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588
  周太後瞪大雙眸,不可置信地看著指揮使離去的背影,哆嗦著站了起來,蒼老的臉上神情憤怒、屈辱,怒火翻湧而上,她眼前一黑,栽倒在腳踏上。

  宮人們驚叫出聲,七手八腳衝上去,扶著周太後躺回榻上。

  ……

  武英殿。

  群臣集議,嘉平帝不必參加,隻需等群臣商討出結果直接遞送奏疏給他就行,但是這一次他自知理虧,心知必須先把事情壓下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隻能親自出席。

  幾重簾幕低垂,嘉平帝靠坐在簾後裏間寶榻上,外間分設座椅,內閣、六部、翰林院、五府、詹事府等高階官員悉數到場。

  謝太傅也被請到此處,他進入內殿以後,整理了一下衣冠,朝著嘉平帝的方向下拜。

  嘉平帝氣惱不已,沒有出聲。

  皇太子朱瑄身著常服,坐在上首,主持集議。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遭到彈劾,幾人不好開口,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謝太傅。

  元輔鄭茂、次輔徐甫幾人對視一眼,暗暗搖頭,嘉平帝和周太後的反應無疑證實謝太傅奏疏中所說全是實情,現在事情已經傳開,鬧得沸沸揚揚,難堵天下悠悠之口,他們倒是有心替嘉平帝隱瞞此事,可惜已經遲了!

  事到如今,隻能想辦法把罪責推到其他人身上,然後由“不知情”的嘉平帝懲治敢於欺上瞞下的凶犯,這樣既能安撫人心,也能讓皇家臉麵上好看一點。

  至於周太後會怎麽想,大臣們並不在乎。

  內閣閣老們心照不宣,幾個眼神交匯間已經達成默契。

  朝廷集議和朝會不同,朝會上官員們可以據理力爭,唇槍舌劍,集議的目的主要是商量出一個章程,最後爭執不下時,直接投票決定結果,眾人沒必要互相攻訐,最主要的是盡量保全自己的利益。

  一雙手掀開簾幕,羅雲瑾從裏間走了出來。

  謝太傅看到他,臉上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看都沒看謝太傅一眼,走到朱瑄身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麽,朱瑄頷首,示意禮官。

  羅雲瑾退回簾幕後。

  殿前禮官唱喏,宣布集議開始。

  先從薛景的案子說起。

  錦衣衛辦事麻利,已經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封存的案卷找了出來,送到武英殿。

  幾位閣老明知供詞物證沒什麽問題,還是裝模作樣地瀏覽了一遍。

  謝太傅準備充分,道:“薛景是被誣陷的,刑部、大理寺屍位素餐,殘害忠良,臣有人證物證!”

  朱瑄抬了抬手。

  宮人應是,轉出屏風,領著一個頭戴小帽的男人走進內殿。

  男人舉止畏縮,進了內殿以後,砰的一聲重重跪在金磚地上,不敢抬頭。

  謝太傅道:“此人是薛景生前的親隨,薛景死前,他一直隨侍左右,他知道薛景死得冤枉,逃到雲南,隱姓埋名多年,才能苟活到如今。”

  朱瑄問刑部官員:“你們認不認得他?”

  內官讓男人抬起臉,當年負責薛景案子的刑部官員全都被叫了過來,他們上前幾步,仔細辨認男人,退回原位,恭敬地道:“他確實是薛景的長隨,當年我們曾經審問過他,他一問三不知。”

  謝太傅問男人:“聖上在此,你無需懼怕,說,你當年為什麽要逃走?”

  長隨不懂規矩,胡亂朝殿中身著華服的重臣們磕頭,道:“小的伺候大官人多年,大官人兩袖清風,絕不會做收受賄賂之事!何況還是和太監同流合汙?!大官人不屑和太監為伍,又怎麽會和太監一起索賄?大官人死後,小的想起大官人之前好像拿到一張什麽圖,之後就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不久就出事了,小的覺得事有蹊蹺,找到那張圖,本來想求大官人的世交好友給看看,好替大官人伸冤,可是後來伺候大官人的長隨一個接一個死於非命,小的心中害怕,不敢聲張,逃去了雲南……”

  他說完,抹了抹眼睛,“聖上英明,我家大官人愛民如子,當地百姓都誇大官人,他真的是個好官啊!大官人子息單薄,隻留下一個孫少爺,孫少爺自小聰明伶俐,獲罪後流落到教坊司,沒多久就病逝了……”

  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聲音傳入簾幕後,羅雲瑾臉上沒有半絲表情。

  刑部官員一聲不吭。

  徐甫咳嗽了一下,問長隨:“你帶走的是什麽圖?”

  長隨擦了下眼角,在衣袖裏掏了掏,拿出一張圖紙。

  圖紙送到朱瑄手中,他示意工部尚書上前:“你們看看。”

  工部尚書走到他跟前,接過圖紙,看了幾眼,心中微歎,將圖紙傳遞給另外幾位大學士,徐甫不懂圖紙構造,小聲問身邊侍郎:“這是什麽圖紙?”

  侍郎回答說:“閣老,這是裕陵的圖紙。”

  徐甫恍然大悟,搖了搖頭。

  薛景是工部侍郎,曾經主持修繕工程,他一定是偶然得到圖紙,知道周太後收買管事太監、暗中封鎖了錢太後和先帝墓室之間的通道,準備將此事稟報給嘉平帝,沒想到因此遭致殺身之禍。

  第162章 永生永世都隻是太後

  牆角的蓮花滴漏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花聲,帷帳外一對銅鎏金鑲嵌料石三足爐,香煙嫋嫋。

  大臣們耐著性子旁聽禦史重新審理薛景的案子。

  刑部尚書、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員臉上悻悻,站在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彼此間眼神無聲交流,琢磨應該怎麽推脫自己的責任。

  當年曾經指認薛景索賄的太監、文書、吏胥被一個個帶上武英殿。

  禦史喝問:“你們為何誣告薛景?”

  太監們痛哭流涕,哭著說他們是被逼的,當年錢興執掌詔獄,逼他們陷害薛景,一旦有不從者就會被殺人滅口,為了活命,他們隻能昧著良心指認薛景。

  禦史又問審理薛景索賄一案的官員。

  官員喊冤,說他們被小人所誤,冤枉了薛景,但是他們在辦案過程中絕沒有屈打成招之事,所有審訊、留檔全部合乎規程,人證、物證、證詞經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幾方複核,確認無誤後才最後定罪,那時薛景早已經畏罪自盡。

  他們秉公辦理,一絲不苟,絕沒有包庇小人。

  薛景的案子之所以難以翻案,就在於當時確實有太監在主持工程建設時以次充好、中飽私囊,修建陵墓的管事太監貪汙勒索,戶部撥十萬兩銀子,最後隻有一千兩真正用到了實處,剛剛修好的佛塔,一場大雨過後就傾塌了一半,薛景發現太監克扣款銀,寫了封奏疏彈劾管事太監,管事太監對他懷恨在心,和錢興聯手,把自己的罪責全部栽贓到薛景身上。

  而錢興賣力為周太後隱瞞陵墓之事、陷害薛景,一半是因為當時他向嘉平帝舉薦僧道惹怒了周太後,急於向周太後表忠心,另一半就是薛景彈劾的管事太監正好是他的心腹。

  總之,一切都是錢興的錯,是那個太監為了討好周太後誣害薛景,誤導了刑部和大理寺。

  隨著禦史綜合所有人的供詞抽絲剝繭地道出事情的真相,薛景的案子終於水落石出。

  朝臣們為含冤而死的薛景掬一把辛酸淚,痛罵錢興、管事太監等人的無恥下作,不輕不重地責備三法司官員幾句,絕口不提周太後和嘉平帝。

  很顯然,周太後才是真正的幕後指使,她得知薛景竟然敢揭露自己的醜事,授意錢興殺了薛景,並且要薛景永世不得翻身。嘉平帝可能並不知情,後來知道實情,薛景已死,為了母親和皇家的名聲著想,他幫著周太後隱瞞實情。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緘其口,就是因為他們發現錢興插手案子,於是不敢深究,封存了所有案卷。

  直到謝太傅捧劍入宮哭諫,彈劾周太後。

  錢興已經被貶去南京,相隔千裏之遙,不過在場官員不用審問錢興就能把實情才一個**不離十,他們甚至不需要派人去裕陵查看墓穴。

  錢興善於阿諛拍馬,專門為嘉平帝和後宮宮眷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周太後的侄子當街打死人,案子就是錢興壓下來的。薛景得罪管事太監在先,又拿到裕陵圖紙,冒犯周太後,錢興自然不會放過他。

  刑部尚書反應飛快,取下紗帽,跪地叩首:“臣疏忽大意,沒能及時察覺錢興那廝的險惡用心,致使忠良含冤而死,臣慚愧,請皇上治罪。”

  事已至此,嘉平帝肯定要推出幾個替罪羊出來安撫人心,薛景的案子已經傳遍京師大街小巷,與其等著周太後和嘉平帝費心找人頂罪,他還不如趁機急流勇退,反正最多隻是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嘉平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新君即位,首先要拿他們這幾個閣老開刀,早點退出權力爭奪,未必是壞事。

  他跪下請罪,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禦史等人也一起請罪。

  重重帷帳之後,嘉平帝躺在軟榻之上,頭疼欲裂。

  文書飛快記錄在場諸人的供詞,送到內官手中,內官掀開帷帳一角,遞給羅雲瑾,羅雲瑾再送到嘉平帝麵前。

  羅雲瑾走到軟榻前,一襲赤紅錦袍,身姿挺拔。

  外麵那些朝廷大員正在重審他祖父的案子,而他站在幾重帷帳之後,麵無表情,根本不想去聽那些官員怎麽互相推脫搪塞。

  他親自審問錢興,早已經知道所有來龍去脈,今天被帶上武英殿的所有證人,全是他一個一個從藏身之地找出來的。

  他本該站在殿外,為祖父慷慨陳詞,痛斥那些屍位素餐、渾渾噩噩的官員,痛罵為一己之私逼死祖父的周太後,詰責為包庇母親任由內宦殘害朝臣的嘉平帝……然而他知道,沒有人在乎。

  一旦身份暴露,官員們根本不會同情他的遭遇,朝臣們看到他就會唏噓不已,勸他回頭。

  世人或許會因為他跌落塵埃對他心懷惻隱,然後呢?

  薛家的不幸,最終隻會淪為其他人的談資。

  而這一切的起因,並不僅僅隻是因為周太後的固執蠻橫,還離不開嘉平帝的縱容。

  他已經成了閹人,不可能入朝為官。當眾恢複身份,轉眼就會被驅趕出京,他曆盡磨難才能走到今天,他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活下去,命運給了他太多不幸,他依然要頑強地活著。

  嘉平帝匆匆看了幾眼供詞,咳嗽了幾聲,虛弱地道:“叫太子進來。”

  羅雲瑾回頭,看一眼角落裏侍立的內官。

  內官會意,出去通稟,外麵的說話聲停了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朱瑄走進內室。

  嘉平帝掃一眼羅雲瑾。

  內官捧來筆墨文具,羅雲瑾接過筆,飽蘸濃墨。

  嘉平帝緩緩地道:“錢興殘害忠良,罪不可恕,令他自盡。”

  “孟時蒙蔽朕聽,欺瞞太後,立即逮捕,下詔獄。”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辦事不利……罰俸……當年的主審是誰,降職……”

  “由詹事府詹事為主審,重新審理薛景的案子,為薛景雪冤……不能讓忠良枉死……”

  “命真定府搜尋撫薛家後人,妥善安置……”

  他一樁樁吩咐下來,羅雲瑾不需要醞釀,沒等他說完,已經飛快寫好辭藻精美工整的詔書,嘉平帝看過詔書,揮揮手,尚寶司的宮人捧著印章等物上前。

  蓋了璽印的詔書送到武英殿前,大臣們看過以後,沒有異議。

  嘉平帝麵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大臣們還算聽話,沒有要求追根究底。

  朱瑄站在榻前,道:“父皇,還有一事未議,閣老們正在商量。”

  嘉平帝心裏咯噔一下,閉上眼睛,氣喘如牛。

  朱瑄退到一邊。

  不一會兒,外麵的內官掀簾走進內室,跪倒在地坪上,小聲道:“陛下,老先生們說,先太後墓穴被堵,工部尚書提議打開墓穴,重新連通隧道,以完成先帝遺願。”

  薛景的案子隻是一樁小事,朝臣們可以不追究周太後到底有沒有插手其中,但是上次群臣哭諫,嘉平帝和周太後允諾讓錢太後祔葬裕陵,背地裏卻派人堵住墓穴,不能就這麽算了!

  先帝臨終之前再三叮囑,帝後生同衾、死同穴。周太後胸襟狹小,見識短淺,為了一己私欲,違背先帝遺誌,帝後近在咫尺,卻永生永世隔絕,不可理喻,可笑至極!

  謝太傅跪在帳幔外,道:“孝順之道,固然得恪守,可是先帝乃陛下親父,先太後為陛下嫡母,先帝在世時,多次諄諄教誨,囑陛下務必尊養先太後,陛下當時滿口應承,臣等皆曆曆在目!陛下要孝順太後,如何就不孝順先帝和先太後?況且祖宗規矩、國法、禮義、綱常在先,此為大義,嫡庶尊卑有別,先太後是為正統,理當禮尊,朝廷正綱常、定名分,方得以治理天下,如今陛下舍大義不顧,何以服天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