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47
  徐甫知道這事,當時他官階不高,輪不到他領頭上疏,不過他也曾聲援過那些敢於在文華門前伏地痛哭的文武官員。

  禮部尚書頓了一下,嗤笑一聲,接著道:“誰能想到太後表麵上妥協,其實根本不甘心,她居然收買了營造陵墓的官員,派近侍做了手腳,先太後未能和先帝合葬。”

  徐甫渾身僵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禮部尚書嘖嘖了幾聲:“這事若是其他人發現了,也沒什麽,偏偏謝太傅不怕事,捧著奏疏就來彈劾太後了,奏疏送到乾清宮,剛才不知道從那裏流出幾本副本,現在各部都知道了……”

  徐甫毛骨悚然。

  直接送抵嘉平帝案頭的奏本,誰敢抄寫副本?副本又是怎麽傳出來的?

  禮部尚書長歎一口氣:“我們禮部不想摻和這事,現在太後動了陵墓,不摻和也得摻和了。”

  說完,捋須輕歎幾聲,拔步走開。

  禮部其他官員連忙跟上他,一邊走一邊低聲議論。

  徐甫站在原地,目送他們一行人走遠。

  此刻,他已經沒時間感慨周太後的蠻橫了,他心中隻有一個疑問:擅動陵墓的事,嘉平帝知不知情?

  ……

  謝太傅的奏疏很快傳遍六科廊房,一片嘩然。

  趕往文華門的官員越來越多,當年他們哭諫才換來嘉平帝和周太後的妥協,沒想到周太後表麵上答應讓錢太後和先帝合葬,背地裏卻派人封了錢太後的墓穴,導致錢太後的墓穴和先帝的不能相通。

  堂堂太後,行此小人之舉,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消息已經泄露,嘉平帝這邊不能再繼續裝聾作啞了,一邊下旨召見內閣大臣,一邊派人到東宮宣朱瑄去乾清宮。

  第161章 集議

  朱瑄趕到乾清宮時,文華門外已經匍匐一片。

  他和羅雲瑾的人手同時散布消息,不止當值的官員會趕來聲援謝太傅,那些已經致仕歸鄉的官員也將不斷上疏。

  天下非議,舉世震驚。

  朱瑄了解朝官,他們當年拚死哭諫求來先太後陪葬裕陵,現在他們發現太後竟然趕在修建陵墓時動手腳,他們足可以名留青史的壯舉就這麽變成一場笑話,以後史家青筆,當日哭諫的大臣全成了被太後戲弄的傻子。

  試問誰能忍得下這口氣?!

  而且太後此舉公然違抗祖宗法度,違背先帝遺願,欺騙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破壞綱常,當朝太後無德無信,嘉平帝何以治理天下?

  朝臣這一次不會輕易被哄騙說服。

  朱瑄立在露台前,袍袖被風吹起,獵獵飛揚。

  風輕雲淡,層層殿宇之上,高低錯落的琉璃瓦上浮動著金燦燦的日暉,鎏金香爐晶瑩油潤,鬥拱盤旋的金龍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金色日暉中,一個挺拔高大的身影在錦衣緹騎的簇擁中緩步走上長階。

  朱瑄負手而立,目光從對方身上一掠而過。

  羅雲瑾鳳眸抬起,腳步頓了一下。

  錦衣緹騎們立刻會意,垂首退至一旁,默默散去。

  羅雲瑾踏上露台,長靴踩在金磚地上,發出略有些刺耳的細響,赤紅錦袍映下一片猩紅暗影。

  “文華門前已經亂起來了,現在滿朝文武都知道奏疏的內容,即使他們不想管,也不得不出麵表態。”他臉上神情冷峻,緩緩道。

  朱瑄嘴角微翹:“這種事也隻有讓謝太傅出頭才順理成章。”

  所有證據都是羅雲瑾用各種巧妙的手段送到謝太傅手上的,謝太傅根本沒察覺到背後有人在推著他往前走,還以為真相是他自己發掘的。這樣一來,才不會讓嘉平帝起疑,即使起疑了也找不到證據。

  羅雲瑾沉默了一會兒,問:“朱瑄,你為什麽張揚此事?”

  周太後一意孤行,嘉平帝為了替母親遮掩,幫著隱瞞,此事無疑是一樁皇家醜聞,朱瑄身為皇太子,就算要為薛家翻案,也不至於公開此事。為薛家雪冤的法子多的是,不必揭露全部真相。

  朱瑄淡淡一笑:“既然我答應了圓圓,就會遵守諾言。況且這種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沒什麽好隱瞞的。”

  皇家烏煙瘴氣的事情太多了,骨肉相殘,後宮傾軋,史書都會如實記載,不差這一件。

  羅雲瑾看一眼朱瑄。

  這些年朱瑄從不避諱他生母僅僅隻是一個偶然被嘉平帝臨幸的宮女,也不曾為生母求過任何封號,他坦坦蕩蕩,不在乎這些名聲上的風光體麵。

  羅雲瑾臉上掠過一絲無意味的笑影。

  朱瑄看似溫和,實則機鋒暗藏,一旦認定什麽就毫不動搖,別人很難改變他的想法。文官之前以為他病弱文雅,易於控製,實在是短視。

  他不願金蘭為後宮傾軋所擾,說不納妾就不納妾,將來他登基以後也不會改變,古往今來,大概隻有他一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兩人停止交談。

  乾清宮裏氣氛壓抑,風聲鶴唳。

  掌事太監急得團團轉,不斷派人催請朱瑄和羅雲瑾。

  幾名宮人滿頭大汗,從長廊跑了出來,遠遠看到朱瑄和羅雲瑾,連忙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行禮:“殿下,皇上等您多時了!”

  朱瑄嗯一聲,拔步踏上長廊。

  羅雲瑾跟在後麵,沒有離得太近,落後了一段路。

  嘉平帝焦頭爛額,怒火攻心,站都站不穩。內侍扶他躺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為他捶腿捏肩。

  宮人通報說太子來了,他驚坐而起,焦急地問:“外麵怎麽樣了?謝太傅還是不肯起身?”

  從他知道謝太傅捧劍入宮到奏疏副本泄露,才不到一個時辰!不用問,一定是通政司亦或是六科那些文官趁機生事,文官就是不想讓他安生!

  朱瑄近前幾步,搖了搖頭。

  嘉平帝頭暈眼花,躺回寶榻上,視線掃過默默跟進屋的羅雲瑾,眼裏閃過一道亮光,又騰地一下坐起來:“羅雲瑾,你立刻派人去文華門,金吾衛,錦衣衛,殿前衛……召集所有禁衛,天黑之前,驅趕那些官員!”

  羅雲瑾躬身道:“陛下,緹騎已經抓捕了幾個翰林院侍讀,官員拒不受捕,文華門前聚集的人太多了,一時也抓不完,其中又有六部重臣,抓不得,打不得,罵不得,如果強行抓捕,恐怕會傷及人命。”

  屆時更不好收場。

  嘉平帝眼冒金星,臉上血色褪盡。

  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當政之初,他兢兢業業,勤於政事,朝臣對他多有讚譽,他以為自己靠才能和君王氣度成功收服了朝堂官員。不久之後就爆發了文華門哭諫事件,徹底擊垮他的自信驕傲,讓他明白群臣平日的歌功頌德全是阿諛奉承,他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這些年他對謝太傅不可謂不尊重優容,到頭來,謝太傅竟然這麽回報他,毫不留情地揭開他試圖掩蓋的醜事,公然彈劾他的生母,煽動群臣長跪哭諫,日後史官著傳,他注定會成為笑柄!

  嘉平帝推開宮人,頹然地躺倒在枕上。

  朱瑄站在寶榻前,麵色如常,平靜地道:“父皇,為今之計,隻有廷議,先審清當年薛景的案子,安撫群臣,平息風波。”

  嘉平帝嘴巴長了張,目光落到羅雲瑾身上。

  羅雲瑾拱手道:“微臣附議。”

  嘉平帝歎口氣,閉上眼睛。

  朱瑄和羅雲瑾等著他做決定。

  宮人們屏息凝神,殿內落針可聞,鎏金銅鴨爐前青煙繚繞。

  許久過後,嘉平帝的聲音響起:“召內閣元輔、次輔,六部六科四品以上官員,於武英殿集議。”

  羅雲瑾撩起眼簾,應了聲是。宮人捧來筆墨,他提起筆一揮而就。

  剛剛寫完最後一個字,仁壽宮的內官孟時疾步走進內殿,朝嘉平帝行禮,道:“陛下,老娘娘大怒,請您務必過去一趟。”

  嘉平帝苦笑:“事到如今,母親還有什麽吩咐?”

  孟時滿臉是汗,道:“陛下,老娘娘說群臣妄自尊大,動不動就以哭諫逼迫聖上,打著忠義之名脅迫聖上行不孝之事,陛下決不能一再退讓,這些亂臣賊子欲壑難填,有了這一次,還會有下次!陛下不如召陸瑛進宮,三大營精銳齊出,殺雞儆猴,不信那些貪生怕死的官員不腿軟!”

  嘉平帝搖頭歎息,母親到底是女流之輩,沒什麽見識,文武大臣是輔佐他治理天下的臣子,現在臣子抓到他的把柄,以此哭諫,周太後居然要他派兵嚇唬臣子,還要他殺臣子立威,簡直可笑!

  昏君也幹不出這樣的事!

  而且那幫文官正愁沒機會洗刷他們頭頂的恥辱,真派兵去文華門,完全是烈火澆油,他們不僅不會害怕,說不定還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往前衝。

  成全了他們忠義剛直的美名,他這個下令殘殺大臣的皇帝卻會遺臭萬年!

  ……

  司禮監傳出旨意,嘉平帝下令群臣集議。

  孟時回仁壽宮複命,稟報說嘉平帝無意和群臣起衝突。

  周太後勃然大怒。

  上一次群臣為陵墓禮製集議,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幫大臣固守先帝遺願,堅持要錢太後祔葬裕陵。現在謝太傅不僅要翻出她侄子的案子,還把祔葬的陳年往事也挖出來了,兒子懦弱怕事,群臣鬧一鬧,他就馬上妥協,這次集議之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周太後拍案而起,麵容猙獰:“錦衣衛指揮使呢?金吾衛指揮使?還有陸瑛,哀家要見陸瑛!”

  宮人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陸家從不插手宮闈之事。太後已經連發幾道懿旨召見,陸瑛堅守崗位,告訴前去催促太監說他不能擅離職守,看不到嘉平帝的親筆手諭,他不會入宮。

  暖閣裏一地狼藉,周太後知道陸瑛不會趕來,隨手抄起一柄象牙扇摔在地上,怒道:“錢興呢?”

  宮人小心翼翼地道:“老娘娘……錢公公早就貶去南京了……”

  周太後臉皮躊躇,胸脯劇烈起伏。

  錢興失勢,現在司禮監那幾個太監還沒站穩腳跟,不敢貿然出手,唯一一個不怕事的羅雲瑾讓她打發去直殿監掃地……司禮監無人可用。

  周太後揉了揉眉心:“再去乾清宮,告訴皇帝,哀家要見他!”

  她隻是個養尊處優的深宮女眷,唯一的依仗就是兒子嘉平帝,隻要嘉平帝孝順聽話,群臣奈何不了她!

  宮人應是,剛剛爬起身,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身穿錦衣的緹騎魚貫而入,屏風外人頭攢動。

  周太後愣了一下,麵皮青紫:“放肆!你們膽敢擅闖哀家寢殿?”

  緹騎們站在角落裏,沒有吭聲,默默讓出道路,一名指揮使越眾而出,上前幾步,朝周太後拱手,笑道:“老娘娘恕罪,我等奉陛下之名前來捉拿孟時,事出緊急,來不及通稟,望老娘娘見諒。”

  說著眼神示意身後緹騎,幾名緹騎上前,大手揪住孟時的衣領,直接將人拽了出去。

  周太後嘴唇哆嗦了幾下,站起身,目眥欲裂:“你們竟然敢當著哀家的麵如此無禮!”

  指揮使笑了笑,捧出一份手諭,交給仁壽宮的宮人:“孟時涉嫌誣陷朝廷命官,陷害忠良,草菅人命,證據確鑿,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求老娘娘體諒。”

  言罷,提溜著被綁了雙手的孟時,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