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509
  她現在已經能利利索索跟著他一起下床,聽見他穿衣的聲音,掀開被窩,手指繞過他的脖子伸到前麵,幫他整理衣襟。

  朱瑄拉住她的手,親她手背,問:“賀枝堂的婚事,要不要我派人幫著打聽?”

  金蘭順勢趴在他背上,剛剛起來,聲音有點暗啞:“不用了,你已經夠忙了,這事我會讓杜岩和小滿他們留心,寶哥還小,不用急著定下來。”

  枝玉到現在都沒有出閣的打算,她不會催促枝玉,也不會催促枝堂。

  朱瑄點點頭。

  洗漱畢,金蘭挽著家常小髻,換上織金襖裙,和朱瑄一起練五禽戲。

  天邊隱隱浮現一絲魚肚白,兩人洗了手用膳,朱瑄逼著金蘭喝了一盅人參天麻乳鴿湯,她督促他吃養身補虛的羊白腰。

  用完膳,兩人在暖和的內殿來回踱步消食,走了沒一會兒,宮人過來催促。

  伴隨著響徹整座大內宮城的鍾聲,大臣們陸陸續續到了,各個宮門間燈火浮動,恍若流淌的銀河,那是宮人手裏提著的為大臣們照明的絳紗燈。

  冬日天亮得晚,長廊裏掛滿竹絲燈籠,燈影幢幢。

  金蘭送朱瑄去乾清宮,一直送到穿堂前。朱瑄拉著她的手,走得很慢,她不用費力就能跟上他,花磚地上映出兩道長長的身影。

  宮門前燈火搖曳,一片壓低的說話聲,乾清宮的內侍和金吾衛早已經候著了。

  金蘭站定,笑著推朱瑄:“再往前走就是乾清宮了。”

  朱瑄鬆開她的手,輕撫她發鬢,“圓圓每天都要這麽送我。”

  金蘭繼續推他,他登基以後好像比以前更黏她:“好。”

  她這些天都沒有偷懶,每天早起,送朱瑄出坤寧宮,然後回去補一會兒覺,接著各宮管事太監過來稟報事情,她起來處理宮務,下午偶爾接見命婦,傍晚朱瑄回來,兩人一起逛逛園子,踏雪尋梅,用過膳再一起看書。

  摛藻閣的書全都搬了過來,朱瑄吩咐杜岩把暖閣打通,他的書房在外麵,她的在裏麵,中間隻用黑漆雕花槅扇門做隔斷。平時兩人一個躺在裏麵書房窗下的暖榻上看書,一個坐在外麵翻看奏折,她看到不懂的地方,懶得下榻,直接揚聲問朱瑄,朱瑄馬上就能回答她。

  她站在階前,目送朱瑄步下石階,宮人提著羊角燈迎上前,簇擁著他走向宮門。

  朱瑄走出幾步,突然回首,燈影搖曳,映亮他蒼白俊秀的臉孔。

  金蘭站在原地沒走,雲鬢濃密烏黑,膚光勝雪,一身雪白青珠兒皮大絨裏氅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在她身後,是滿廊璀璨輝煌的燈火。

  朱瑄閉了閉眼睛,將眼前所見深深刻進腦海中。

  金蘭朝他招手,催促他去乾清宮上朝,手勢和她逗弄貓兒房的貓貓狗狗時一模一樣。

  朱瑄失笑,轉身踏入乾清宮穿堂。

  目送朱瑄和宮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朱紅宮門之間,金蘭轉身回坤寧宮暖閣,靠坐著打了一會兒盹,處理宮務。

  年底事多,她忙到中午才忙完。午時朱瑄打發掃墨回來監督她吃飯,她就著糟魚吃了碗粥。下午掌事太監送來京中世家命婦的帖子,她倚在榻上,翻開看了看,不知不覺睡著了,手裏的燙金帖子跌落在地,小滿小心翼翼地上前撿起帖子,疊好放在桌案上。

  金蘭這一覺睡得格外沉,直到夜裏才醒,屋裏沒有點燈,黑魆魆的,什麽都看不清。

  她坐起身,過了好半天才適應眼前黑暗的光線,漸漸能辨認出屋中陳設的輪廓。

  一個身影坐在她麵前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她,黑暗中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瀲灩著黯淡的暗流。

  金蘭直覺眼前的人一定是朱瑄,一點都不怕,揉了揉眼睛,“五哥,什麽時辰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她怎麽睡了這麽久?

  朱瑄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影僵直,好像在走神,半晌後,猛地反應過來似的,站起身,走到金蘭身前,俯身抱住她。

  金蘭迷迷糊糊的,拍拍朱瑄的肩膀。

  朱瑄抱著她站起來,道:“我剛回來,你下午睡得沉,小滿他們不敢叫醒你。”

  說著摸摸她的肚子,“餓不餓?”

  嗓音柔和如水。

  金蘭渾身發軟,靠著朱瑄,整個人的分量壓在他胳膊上,剛睡醒,腦袋昏昏沉沉的,搖搖頭:“不餓。”

  聽到腳步聲,外邊宮人立即次第點起側間各處的燈火,明亮的燈火灑滿內室,朱瑄抱著金蘭,揮手示意宮人退開,自己親手幫金蘭洗臉洗手,摟著她坐到月牙桌前,看她喝茶吃扁食。

  金蘭吃了幾口,抬頭看朱瑄:“你不吃嗎?”

  朱瑄笑了笑,抓起筷子。

  金蘭繼續低頭吃扁食,扁食不知道是什麽餡的,軟嫩鮮濃,她不覺得餓,卻吃了兩碗才停下筷子。

  朱瑄胃口不怎麽好,隻吃了幾枚角子。

  金蘭拉著他看了看,“今天不舒服?”

  朱瑄朝她微笑,揉了揉她的發頂:“下午吃了幾樣茶食,這會沒胃口。”

  宮人撤走攢盒,朱瑄拉著金蘭在屋中踱步,小滿和杜岩站在角落裏,頭埋得低低的,一聲不吭。

  金蘭覺得小滿今天有些古怪。

  他話多,嘴巴不肯閑下來,要在平時,早該過來眉飛色舞和她八卦宮中隱秘,今天居然這麽老實。

  翌日早上,金蘭依舊和朱瑄一起下床,用了早膳,送他去乾清宮,一直送到穿堂前。

  朱瑄回頭看她。

  她笑著朝他眨眨眼睛,每□□夕不離,也就分開這麽一會兒,他怎麽天天這麽依依不舍的?

  天還沒亮,小滿和杜岩提著絳紗羊角燈籠在前麵照路。

  金蘭看一眼小滿,又看一眼杜岩。

  小滿和杜岩悄悄打了個哆嗦,挺直腰杆,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金蘭滿腹狐疑,回到坤寧宮,想問問小滿是不是犯了什麽錯,不然他怎麽一副心事重重、戰戰兢兢的模樣?

  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宮人過來稟報事情。要過年了,內官監送來今年采買的單子,幾名掌事太監已經看過了,等著她下令讓太監拿鑰匙打開私庫。

  金蘭命人把單子送去偏殿,讓女官再對一遍賬目,忙著忙著,就把問小滿的事情給忘了。

  朱瑄勤儉,不重物欲,不喜歡宴飲,剛即位就下令停止為宮中采辦珠寶玉石、古董玩器,減少不必要的宮廷飲宴,前不久山西那邊受災嚴重,加上先帝喪製還未結束,今年過年不需要大辦。

  禮部上疏建議朱瑄授爵賀老爺和賀枝堂父子,金蘭以枝堂年幼懵懂為由婉拒,又命內官從自己的私庫取銀救濟山西災民。

  消息傳出,群臣自然是一片歌功頌德,反正節省的是朱瑄和金蘭的錢。

  臘月以後,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枝玉、枝堂留在京中陪金蘭過年。開春之後天氣暖和起來,草木萌發,柳煙輕拂時節,枝玉和祝舅父向金蘭辭行,啟程南下。

  枝堂留在京中幫著打理田莊鋪子,離家之前,他給賀老爺留了封信,主動要求將賀家的大板產業交給枝玉照管,祝舅父見他意誌堅定,沒有強求。賀老爺和祝氏堅決不答應,寫信要求枝堂回家繼承家業。

  他道:“太太想要個兒子,我養在太太名下還不夠?太太難道想一輩子把我關在家裏?”

  祝氏歇斯底裏,不僅要死死守著他,不許他出門和人應酬,連他以後娶妻生子都得聽她的,他是個人,不是祝氏養的貓貓狗狗。

  貓貓狗狗都能出去撒歡,何況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賀枝堂就這麽留了下來,不過他知道皇帝不喜歡他,老老實實跟著先生學習怎麽打理產業,很少給金蘭遞帖子求見。

  一晃就是大半年過去,六宮空設,民間漸漸傳出皇後擅寵之說。

  大臣們始料未及,之前他們以為等喪期過了以後,皇上自然會封妃,沒想到皇上竟然真的隻專寵皇後一人,完全沒有封妃的打算。

  這年十月,遠隔千裏的地方藩王荊王上疏,稱朱瑄繼承大統已有兩載,中宮未有生育,請求派遣采選太監於各地遴選良家女入宮,以便繁衍子嗣。

  朱瑄抓住荊王奏疏中的錯漏之處,道還在喪期,不宜談論選妃之事,又道沒有已立中宮皇後還遣太監采選秀女的規矩,最後毫不客氣地道:朕誌已定,不勞尊慮。

  言下之意,朕自有打算,不要多事。

  這番批複語氣強硬,荊王不敢造次,不久之後奏疏內容和批複傳遍內廷和朝堂,朝中蠢蠢欲動的大臣立刻偃旗息鼓。

  如今朝序穩定,君臣相得,司禮監在羅雲瑾的執掌中和外廷大臣通力協作,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象,他們何必在這種時候惹皇上不快?

  當今聖上和先帝不同,他溫和謙遜,取消了廷仗,不會無故責罰折辱大臣,也不會輕易降罪於言官,同時他又比先帝更加強勢,不允許外廷官員置喙後宮之事,大臣可以毫無顧忌地指出他為政的得失,唯獨不能對中宮皇後指指點點。

  看看朝中幾位內閣大臣和東宮舊臣,個個精乖,不管在什麽場合,從來不議論後宮。

  第178章 遼東戰事

  隆冬臘月, 雪後初晴,庭間厚厚一層沒過小腿肚的積雪, 簷前垂掛著一排排玲瓏剔透的冰柱,折射著淡金色的日暉。

  謝騫身披狐皮氅衣,窩在書房裏烤火讀詩。

  炭火融融,丫鬟跪坐著扇爐子煮酒,酒裏加了蜜浸的梅子, 咕嘟咕嘟的水聲中浮動著馥鬱的酒香。

  曲折長廊裏腳步聲窸窸窣窣, 庭前鬆柏竹叢依然蓊鬱翠綠, 淩寒傲立。廊下梅枝上落滿白雪, 幾枝橫斜的花枝伸進長廊裏,幽香撲鼻。滿地碎瓊亂玉中,鑲嵌著一口小小的荷花池, 池水並未結冰, 碧綠幽深, 枯萎的荷杆倒伏在池邊。

  謝騫喜歡枯荷,初冬的時候仆人收拾院子,他特意讓人留下的。

  不久前他邀請昔日的同窗好友小聚, 大家圍爐吃酒, 擊鼓傳花,以枯荷填詩,他拔得頭籌。友人慫恿他出詩集, 他欣然答應, 將在座所有人的詩作記下, 加上前兩年每次宴飲郊遊時的聯詩,已經有一二百來首了,等他整理完就可以送去付梓。

  他捧著詩稿仔細斟酌,口中反反複複念誦。

  廊外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謝家少爺謝青穿著厚厚的冬襖,頭戴風帽,手上戴手籠,穿鹿皮靴,噔噔噔噔跑過長廊,衝下石階,踩地上的積雪玩。

  謝騫被打亂思路,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張嘴正要罵人,目光落到被謝青拖著的另一名少年身上,神色立刻緩和下來。

  少年眉目端莊,瘦削高挑,同樣是一身厚厚的冬襖,謝青穿起來像一隻滾動的酒壇子,他穿著就是挺拔俊逸,斯斯文文。

  謝騫心裏嘀咕:雖然隻是個嗣子,倒是真有些像季和年少的時候,不過季和的眉眼要漂亮多了。

  這麽些年,他再未見過比當年的薛季和風姿更出眾、才華更傑出的世家子弟。

  他立在窗前,透過冰裂紋窗扇,凝望兒子謝青和薛雲打鬧的身影,摸了摸胡子,嘴角輕翹。

  長隨進屋,送來京中邸報。

  謝騫回到火盆前,放下詩稿,拿起邸報細看。

  本地邸報是商人自行刻印的,除了記載官員的升遷調移、朝政動向,還刊登了各地有名望的鴻儒對朝堂之事的見解。

  謝騫看了幾篇,搖頭失笑。

  最近歌功頌德的文章越來越多了。

  皇上登基以後,勵精圖治,起弊振衰,罷黜傳奉官,驅逐奸佞,裁汰冗管,提拔起用朝野內外交口稱讚的正直官員,短短幾個月,一掃前朝衰敗之風。

  帝後皆仁恕恭儉,節用愛人,減少宮廷開支,各地織造督辦太監陸續被召回京師,以減輕當地百姓負擔,宮中內官不敢以精巧珍奇媚上。若有災荒,皇上必定下令減免田賦。

  皇上勤於政事,每日視朝,風雨不輟,還常常在下朝後單獨召見內閣大臣商議國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

  朝中大臣,徐甫厚道老成,處事公允,吳健嫉惡如仇,鋒芒畢露,兵部尚書篤實忠厚,不畏強權,禮部尚書熟讀經籍,能謀善斷,戶部尚書謙和淡泊,幾位大臣多有清名,非結黨營私的權臣,人才濟濟,少有傾軋排擠之事。

  皇上一麵以霹靂手段整頓朝政,一麵仍舊保持了他對文官的仁厚寬和,多次鼓勵言官直言,並且如他之前承諾的那樣,登基以來果然沒有降罪於直抒胸臆的科道官。大臣們偶然失儀,遭到糾察禦史彈劾,他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