧著漆盤從花障下走過,裙琚曳地聲沙沙輕響,好似落雨。

  小滿跪坐在紅氈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幾上已經涼了的茶水,奉上一盤黃澄澄的枇杷,一盤鮮紅明潤的櫻桃,一碗玫瑰芍藥花糕,一碗絲窩、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盞茶。

  茶湯淺碧, 清香撲鼻。

  無可奈何春去也,且將櫻筍餞春歸。

  金蘭放下書,喝了口茶。

  長廊裏響起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宮人們簇擁著剛剛下朝的朱瑄過來了。

  小滿、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宮人紛紛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禮。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穩定, 秩序清寧, 不管在朝堂還是在民間,皇帝威望日隆。

  金蘭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腳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別起來了,我過來陪你坐一坐,還要去左順門接見大臣。”

  他脫了長靴,坐到氈子上,金蘭順勢靠進他懷裏,繼續翻書。

  朱瑄抱著她,低頭親她發頂。

  周圍的宮人習以為常,站起身,繼續扇爐子煮茶、摘花,用新鮮的玫瑰芍藥蒸製花糕。

  皇上登基以來,和皇後同起同臥,同進同出,朝夕不離。皇後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宮,每天晚上等皇上回來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會等著。皇上每晚留宿坤寧宮,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寧宮陪伴皇後,一年到頭,天天都是如此。

  有禦史上疏批評皇上,認為皇上整天待在坤寧宮,不合於禮,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紛紛罵那個上疏的禦史多事,皇上勤於政事,風雨不輟,從來不曾荒廢朝政,無可指摘。禦史非要雞蛋裏挑骨頭,小心皇上一氣之下幹脆讓皇後娘娘搬進乾清宮!

  以皇上的乾綱獨斷,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

  小滿奉茶,朱瑄一手摟著金蘭,一手接過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