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374
  賀枝堂回想往事,忽然明白金蘭為什麽要盯著他的手指看:她擔心他手指上的傷還沒好,又沒有機會近看,隻能在吃飯的時候多看幾眼。

  他眼中浮起幾點淚光,手背上青筋猙獰:“為什麽瞞著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為什麽?!”

  祝氏被他的眼神嚇得後退了幾步,“太子妃答應我不說的……她答應我的!”

  賀枝堂渾身發抖,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裏:“她不說,是不想攪亂我的心誌,你呢?母親,你就打算一直瞞下去?你想瞞我一輩子?你口口聲聲說把我當親生兒子,含辛茹苦拉拔我長大,你什麽時候真正為我想過?”

  祝氏輕輕哆嗦。

  賀枝堂抬起頭,淚水還是灑了下來:“你養我一場,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太太,可是我姐姐做錯了什麽?她還不夠乖巧?不夠聽話?你看管得那麽嚴,她從來沒主動找我說過話!我問過老仆了,當年喬姐是你為爹納的妾,是你讓她為爹生兒育女,喬姐沒有勾引過爹!姐姐是賀家的女兒,你那麽對她……你當著我的麵折磨她,你還讓我恨她,看著我怎麽嘲笑她……太太,我把你當親娘,你怎麽能這麽恨心地對我?”

  這個女人隻想把他一輩子困在她身邊,當一個聽話孝順的乖兒子。

  賀枝堂嗬嗬輕笑了幾聲:“太太,我不恨你瞞著我,你確實疼愛我,可你不該挑撥我和姐姐,你不該讓我那麽對姐姐,她是我的親姐姐!”

  太太想要他當一個乖兒子,這沒什麽,太太不想讓他認喬姐和金蘭,這也沒什麽,畢竟太太把他養大了。太太對金蘭不好,也屬人之常情。

  但是太太不該刻意讓他仇視自己的親姐姐!

  祝氏淚如雨下,不停地搖頭:“不,不!寶哥,你是我兒子!你是我兒子!”

  賀枝堂緊咬牙關,感覺嘴巴裏全是鐵腥味。

  “我不是你兒子。”他直視著祝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祝氏啊啊了兩聲,渾身脫力,倒在地上。

  賀枝堂歎了口氣,看著祝氏。

  祝氏朝他伸手,眼球詭異地突出,麵容猙獰:“兒子,你是我兒子!”

  她不能失去兒子,兒子就是她的全部!

  她忽然翻個身,爬了起來,手腳並用,扯住賀枝堂的袖擺:“兒子,娘給你磕頭了,娘真的是你親娘!那些人都是騙你的,你是娘生的!”

  賀枝堂心中悲涼,轉身離去。

  第168章 駕崩

  嘉平帝病重,這年宮妃們沒能去涿州的娘娘廟進香拜佛。

  朱瑄以皇太子的身份視朝於文華殿,太醫院禦醫和宮中奉養的道士、法師悉數搬去離宮,以便嘉平帝隨時傳召。

  鄭貴妃去世,宮務暫時交由廢後王皇後執掌。

  王皇後雖是中宮皇後,卻謹慎退讓了一輩子。她牢牢記得前任廢後的教訓,從入宮第一天開始就處處忍讓鄭貴妃,不論鄭貴妃怎麽挑釁諷刺,她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鄭貴妃走了,王皇後也老了,嘉平帝纏綿病榻,她心知自己這個皇後有名無實,隻需要盡好自己的本分就行,遇事先問東宮的意見,小心翼翼,唯恐得罪金蘭。

  金蘭沒有和王皇後客氣,讓黃司正和胡廣薇擬出名單,以為嘉平帝祈福為借口,一次性放出幾百名年老宮女,然後將自己培養的宮女安插到各宮當差。

  朱瑄完全接管政務國事,一天比一天忙碌。她也開始從王皇後那裏接手宮務,忙得偷偷出宮閑逛的工夫都沒有。

  天氣越來越炎熱,內官監奏請開庫取冰,各司各監詢問端午是不是依舊舉辦跑馬走解比賽,掌事太監稟報說幾處宮苑年久失修,撥銀修繕……

  金蘭用過早膳,坐在摛藻閣裏處理宮務,向著荷池一麵的窗扇大敞,風中送來一縷縷濕潤的花草清香。

  屏風後傳來腳步聲,杜岩笑嘻嘻地捧著一大摞禮單走進裏間。

  金蘭接了禮單細看。

  現在不止京師的顯耀巨宦忙著給東宮送禮,各地鎮守太監和地方官也輾轉托人送來各種奇珍異寶。他們打聽到她愛看書,搜羅了不少據說已經失傳的孤本古籍,福建刻書業發達興盛,當地官員更是直接讓書商組稿、修稿、刻版、印書,出了一整套誌奇故事,以供金蘭閱覽。

  金蘭歎為觀止。

  難怪嘉平帝和鄭貴妃沉湎享樂,底下的太監和官員想方設法討他們歡心,為迎合他們的喜好無所不用其極,身為帝王和後妃,身邊每天簇擁著一群阿諛奉承的內官,確實很難抵抗誘惑。

  她命人將那套書籍付之一炬。印書並非勞民傷財、耗費內帑的奢靡之舉,不僅不用斥責,還應該給予鼓勵,但是官員印書隻是為了奉承她,假如她這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官員的進獻,以後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這一次他們可以勒令書商印書,下一次他們就會為了討好她壓榨百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過金蘭顯然低估了官員和太監們的堅韌,這一次他們不送書,直接送文稿請她過目,若有“稍可寓目”者,立馬就能鐫刻付梓。

  金蘭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朱瑄對什麽都淡淡的,好像喜歡又好像不喜歡,讓人捉摸不透。他是皇太子,假如喜好心性讓身邊侍者和官員摸透了,他們就能利用這一點達到他們的目的。

  所以他得藏著,得讓臣子和近侍猜不透。

  金蘭合上禮單,搖搖頭,翻開一份采買的單子,眉頭輕皺:“現在京中米價幾何?”

  她經常出宮,知道外麵市井物價,宮中采買的價格通常要貴幾倍,但這一次管事太監送上的采買單子更貴了十倍不止。

  杜岩上前了半步,答說:“二兩銀,一石米。”

  金蘭麵露疑惑:“不年不節的,米價怎麽漲了?”

  尋常時候米價是七錢銀。

  杜岩笑著道:“殿下有所不知,各地官員回京朝覲,述職考評,正是他們上下走動的時候,京中珠寶玉石價格飛漲,房租米糧也跟著漲了。”

  又到了幾年一次的朝覲考察時節。外地官員回京朝覲皇帝,朝廷給予他們考察,根據他們這幾年任上的表現決定他們的升遷去留。每到這個時候,官員們絞盡腦汁疏通關係,打點上下,以至於京中物價暴漲,尤其是金玉珠寶、珍奇古董等漲得更多。

  世情如此,實難革除。

  金蘭放下采買單子,拿起另一份禮單看。

  夜裏華燈初上,朱瑄踏著清冷月色回宮,夫妻倆坐在月牙桌前用膳。

  金蘭和朱瑄說起各地官員送來的節禮,感歎那些地方官消息靈通,雖然身在千裏之外,卻能摸清她的喜好,甚至知道她最喜歡的首飾紋樣。

  朱瑄給她夾了一筷子糟瓊枝豬頭蹄爪,道:“他們誌在朝堂,自然會時時刻刻關注京中的消息。你喜歡吃什麽,玩什麽,穿什麽,戴什麽,喜歡什麽顏色,宮裏所有人都會牢牢記在心上。”

  宮人的榮辱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間,所以他們會挖空心思討主子的歡心,主子喜歡什麽,他們就為主子安排什麽。

  這也是內官和朝官的矛盾所在。

  豬頭蹄爪軟爛清爽,金蘭吃了幾塊,停下筷子。

  因為她的口味偏好,膳房每天變著花樣鼓搗膳食,不久前科道官上疏說湖廣那邊的鎮守太監威逼當地農戶栽種她喜歡吃的菜,縣裏怨聲載道。

  金蘭感歎說:“我以後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身邊討好她的人太多了,她一不小心就會沉溺其中。

  朱瑄笑了笑,跟著放下筷子,示意宮人給金蘭盛一碗鱖魚粥,拍拍她的手背,道:“如果事事都要思前想後,那也太累了。你不必操心這些,有我呢。”

  金蘭拿起匙子吃粥,含笑說:“你別擔心,我沒被嚇著,不過以後還是得謹慎一點。”

  用了膳睡下,芙蓉帳低垂,朱瑄抱著金蘭,吻她的耳垂,輕聲說:“就算你事事小心,還是會有科道官挑你的錯處,你不要管這些。”

  金蘭都快睡著了,聞言失笑,翻過身,腿壓在朱瑄身上:“還在想這事?我不是在為科道官上疏的事情煩心,隻是想著既然我成了太子妃,理當謹慎從事。”

  她不會因為科道官的一兩道奏疏就心煩意亂,有些禦史刻薄刁鑽,專愛挑別人的不是,借以彰顯他們的守禮和高尚,有時候不用太把他們當回事。

  朱瑄嗯一聲,抱緊金蘭:“圓圓,以後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你不高興了,一定要老老實實告訴我,不要自己胡思亂想。”

  金蘭漫不經心地嗯一聲。

  朱瑄皺眉,按住她手臂,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黑暗中,雙眸倒映出從芙蓉帳外透進來的朦朧燭光:“記住了沒有?”

  金蘭打了個哈欠,笑著湊上去親他:“曉得了,我記得牢牢的。隻要有了煩心事我就告訴你,你可別嫌我煩人。”

  朱瑄唇角微挑,側身躺著,伸手摸金蘭的頭發:“不煩人。”

  金蘭輕哼了兩聲,又睡著了。

  朱瑄摟著她,慢慢合上眼睛。

  剛睡著沒一會兒,殿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深夜的岑寂,門口侍立的宮人尖著嗓子和什麽人說話,接著通向內殿的宮門被推開,內官雙手發抖,次第點起外間的燈燭。

  嘈雜聲響由遠及近,朱瑄和金蘭都被吵醒了,金蘭想起身,朱瑄按住她:“你先別起來。”

  他披衣起身,出去了一會兒,一個人回到內室。

  金蘭還是起來了,剛剛攏起長發,抓了件薄襖披在身上,坐在床沿邊,正準備下地穿鞋,問:“出什麽事了?”

  屏風外燈影幢幢,宮人不敢進內室,滿室燭火搖曳,氣氛沉重肅穆。

  金蘭抬眸,從卷起的紗帳間看到外麵寒光閃耀,跪了一地身著赤色錦袍的司禮監太監和緹騎,隱隱有啜泣聲傳來。

  朱瑄臉上神情平靜,眸光沉凝,沒有說話,彎下腰,單膝跪地,拿起腳踏上的繡鞋幫金蘭穿上,微涼的手指拂過她的腳背,拉著她站起身。

  金蘭腳踩在地坪上,抬起頭,看著朱瑄。

  裏間燭火昏暗,朱瑄低頭看她,拍了拍她的發頂:“圓圓,從今天開始,你是皇後了。”

  金蘭呆住了。

  屏風外響起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長廊外腳步聲紛亂,不斷有人跑進內殿。禮部官員、司禮監和內閣大臣小聲說著什麽,掃墨小心翼翼地探頭往裏張望,麵色焦急,似乎是想催促朱瑄趕緊去主持大局,又不敢吭聲。

  啜泣聲漸漸淹沒在嗡嗡嗡嗡的議論聲裏。

  金蘭從震驚中回過神,推了推朱瑄:“五哥,你快去忙正事。”

  朱瑄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對視:“圓圓,你記住,朝政庶務是正事,你也是。”

  金蘭怔了怔。

  催促的聲音越來越多了,元輔和次輔的親隨衝進外殿,急得團團轉,一疊聲請朱瑄趕緊動身。

  朱瑄置若罔聞,低頭親金蘭:“圓圓,就算我成了皇帝,我還是會努力做一個好夫君,我會好好照顧你,疼愛你,不讓你受一點委屈。不管我是皇太子,是皇帝,還是其他身份,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對我來說,國事是我的職責,我會盡己所能勤政愛民,而你是我的妻子,是陪伴我一生的親人,你更重要。”

  他就要登基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安心,給她承諾,而不是急著去確認他的繼承人身份。

  金蘭眼眶發熱,點點頭,攥緊他的胳膊:“五哥,我知道,我信你。”

  朱瑄用力抱了抱金蘭,轉身出去,吩咐掃墨幾人留下照顧她。

  眾人恭敬應喏,望著他的目光滿是敬畏。

  ……

  是夜,嘉平帝駕崩於離宮別苑。

  臨終前,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掌印太監羅雲瑾,其他人都被打發出去了,沒人知道嘉平帝和他說了什麽。

  宮人守在殿外,聽到裏邊斷斷續續傳出說話聲,嘉平帝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情緒激動,回顧這些年的治國曆程時幾度三番拔高聲音。

  一個時辰後,身著大紅錦袍的羅雲瑾捧著遺詔踏出朱紅門檻,環顧一周,宣布嘉平帝的死訊。

  宮人們渾身哆嗦,哭倒在他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