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277
  禮部尚書附議,道:“陛下誠孝,臣等皆知,然太後公然違背先帝遺願,違背綱常,為禮法所不容,陛下身為人子,一味偏袒順從,並非誠孝,實乃盲從!若天下人效仿之,國朝以何治天下?”

  帷帳外黑壓壓一片,群臣跪了一地:“□□、太宗神靈在上,國朝百年社稷,陛下應當以大義為重,豈可因一婦人而不顧祖宗法度?”

  “臣等愧對先帝,無顏再忝列內閣!隻能長跪於此。”

  “若臣等坐視陛下違背祖製,萬世罪人也。”

  哭聲傳進帷帳之後,嘉平帝麵色灰敗,歎了口氣。

  年輕時的他為了賭一口氣可以和群臣僵持數天,如今他老了,沒有那個精力和群臣鬥氣,而且周太後擅動陵墓的事情很快就會傳揚出去,屆時路人皆知,朝廷想壓製也壓製不住,錢興又被貶去司禮監,周太後已經激起民憤,假如他不肯退讓,群臣哭諫之事還會上演。

  當初周太後暗示管事太監封堵錢太後的墓穴,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阻攔。周太後逼薛景自盡,錢興誣陷薛景,他知道以後,隻是皺了皺眉頭,雖然他也覺得母親實在無理取鬧,不過還是幫著善後。

  現在滿城風雨,群臣哭諫,他對母親仁至義盡。

  要不是母親胡攪蠻纏,他也不會在世人麵前大失顏麵。

  不管怎樣,先安撫好群臣再說,等風波平息,誰還會關注錢太後的陵墓?

  嘉平帝下定決心,道:“準奏。”

  武英殿內安靜了一瞬,片刻後,群臣收了哭聲,山呼萬歲。

  消息由內官傳出,文華門外翹首以盼的六部六科官員歡呼雀躍,群情振奮,幾個年輕官員更是激動得大哭起來。

  糾察禦史越眾而出,拿出奏本,開始怒罵官員失儀,官員們發出一陣陣哄笑,沒有理睬糾察禦史,歡呼著離去。

  ……

  嘉平帝退讓之後,群臣趁勝追擊,立刻委任工部侍郎謝騫前去裕陵勘察錢太後的墓穴,找出打通隧道的法子。

  幾位閣老意見一致:既然謝太傅公然彈劾周太後,攪混了一池靜水,那這個燙手山芋就交給謝太傅的孫子吧!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禦史降職,閣老們要經過廷議選出新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禦史,新官還沒上任,他們要審理的第一個案子已經確定下來了:重新審理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舊案。

  謝太傅死咬著不鬆口,嘉平帝渾身冒火,不想再為周家的事情煩心,索性答應重審。

  眼看群臣不再鬧騰了,嘉平帝立刻起駕回乾清宮。

  仁壽宮的宮人找了過來,攔在轎輦前,哭著磕頭:“陛下,老娘娘暈過去了!”

  太醫已經為周太後診治過,說周太後急怒攻心,恐怕有邪風入體的危險。宮人熬了藥喂周太後服下,周太後如今躺在榻上,雖然蘇醒,但是半邊身子不能動彈。

  嘉平帝揉揉眉心,叫來朱瑄:“朕身體不適,不能去母親跟前探望,你代朕去看看你皇祖母。”

  周圍的宮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太後脾氣暴躁,皇上這是不敢去見太後,把皇太子推出去承受太後的怒火。

  朱瑄麵不改色,應了聲是。

  嘉平帝欣慰地點點頭,兒子雖然和自己疏遠,遇事還是很有擔當的,至少不會懦弱退避。

  ……

  仁壽宮亂成一團。

  外朝的消息一道道傳回內宮,周太後氣得死去活來,內殿屋中的擺設玩器被她摔了個精光,宮人打掃幹淨之後,悄悄撤走所有易碎的瓶瓶罐罐,連鑲嵌玻璃的大屏風也抬出去了。

  昔日布置得奢華的內殿空空蕩蕩,成了雪洞一般。

  朱瑄踏進內殿,周太後的怒吼聲回蕩在空曠的內室裏:“豈有此理!哀家貴為皇太後,乃天子之母,他們竟然敢彈劾哀家?整個江山都是哀家兒子的,哀家想殺了誰就殺誰,豈容他人置喙?哀家生了皇帝,錢氏不過是個殘廢之人,也配和哀家共尊?!”

  宮人們勸不住周太後,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周太後躺在榻上,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聲音高亢刺耳:“皇帝呢?他怎麽還不來見哀家?”

  朱瑄走了進去。

  周太後嘴巴張了張,目光落在他身上,瞪大眼睛,蒼老的麵容扭曲而猙獰,神情瘋狂。

  朱瑄撩起眼簾,環顧一圈。

  宮人們心頭凜然,站起身,朝他行禮,匆匆退了出去。

  周太後看著朱瑄,抬了抬手,示意他扶自己坐起來。

  朱瑄走到榻前,停下腳步,俯視著披頭散發的周太後,淡淡地道:“工部侍郎謝騫不日就會趕去裕陵,挖通先太後的墓穴,完成先帝遺誌,讓先帝和先太後合葬。”

  周太後下巴抖了抖,雙眸慢慢瞪大,皺紋擠成一團,眼眶像是要裂開似的。

  朱瑄繼續道:“周怡打死人命一案疑點重重,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將重審此案。”

  周太後怒不可遏,渾身發抖,齒關碰在一處,咯咯響。

  朱瑄神色淡淡,說:“皇祖母,內閣閣老剛才議定了,您私德有虧,縱使將來百年後,也不可能追封您為皇後……”

  周太後臉皮抽搐,手背青筋暴起,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嘶吼聲。

  她才配當皇後!她為先帝生了兒子!錢氏一生無子,還是個眼瞎腿瘸的殘廢,怎麽配母儀天下!她大半輩子都活在錢氏的陰影之下,先帝和錢氏同甘共苦,難道她就沒陪先帝吃過苦?她也是先帝的妃嬪!她為先帝生養了繼承人,為什麽錢氏可以永遠陪伴在先帝身邊,占著原配的名分,死後還能和先帝合葬,生生世世和先帝共享煙火?

  她不甘心!

  “沒用的東西……”周太後手腳發顫,聲音變得渾濁嘶啞,“哀家早就叮囑皇帝……不能退讓!他一退讓,那群大臣就會得寸進尺……他是皇帝!不聽話的大臣……全殺了!殺了!哀家是皇後!是皇帝的生母!哀家才配生生世世陪著先帝……”

  朱瑄眼眸低垂,看著歇斯底裏的周太後,一字一字地道:“皇祖母,您不是皇後,隻是太後,曆來隻有皇後的尊諡能得帝諡,錢太後得了一個睿字,您得不到那樣的尊榮,您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取代錢太後。”

  語調柔和,說出的每一字卻如萬鈞重錘。

  周太後怒不可遏,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片刻後,皺紋遍布的臉上浮起驚恐之色,雙手驀地張開,手指蒼老幹枯如皴皮老枝,顫抖著道:“你……你……你知道了!”

  太子一定知道她害死淑妃的事!

  朱瑄微微一笑,神情依舊溫和:“皇祖母,禮部已經派人去奉先殿,錢太後的神龕畫像都會送回先帝身邊,世代享受後人煙火,您不必擔心日後和錢太後並尊,孫兒會將您的神龕令置一處,您不會依附太廟。”

  他一身常服,立在榻前,儒雅溫文,氣度雍容,在周太後眼中,眼前的孫子卻宛如修羅!

  殺人誅心……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鄭貴妃一直深深忌憚皇太子,太子明明知道她看重什麽,就當著她的麵摧毀什麽,讓她被不甘和嫉恨所折磨,要她生不如死!

  這個孫子果然陰沉狠毒!

  “哀家……哀家要告訴皇帝……”周太後掙紮著想坐起來,冷笑著道。

  朱瑄淡淡瞥一眼周太後,那也要嘉平帝肯信才行,何況他也不怕嘉平帝知道。

  他轉身步出內殿。

  仁壽宮的宮人站在長廊外,個個麵如考妣,神色頹唐。

  庭前腳步聲紛雜,十幾名錦衣衛緹騎正在按著名單抓人。孟時被帶進詔獄以後,供出幾個同謀,羅雲瑾親自帶著人抓捕仁壽宮近侍,他奉諭旨辦事,周太後癱倒在床,掌事太監求告無門,不敢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緹騎抓走內官。

  朱瑄步下台階。

  羅雲瑾示意屬下將內官帶去詔獄,緹騎們領命而去。

  朱瑄抬頭,已經是傍晚時分,天色暗沉,北邊天空浮起閃爍的寒星。

  他回頭看羅雲瑾:“你當真不打算恢複身份?”

  羅雲瑾低頭整理佩刀上的流蘇穗子:“不必了。”

  朱瑄問:“將來呢?”

  將來他即位,羅雲瑾不必怕嘉平帝報複,可以恢複身份。

  羅雲瑾搖搖頭,眼眸低垂,望著大紅穗子,嗓音暗啞:“薛季和已死。”

  薛家門第清貴,容不得一個淪為閹人的子孫,從謝太傅的態度就可以窺見其他人會怎麽看待他這個薛家後人,他不想讓地底下的祖父蒙羞。薛家其他房的族人如果知道他就是薛季和,要麽將他視作恥辱,要麽前來依附,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奉承,薛季和早已死在那年深冬,他以後隻是羅雲瑾。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也好。”

  第163章 過繼

  謝騫接到詔書的時候,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啊!嘉平帝心裏未必樂意別人挖通錢太後的墓穴,眼下群臣威逼,他才會稍作妥協,過幾天周太後再鬧一鬧,嘉平帝肯定又會反複。

  奈何他祖父捅出這麽一個大簍子,不管是工部還是吏部都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聯名舉薦他,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謝太傅這次得罪了三法司,文官們固然佩服謝太傅的勇氣,佩服之餘隻有忌憚和恐懼,生怕一不小心被這老頑固給盯上,丟了官位。

  現在朝中為官十年以上的都把謝太傅當瘟神,隻有年輕官員對謝太傅敬佩有加,天天在謝家門前轉悠。

  薛景的案子重審之後,謝騫發現謝太傅寫好了辭呈。

  “我愧對老友……”謝太傅感慨了一句,看著謝騫,欲言又止。

  謝騫歎口氣:“您辭官也好,皇上心裏不舒服,太後更是恨您入骨,我也正準備勸您回鄉去避一避,您年紀也大了,回家好好幫我帶兒子……”

  話還沒說完,謝太傅隨手抄起白瓷盤裏清供的綠橙,砸到孫子身上。

  謝騫抬手接住綠橙,一臉莫名其妙。

  謝太傅嘴唇哆嗦了幾下,道:“臨走之前,我想見他一麵。”

  謝騫愣了一下,滿臉錯愕神色。

  謝太傅神情有些狼狽,轉過臉去,甕聲甕氣地道:“你去問問他,肯不肯見我。”

  謝騫不知道說什麽,幹巴巴地喔了一聲。

  ……

  周太後癱倒在床,不能下地。第二天嘉平帝也犯了舊疾,不過群臣這回不相信他是真病了,都認為他隻是羞於見人才推說自己病倒,以此來躲避大臣。

  羅雲瑾重新回到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非他莫屬。

  嘉平帝心力交瘁,見他辦事麻利又沉穩謹慎,不像其他秉筆太監那樣敷衍塞責、急功好利,幹脆將善後之事全部交給他料理。

  他謹慎從容,之前身兼數職也能把各監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如今重回司禮監,錢興的黨羽已經被鏟除,他的心腹陸陸續續補充了空缺,少了錢興的牽製,他處理政務更加得心應手,如臂使指,再無掣肘。

  掌印太監的辦事處單獨設一座偏院,守衛森嚴。

  身著圓領袍的內官捧著一摞摞厚厚的文書進進出出,長廊人來人往,卻一聲咳嗽不聞。這裏是司禮監權力中樞,能來往於此的內官都是內書堂出身,個個熟讀書本,舉止有度,規矩嚴明,氣質明顯和其他宦官不同。

  謝騫站在廊房門前,看著廊前兩排凶神惡煞、氣勢霸道的帶刀緹騎,心中感慨萬分。

  少年的時候,人人都說季和將來會大有作為,那時候誰能想到季和將來會經曆那麽多的苦楚?

  他最終成為一個權勢滔天的內宦。

  掌印太監堪比“內相”,等同前朝首輔,風光自然是風光的,然而他是季和啊!

  那個橫空出世、讓不可一世的謝家子弟顏麵掃地、放下倨傲輕慢的季和,本應該和自己並肩踏進保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