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368
  君子爬不到高位,滿朝文武,真正清清白白、一幹二淨的能有幾個?他不在乎大臣有沒有汙點,隻要沒有什麽大的瑕疵,有真才實學,踏踏實實辦實事,能夠為他所用就行。

  君子用其賢,小人用其才。

  他道:“我不能向你承諾什麽,我隻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或許我將來也會忌憚猜忌於你,我不知道自己將來的舉措能不能改善朝中的困局……”

  “不過有一條我可以向你保證。”

  羅雲瑾撩起眼皮,直視朱瑄。

  朱瑄看著他,道:“我會盡己所能任用賢能、遠離奸邪,我生於憂患,一定慎而又慎……以後或許還會出現像薛侍郎那樣蒙冤的忠臣,我不可能麵麵俱到,隻能盡量保全。”

  “羅雲瑾,你救不了你的祖父,救不了過去的自己,不過你可以救下其他人。”

  “孤沒有改天換地的雄心壯誌,亦沒有那樣的能力,但是孤會盡己所能,讓世間少一些像你祖父那樣含冤而死的清官,少一些無辜被牽連的薛季和。”

  羅雲瑾手指輕輕顫動了幾下,沉默了很久。

  朱瑄沒有催促他做出決定,放下茶盞,站起身:“你我這樣的人,即使曆盡磨難也不會輕易認輸。”

  言罷,轉身離去,錦袍袍角劃過金磚地,背影清瘦。

  羅雲瑾拿起那份名單。

  原來朱瑄說的放他走,並不是逼他離開京師,而是真正放他自由。

  ……

  宮中發生這麽多事,整個北直隸都傳遍了。

  金蘭待在內殿之中“養傷”,雖然足不出戶,不過每天都能從小滿那裏聽說朝堂和後宮發生了什麽。

  嘉平帝再次和朝臣賭氣,整日待在後殿和道士張芝設壇做法,後來嫌宮中不清淨,幹脆直接搬去西苑離宮。

  周太後外風入體,不能行走,幾次派宮人去西苑傳召嘉平帝。嘉平帝去了一次仁壽宮,沒敢進屋,站在側間裏,隔著一道簾子向母親請安,被周太後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仁壽宮再傳召,嘉平帝推病不去,命薛娘娘、李選侍和其他宮眷住在仁壽宮侍奉湯藥,代他孝順母親。

  王女醫說金蘭的腿上還沒養好,不宜挪動,她不必去仁壽宮挨罵,過得十分清閑。

  周家公子再次被抓,舉世矚目,南直隸傳回消息說錢興已經病死,刑部這次不敢包庇周家公子,三司會審,最後判了流放。

  審理結果公布的那天,京師百姓奔走相告,歡欣鼓舞,據說還有放炮竹的。

  天氣轉涼,階前庭間落英繽紛,花障上纏繞的藤蔓也漸漸泛黃,平添幾分蕭瑟之意,宮人紛紛換上羅衣。

  金蘭悄悄出了一趟宮,去藥王廟祭拜淑妃。

  哭諫事件看似很順利地解決了,其實影響非常深遠,朝堂之上暗流洶湧。朱瑄這些天非常忙,早出晚歸不說,有時候用膳的時候還會被請出去和東宮屬臣議事,昨晚她等到半夜他才回來,怕打擾到他,她假裝睡熟了,等他誰著以後摸了摸他的額頭,他身上有些發熱。

  金蘭給淑妃燒了幾炷香,找大和尚討了平安符和溫補的方子,回宮以後,把平安符塞在朱瑄的枕頭底下。

  宮人來報,昭德宮的宮女下午過來探望金蘭,讓杜岩打發走了。

  金蘭沒在意,洗漱之後換了衣裳,散著頭發,靠坐在窗前看書。

  簾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杜岩一溜小跑,奔進內殿,先告罪,然後道:“殿下,鄭娘娘來了!掃墨去外麵攔著了,鄭娘娘非要進來!”

  金蘭怔了怔,鄭貴妃居然來了東宮?

  她立刻放下書,挪到裏間床上躺著,宮女幫她包紮了腿,剛剛蓋好錦被,頭戴金絲髻、裝束華貴的鄭貴妃在宮人的簇擁中轉過屏風,走了進來。

  宮女內官攔在槅扇前,笑盈盈地道:“娘娘請坐。”

  鄭貴妃嗤笑一聲:“怕什麽?本宮又不會吃了太子妃!”

  金蘭朝杜岩幾人點點頭,杜岩和小滿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卷起珠簾。

  鄭貴妃示意自己的宮人留在外麵,隻帶著桃仁踏進內室,走到拔步床邊,細長眼眸環顧一圈,慢慢抬起手。

  桃仁站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坐下。

  金蘭靠坐在床欄上,肩上披了件氅衣,長發鬆鬆挽著,珍珠發帶垂在肩頭,粉麵桃腮,膚如凝脂,一雙烏黑明媚的眸子,不笑時眼中也有笑影,溫柔可親。

  瞧這英姿勃勃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根本沒病!

  鄭貴妃坐在床邊,打量金蘭幾眼,視線落到金蘭那條特意包紮的腿上,翻了個白眼:“裝得還挺像。”

  太子妃剛剛“告病”,不久之後宮裏宮外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還真是湊巧。皇太子倒是會疼人,知道提前布置,讓太子妃遠離紛爭。

  金蘭笑而不語:“娘娘打發人過來問一兩聲就行了,不必親自來探望。”

  鄭貴妃冷淡地道:“本宮不是來探望你的。”

  金蘭笑了笑,客客氣氣,冷淡而疏遠:“娘娘有什麽話說,派人傳話就可以。”

  鄭貴妃一口氣梗在喉嚨裏,忍了忍,道:“本宮今天來……是為了寶哥。”

  金蘭不說話。

  鄭貴妃停了下來,坐在床前,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桃仁輕輕咳嗽了一聲。

  鄭貴妃回過神,收起惆悵之色,抬起下巴,恢複平時一貫的倨傲神情,道:“寶哥和你有緣,我養他這麽多年,難得看他這麽喜歡誰……”

  不等她說完,金蘭道:“寶哥是娘娘的愛犬,我就不奪人所愛了。”

  鄭貴妃頓了一下,麵露失望之色,隨即自嘲地一笑。

  她在想什麽呢?太子妃雖然仁善寬和,願意舍命去救寶哥,也願意不計前嫌救她,但是終究厭惡昭德宮,不願和昭德宮親近,每次在宮宴上看到她,太子妃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不會主動和她攀談。太子妃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昭德宮。

  鄭貴妃抬起臉:“太子妃心善,以後寶哥要是流落到你跟前,你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寶哥畢竟是你救的。它隻是個畜生,什麽都不懂,太子妃不需要費心養著他,能賞他碗飯吃、不叫他被人捉去燉了就行。”

  金蘭想了想,麵色不改,點點頭,平靜地道:“我可以答應貴妃。”

  鄭貴妃眯了眯眼睛,唇角勾起。

  太子妃比她想象中的要聰明,也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靜理智,她囑咐太子妃照顧自己的愛犬,太子妃神色如常,一點都不詫異,也是個心性沉穩的。

  鄭貴妃伸手撫平襴裙皺褶,問:“太子妃想不想知道,為什麽本宮年長於皇上,卻能始終榮寵不衰?”

  金蘭沒說話。

  鄭貴妃自顧自地接著道:“因為本宮和皇上曾經相依為命,皇上依賴本宮,這是其一。本宮了解皇上,知道他的性情和喜好,善於逢迎皇上,皇上喜好遊獵,每次他出遊時,本宮必會戎裝同行,這是其二。”

  “其三,本宮知道想在宮中立足,還必須有自己的耳目,必須培植自己的人手。錢興狡詐貪婪,元輔鄭茂奸猾,他們利用本宮討好嘉平帝,借著本宮的名頭迅速升遷,本宮又何嚐不是在利用他們?內廷有錢興,外朝有鄭茂,京中一旦有風吹草動,本宮都會第一個知道。”

  鄭貴妃想起舊事,得意地輕笑幾聲,“當年吳皇後年輕驕縱,以為她是皇後就能為所欲為,殊不知她早已經得罪了不少人,本宮慫恿皇上廢後,宮中內官沒有一個提前給她報信,她孤立無援,怎麽可能鬥得過本宮?”

  光有皇帝的寵愛根本不足以在宮中站穩腳跟,鄭貴妃是宮女出身,見識雖淺,卻懂得要怎麽做才能穩固自己的地位。

  她不僅要牢牢掌控後宮,還必須在前朝培植自己的親信,雖然鄭茂不堪大用,但至少和她利益相關,不會和她對著幹。

  鄭貴妃看一眼金蘭,不無譏諷地道:“太子妃比本宮幸運多了,你是皇太子妃,名正言順,深得人心,治下寬和,不必費心就能籠絡宮人。”

  她費盡心機才控製內廷,金蘭根本不必發愁這一點。

  鄭貴妃冷笑了幾聲,掩下嫉妒和不甘,道:“還有一點……本宮審時度勢,識時務,皇上喜歡美人,本宮就幫他物色美人。”

  她這次停頓了更久的時間,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斂去。

  片刻後,她站起身,裙琚掃過床沿,背對著金蘭,緩緩地道,“本宮觀皇太子對你倒是真情實意……我生平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太子若能一直如此,那太子妃當真是有福分,假如太子將來變了心,太子妃也不必太在意,本宮能做到的,太子妃也能做到,而且會比本宮做得更好。”

  言罷,她輕哼一聲,下巴抬得高高的,搭著桃仁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第165章 誓言

  第二天,昭德宮就把獅子犬送了過來,小滿領著照顧獅子犬的宮女桃仁給金蘭磕頭。

  金蘭沒有養貓養狗的愛好,之前朱瑄怕她煩悶,特意讓杜岩尋來幾隻會唱小曲的白鸚鵡給她解悶,她送給其他宮嬪了,東宮廊下的鎏金鳥籠一並撤了去。

  小滿知道金蘭不會把獅子犬養在內殿,和掌事太監商量以後,將桃仁撥去偏殿看屋子,那邊寬敞,臨著一座遍植海棠的園子,獅子犬白天可以盡情在園子裏撒歡,也不會嚇著怕狗的宮人。

  獅子犬到了新的地方,倒是一點都不怕人,搖著蓬鬆的大尾巴大搖大擺晃了一圈之後,不知道在哪裏尋了一個狗洞,鑽出園子,徑自奔進內殿。

  宮女內侍們放下手裏忙的事,一起捉狗,獅子犬左突右避,靈巧地躲開眾人。

  宮人跟在獅子犬後麵,叫的叫,罵的罵,笑的笑,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獅子犬扭著圓潤的狗屁|股,找到內殿,鑽進幔帳,滿屋子亂竄。

  宮人束手無策,掃墨也不得不前去捉狗。

  朱瑄回來的時候,獅子犬邁著小短腿從包圍圈中溜了出去,正好竄到他腳下,抬起頭,對著他旺旺吠叫幾聲,試圖咬他常服袍的袍角。

  宮人嚇得噤若寒蟬,飛快上前,抱走獅子犬。

  金蘭笑著迎上前,朱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雙眉彎彎,雙頰暈紅,笑得很開心。

  他拂起她鬢邊散亂的發絲,問:“哪裏來的狗?”

  金蘭和他說了鄭貴妃來過的事。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先問跟在後麵的掃墨:“檢查過了?”

  掃墨躬身道:“千歲爺放心,小的看過了,也叫貓兒房的管事太監看了。”

  朱瑄雙眉略皺,問:“養狗的宮女呢?”

  掃墨早就料到朱瑄會問得很仔細,回答說:“她領了看屋子的差事,沒事不能到近前伺候。”

  朱瑄腳步一頓,看一眼趴在宮人懷裏的獅子犬,拉著金蘭進殿:“喜歡這隻獅子犬?喜歡的話,就養著罷。”

  金蘭搖搖頭,她隻是覺得平時沉穩的掃墨氣急敗壞、趴在長廊裏捉狗的樣子有點好玩。

  內殿早已經收拾幹淨了,獅子犬咬壞和撓壞的帳幔、熏籠換了新的,香爐裏也換了平時不怎麽用的去除穢氣的雲梅花腦香,香氣濃鬱。

  金蘭倒了一盅參茶給朱瑄。

  朱瑄喝了兩口,抬頭看她,說:“真喜歡的話就養著,狗是狗,人是人,我不在意。”

  他還不至於因為厭惡鄭貴妃而遷怒到一隻狗身上。

  金蘭笑了笑,坐到朱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我連鸚鵡都不想養,何況是隻活蹦亂跳、到處亂竄的獅子犬?而且真養了狗,你就不怕我光顧著它,不理會你?”

  獅子犬畢竟是鄭貴妃的愛犬,金蘭想養狗的話可以去貓兒房隨便挑一隻。

  她養著獅子犬是一回事,每天讓獅子犬在眼前亂竄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讓朱瑄勾起什麽不美好的回憶。鄭貴妃對她不算壞,那是因為鄭貴妃忌憚朱瑄,她是朱瑄的妻子,雖然不會和鄭貴妃敵對,但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朱瑄攬著金蘭的腰,唇角微微翹起,低頭親她:“我怕,圓圓隻能想著我。”

  金蘭輕笑,湊上去吻他。

  折騰了一番睡下,宮人挪走燈燭,帳前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