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216
  如果說以前他隻是沉痛身世,不甘心浪費自己的才華,薛家雪冤以後,他發現薛家的不幸全是由皇家造成的,還能繼續侍奉嘉平帝嗎?

  謝騫站著出了一會兒神。

  門裏傳出說話聲,幾名內官躬身打起簾子,緹騎先走下長廊開道,身著大紅蟒衣的羅雲瑾在數名內官的簇擁中走了出來。

  他頭戴紗帽,一襲織金蟒袍,挺拔高挑,邊步下長廊,邊吩咐身後的隨從,氣勢沉著,一舉一動帶著雍容威嚴,側臉一如既往的俊朗英挺。

  謝騫咳嗽了一聲。

  羅雲瑾眼風都沒掃他一下,徑自從他眼前走過去。

  謝騫摸摸胡子,拔步跟上他們。

  羅雲瑾繼續吩咐隨從,隨從們恭恭敬敬地聽他指示,他吩咐完,揮揮手。

  隨從們領命而去。

  謝騫走上前,直接道:“我祖父過幾天離京回鄉,他想見見你。”

  他現在摸清楚羅雲瑾的脾氣了,和羅雲瑾說話的時候不能彎彎繞繞,最好開門見山,不然羅雲瑾根本不會搭理他。

  羅雲瑾的回答很幹脆:“不見。”

  謝騫苦笑了一下,小聲說:“羅統領,你利用我祖父彈劾老太後,我不瞞你,祖父這次徹底得罪皇上,他回鄉以後,你就真的見不著他了。我不是為我祖父開脫,我不認可他的做法,更不會原諒他這麽多年對你不聞不問……我隻是怕你將來後悔,你恨他也好,原諒他也罷,我都能理解,我不是求你見他,就是想和你說一聲。”

  謝太傅絕沒有那個為薛家雪冤的本事。得知謝太傅捧劍入宮的那一刻,謝騫就知道祖父一定又被人利用了。

  薛景的案子時三法司來回審核過的,沒有一絲紕漏。謝太傅居然能找到全部人證物證,還把他們全部召回京城,在嘉平帝毫無準備、司禮監毫不知情的時候公之於眾,六部六科官員群起響應,短短半天時間就有數百名官員前去聲援,京師百姓自發前去宮門前支持年輕官員,錢太後的家人跪於宮門前大哭,貴戚、勳臣陸陸續續趕到宮中,當年的顧命大臣不顧老邁之身上疏,要求嘉平帝徹查當年之事……這麽□□無縫的計劃,這麽大的聲勢,背後必定經過縝密的計劃和安排。

  誰會煞費苦心為薛家翻案?

  隻有羅雲瑾可能最大。

  他了解謝太傅,謝太傅認死理,不能容忍嘉平帝和周太後堂而皇之哄騙朝臣,而且當年謝太傅誤以為薛景真的是出於羞慚才畏罪自盡,知道真相以後必定對薛景抱有愧疚之心,隻要把證據送到謝太傅手上,謝太傅拚死也會鬧出點動靜。

  謝騫並不在意羅雲瑾的利用,他祖父就是這麽一個人。

  羅雲瑾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重複了一遍:“不見。”

  謝太傅曾經對跌落塵埃的他置之不理,認為他不該苟活於世,在那一刻,他已經和老師恩斷義絕。

  或許老師覺得愧疚了,或許老師想再見他最後一麵,勸他回頭,又或許老師隻是想和他說說他祖父的事情……不管謝太傅為什麽想見他,他不在乎了。

  他不會去見謝太傅,哪怕謝太傅馬上就要咽氣。

  謝騫心裏微歎,點點頭,說起另外一件事:“官府張榜尋找薛家後人,來認親的不少,一個月內有幾百人說是薛侍郎這一支的後人。”

  羅雲瑾冷笑了一聲。

  他們這一房落難的時候,族人袖手旁觀,薛府門庭冷落,隻剩下幾個老仆。現在薛家雪冤,朝廷恩賞,他們又一窩蜂地湧過來認親。

  謝騫接著道:“我親自選的人。當年薛家出事的時候,遠房一位老夫人拿出幾千錢請押送的官差好好待薛家女眷,後來還常常去祭拜薛侍郎……還有衣冠塚,老夫人家中並不富裕,膝下有兩個孫子,一家幾口俱是知禮之人,我讓她的一個孫子過繼到薛侍郎這一支名下,朝廷的封賞都給了他,他可以繼續奉養自己的祖母親人。我看過他寫的字,雖然筆法還稚嫩,不過是個好苗子,他祖母頗有見識,他讀書刻苦,日後一定能光耀門楣。”

  朝廷為薛家雪冤,賜下恩賞,歸還薛家祖宅和田產,族人蜂擁而上,急著瓜分薛家祖產。

  羅雲瑾早就料到會如此,托謝騫幫忙為薛家尋一個嗣子,繼承薛家祖產,承繼薛家香煙。

  “光耀門楣?”羅雲瑾嘴角扯了一下,“不必了。”

  他不在乎這些,隻是想給地底下的親人一個安慰而已。

  ……

  謝太傅離京的那一天,在城外官驛等了很久。

  金烏西墜,暮色沉沉,歸巢的鳥群拍打著翅膀飛向密林,夕暉噴薄而出,翻湧的晚霞邊染了一層金邊。

  謝太傅身披鶴氅,站在馬車旁,凝望官道宮城的方向。

  家人再三催促,他長歎一口氣,回頭看謝騫。

  謝騫搖搖頭:羅雲瑾不肯來,他也沒有辦法,換做是他,他也不會來。

  謝太傅花白的頭發在金燦燦的夕光中熠熠閃光,轉過身,踩著腳凳上了馬車,掀開車簾:“騫兒,祖父得罪太後和聖上,得罪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你以後在京為官前路艱險,你恨不恨祖父?”

  謝騫笑了笑,逆光而立,麵容模糊,唇上精心保養的胡須一翹一翹的:“祖父生來如此,孫兒沒什麽好恨的,在您眼中清名更重要,孫兒早就看明白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鄭重地道,“祖父,孫兒不會成為您這樣的人。”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他首先要愛護自己和家人,才能善待其他人。

  謝太傅沉默了片刻,蒼老的麵孔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祖父執著了一輩子……比不上你啊……”

  車輪軲轆軲轆軋過石板,謝太傅放下車簾,靠在車壁上,緩緩閉上眼睛。

  謝騫目送祖父的馬車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

  羅雲瑾沒有來,祖父心裏會一直掛念著這個遺憾,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

  廷議過後,新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禦史的人選最終確定下來,內閣中空出一個空缺,徐甫順利晉升,成為次輔。

  司禮監傳出加蓋印信的駕帖,錦衣衛奉駕帖登門,抓了周家公子,消息傳出,京師百姓歡呼鼓舞。

  周家人仰馬翻,慶寧侯求到東宮,帖子一封封送到朱瑄案頭。

  他道:“不見,以後周家的帖子不必送過來。”

  近侍忙應是,收走周家和為周家公子求情的帖子。

  大理寺重新整理了一份薛景勒索一案的卷宗,和刑部、都察院以及刑科再三勘核,蓋上簽印,送到東宮。朱瑄名義上主持了重審,這份案卷需要由他簽名之後再留存原件和副本存檔,以備將來查驗。

  朱瑄瀏覽一遍,加蓋畫押,讓內侍收好,眼簾抬起,看著書案前那尊象牙雕縷的摩睺羅。

  圓圓,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他拿起摩睺羅,手指輕輕摩挲。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宮人站在屏風外通稟,羅雲瑾來了。

  朱瑄籠著寬大的袖擺,珍而重之地放好摩睺羅,站起身,道:“讓他去琴室等著。備茶。”

  宮人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羅雲瑾在內侍的引導下轉過屏風,走進琴室。

  琴室陳設簡單,珠簾高卷,花幾上的黑漆螺鈿山中訪賢圖銅瓶裏供了幾把綠油油的菖蒲、半夏和竹枝,粉牆下設矮榻,榻前長案上一對高足瓷盤,盤中綠橙堆磊。

  朱瑄麵色蒼白,斜倚在榻上,沒有戴紗帽,隻戴了燕居冠,錦衣繡袍,氣度優雅雍容。

  宮人跪坐在地坪扇爐子煮茶,茶葉過了兩遍沸水,一屋子濃鬱的馥鬱茶香。

  羅雲瑾走上前。

  朱瑄示意他坐下,指指匣子:“這是薛侍郎的案卷,你拿去收著罷。”

  羅雲瑾坐到他對麵,打開匣子,掃一眼案卷,唇邊浮起譏諷的笑。

  多麽的可笑,他的祖父半生清廉,兢兢業業,最後卻死在太監和深宮婦人之手。

  他合上匣子,一盞茶送到他手邊,茶水青綠,正是鬆蘿茶。

  朱瑄喝了口茶,輕聲問:“你若不是掌印太監,而是位列朝官,會怎麽看司禮監?”

  羅雲瑾手指微微攥緊茶杯。

  朱瑄平靜地道:“羅雲瑾,內書堂的內宦讀的大多是典章製度相關的書籍,以備將來隨侍時顧問,你不一樣,你自小聰穎,讀了所有文官需要讀的書,我問你,假如你是朝官,你怎麽看司禮監?”

  他眼簾抬起,直視羅雲瑾。

  “如果我將來要裁撤司禮監,你又會怎麽看?”

  爐火靜靜燃燒,一室茶香氤氳。

  羅雲瑾垂眸,脊背挺起:“司禮監和內閣共理朝政,已成定局。”

  朱瑄淡淡一笑:“不錯,你看得很明白。”

  宦官專權是一大弊政,但是司禮監已然成為和內閣並駕齊驅的權力機構,不能輕易廢除,司禮監能夠牢牢壓製住內閣,倘若貿然裁撤司禮監,文官失去掣肘,必定陷入黨爭之中。

  朱瑄抬手,倒了滿滿一盞茶,送到羅雲瑾麵前。

  “羅雲瑾,孤問你這個問題,不是把你當成司禮監的內應,也不是當成其他人,孤問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權傾二十四衙門的羅統領。”

  “內臣也是臣子,你畢生所學並非無用,即使身在司禮監,也可以施展抱負。”

  羅雲瑾靜靜地看著朱瑄。

  第164章 忠告

  廊前栽種翠竹,鳳尾森森,窗前映下一片搖曳的竹影,滿室彌漫的茶香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新橙芳香。

  羅雲瑾望著茶盞中瀲灩的茶水,一言不發。

  朱瑄停下來,咳嗽了幾聲,緩緩地道:“司禮監遲早要撤除,不過不能操之過急。內閣和司禮監相互對立,必定導致朝政紊亂,若司禮監被廢,官員黨同伐異,互相攻擊,繼續縱容司禮監,內閣勢弱,官員敷衍了事,宦官擅權。唯有兩者和平共處、通力合作,緊密配合,朝堂才能穩定,內閣司禮監互相協作,六部官員各司其職,方能改善現在的局麵。”

  嘉平帝荒廢朝政,朝中閣臣碌碌無為,政治**,傳奉官濫觴,宦官跋扈,民不聊生,內庫已經無錢可用,軍備廢弛,各地起義不斷,軍戶大量逃亡,兩廣、山東、山西、四川、江西接連發生兵變,軍隊的戰鬥力大不如前,而邊疆地區從來都不曾太平過。

  國朝早已岌岌可危,如若不能加以改良,必將走上末路。

  朱瑄抬手,近侍走上前,送上一份名單,他接過,遞給羅雲瑾:“前任掌印太監,或霸道,或暴虐,或陰狠,有惡名昭彰的奸佞,也有能名列《妍範》的賢能內宦。”

  《妍範》中記載的是曆代正直忠誠的宦官。

  羅雲瑾鳳眸微垂:“太子認為我可以忝列《妍範》?”

  朱瑄道:“你的誌向應該不止於此,位列《妍範》,哪裏比得上流芳千古?”

  羅雲瑾閉了閉眼睛:“太子太高看我了。”

  朱瑄笑了笑,麵色蒼白:“不試一試,你怎麽知道結果?”

  聲音柔和虛弱,卻有氣吞山河的雄渾氣勢。

  這一刹那,羅雲瑾知道,坐在自己對麵的人不是金蘭的丈夫,而是一國儲君,是將來的帝王。

  “為什麽是我?”他輕聲問。

  朱瑄掩唇咳嗽,道:“孤需要一個能夠自我約束的內官,他必須飽讀詩書,才華出眾,能夠和朝中重臣達成默契,互相配合,既能統領司禮監,又能壓製內閣,還不會利欲熏心。司禮監中,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也沒有比你更優秀的人。”

  羅雲瑾搖頭:“我這些年手染鮮血,手下也有冤魂。”

  朱瑄神情淡然:“孤找的是能擔得起朝綱的英才,不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