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58
  現在但凡是和錢興走得近的內官都遭到彈劾,樹倒猢猻散,錢興昔日倚重的屬下人人自危,一夜之間司禮監秉筆太監中三人入獄,一人畏罪自盡,剩下的也被朝官盯上了,估計正焦頭爛額地轉移家產自保。

  羅雲瑾不久前被周太後調回直殿監,正好躲過了一劫。他揭發周家公然侵占有主農田,為此不惜自劾,有些朝官對他刮目相看,又見他被打發去掃地,這次彈劾他的人不多。

  朱瑄走進內殿。

  迎麵幾個穿蟒袍的太監走了過來,看到他,立刻退讓到一邊,恭恭敬敬朝他行禮。

  一個錢興倒下去,總要有人來接替他的位子,這幾個太監奉命查抄錢興的府邸,錢興家中那些所謂的違禁物品就是他們搜出來的。他們平時和錢興交情不錯,現在錢興觸犯忌諱,他們不僅不出手相幫,還極力慫恿嘉平帝殺了錢興以平民憤。

  朱瑄目不斜視,轉過屏風。

  嘉平帝躺在床欄上,剛吃了藥,麵皮浮腫,神色憔悴,招手示意朱瑄上前。

  “錢興的事,你怎麽看?”

  朱瑄眼眸低垂,淡淡地道:“錢興服侍父皇多年。”

  嘉平帝慢慢地道:“是啊,他到底服侍朕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不忍殺他。可是朝中大臣想對他趕盡殺絕,司禮監的人也急不可耐,要取而代之,一個個都來勸朕殺了錢興……”

  朱瑄不說話。

  嘉平帝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錢興不能就這麽殺了……殺了錢興,那些古板大臣不會就此滿足,他們非要逼著朕殺光身邊所有倚重的人才甘心,沒了司禮監掣肘,內閣勢大,文官就要鬧了,到時候朕無人可用,不正好遂了他們的心意?”

  他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道,“五哥,你記住,文官太難馴服,他們讀聖賢書,尊儒崇禮,心中隻有他們的抱負誌向,未必有君王,你不能讓文官太得意。宦官聽話忠心,辦事利落,未必沒有可取之處,留著他們才能製衡內閣,朕知道你素來和朝官走得近,你以後就明白了。”

  朱瑄臉上神情仍是淡淡的,道:“謝父皇教誨。”

  嘉平帝咳嗽了幾聲,望著眼前早已經和自己疏遠的兒子,歎了口氣。

  父子倆向來沒什麽話說,嘉平帝刻意擺出慈父的架勢,諄諄教誨,朱瑄麵無表情,鐵石心腸,絲毫沒有動容感觸之態。

  對著朱瑄那張冷臉,嘉平帝心灰意冷,說了幾句話,揮手要他出去。

  朱瑄沒有猶豫,立刻告退。

  嘉平帝感慨萬千,靠在床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時,宮人通稟說張芝來了,他馬上坐起身:“快請仙師進來!”

  ……

  朱瑄出了乾清宮,近侍飛快來報:“千歲爺,錢興已經出了良鄉。”

  他站在廊前,負手而立,問:“現在三大營由誰監理營政?”

  近侍回道:“羅雲瑾。”

  嘉平帝沒有召回羅雲瑾,不過仍讓他掌十二團營。錢興被驅逐,嘉平帝暫時想不到其他合適的人選,上午剛剛召見了羅雲瑾,告訴他三大營中原來由錢興監理的營政交由他代理幾天。至於掌印太監一職,嘉平帝試探性地和羅雲瑾提了一句,他已經婉拒了。

  朱瑄點點頭。

  羅雲瑾很清醒,現在司禮監互相攀咬,誰接替錢興擔任掌印太監,誰就是下一個錢興。

  他道:“告訴羅雲瑾,等錢興出了山東再動手。”

  近侍應喏。

  嘉平帝不可能再重新啟用錢興,錢興作威作福半輩子,貪生怕死,落到羅雲瑾手上,以羅雲瑾的手段,一定能審問出薛侍郎的真正死因。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證據,然後接下來就該輪到謝太傅施展本領。

  朱瑄走下長階,蹬鞍上馬,回望日光照耀下恢弘壯麗的殿宇,眸光幽深暗沉。

  ……

  金蘭又睡了一會兒,起身梳洗用膳,處理宮務。

  各處回話的掌事太監、掌事女官依次進殿稟報事情,其中一人道:“殿下,昭德宮鄭娘娘患病。”

  鄭貴妃病了?

  金蘭抬起頭,問:“是什麽症候?”

  女官回道:“太醫說是偶感風寒。”

  金蘭沉吟片刻,不是什麽大症候,鄭貴妃可能真的傷風感冒,也有可能是顏麵大失,不想見人,所以故意裝病。

  鄭貴妃得罪了太多人,一旦昭德宮那邊有什麽風吹草動,闔宮都會譏笑諷刺她。嘉平帝當眾說了那樣的話——雖然這些年所有人私底下都這麽說,但是沒人敢當麵笑話嘉平帝,現在嘉平帝自己說出了那樣的話,宮中已經傳遍了。

  金蘭不會管昭德宮的閑事,吩咐宮人預備些尋常藥材送過去,“記住了,先讓太醫看過再送去昭德宮。”

  宮人應是。

  第158章 審訊

  錢興被逐出京師,司禮監秉筆太監,六部官員、十二監、四司、八局,內府供用各庫,地方守備太監,監軍,采辦使,各地布政使司等數百人分別被降職或流放。

  扳倒錢興以後,朝臣又把矛頭對準了嘉平帝,批評他寵信宦官、不理朝政。

  嘉平帝早就知道朝臣會借題發揮,解決了天降異象的事,推說自己頭昏腦漲、不能久坐,躲在宮中求仙拜佛,不管哪位閣老求見,一概不理會。

  此時隨著錢興和其黨羽被連根拔起,內宮外朝瞬時空出大批職務,朝臣們忙於安排自己的姻親同鄉搶占空缺,一時顧不上責備嘉平帝。

  幾位內閣大臣各有打算,爭權奪利,朝臣很快分成不同陣營,各方人馬為爭奪空缺之位謀求鑽營,乃至於互相攻訐。

  不久之前朝臣同仇敵愾彈劾錢興,逼迫嘉平帝表態,即使聖心震怒也不退縮,協力同心,好似銅牆鐵壁。

  等錢興被逐,朝臣的同盟立刻土崩瓦解,頓成一盤散沙。

  文臣還在為由誰接管各庫爭執不休時,一輛由錦衣衛押送的馬車靜悄悄離開山東,剛出了官驛,就被一行身著短打的力士攔住了。

  錦衣衛緹騎一扯韁繩,停了下來,坐在馬背上,長刀敲了敲車窗。

  “錢公公,該上路了。”

  馬車車廂內,兩名陪伴錢興的小內侍嚇得尿了褲子,車廂裏一股刺鼻的尿騷味。

  錢興一身半舊夾袍,頭發輸得整整齊齊,戴了發網玉冠,端坐在車廂中,哈哈大笑:“咱家早就知道會有今天,虎落平陽被犬欺,咱家倒要看看,誰敢要我的命?”

  兩個小內侍雙腿戰栗,渾身癱軟,一動不敢動。

  錢興嗤笑一聲:沒用的東西!

  車簾被一把刀柄撥開,蒲扇似的大手伸進車廂,一把攥住錢興的衣襟,把他扯出車廂。

  他怒目瞪向對方:“要殺要剮,總得讓咱家死個明白!你們的主子到底是什麽人?”

  緹騎獰笑了幾聲:“錢公公多慮了,今天我們可不是來殺你的。”

  他拽著錢興出了車廂,刀背狠狠磕在錢興脖頸上,錢興哼都沒哼一聲,眼前一黑,撲倒在地。

  另一名緹騎掀開車簾,拔出長刀,手起刀落,幾聲微弱的慘呼後,鮮血從車板縫隙灑落出來。

  緹騎抓起錢興,丟在馬背上,撥馬轉了個身,踢了踢馬腹,駿馬撒開四蹄,朝著北邊通往京師的方向疾馳而去。

  錢興昏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被繩索捆縛,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動一下哢嚓哢嚓直響。

  他掙紮著坐起身,慢慢適應眼前黑暗。

  這是一間黑暗的牢室,陰冷,潮濕,空氣裏彌漫著酸腐的臭味、血腥味、便溺的騷味……

  錢興清醒過來,目光落到緊閉的牢門上,雙眸慢慢瞪大,麵色蒼白如紙,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這裏不是官道上的官驛,更不是南京,這是在詔獄!是錦衣衛的審訊之所!

  他居然被送回京師了!而且還被神不知鬼不覺送入詔獄!

  錢興麵皮直顫,嘴唇哆嗦。

  多少錚錚鐵骨的文官曾在詔獄經受嚴刑拷打,他曾經掌詔獄,知道他們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有些刑罰還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保證能讓那些文官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乖乖認下莫須有的罪狀,就算是骨頭嘴硬的人落到他手裏也隻有乖乖聽話的份……如今,他竟然身陷詔獄。

  錢興想要冷笑,卻發現自己已經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不怕被遣回南京,他作威作福多年,手下徒子徒孫眾多,即使失勢,總還有條活路,南京那邊的宮人一大半是獲罪的太監,他不信自己壓製不住那些人。

  可是他卻被人偷偷截下,帶回了詔獄——下手的人在嘉平帝的眼皮子底下弄鬼,擺明了不會給他活路!

  轟然幾聲牢門開啟的巨響,腳步聲紛雜,十幾個高大健壯的小卒簇擁著一個人走下苔痕斑駁的石階,朝著牢室走來。

  獄中光線昏暗,滴答的水聲中,錢興抬起頭,認出來人,牙關咬得咯咯響。

  “羅雲瑾!”他臉上不停抽搐,“我就猜到是你!”

  幽暗的走道內,羅雲瑾一襲張揚的赤紅織金錦袍,劍眉鳳目,麵若冠玉,幾束天光從地牢門口漏下來,籠在他身上,俊朗的麵孔仿佛散發著皎潔的光澤,風姿冷豔,奪人心魄。

  他走到牢室前,眉眼沉靜,一言不發地看著錢興,臉上沒有半絲表情,眼神冷漠。

  那是一種看死人的眼神。

  錢興心驚膽戰,直打哆嗦:“是你對不對?娘娘廟那個形跡可疑的近衛一定是你!可恨我當時沒有抓到證據,想著將你和你的人手一網打盡,沒有及時揭穿你的真麵目,給了你可趁之機……早知如此,我早該殺了你!”

  早在他懷疑羅雲瑾的時候就應該當機立斷,隻可惜他貪心不足,想著把東宮一起拉下馬,非要活捉羅雲瑾,然後栽贓陷害給東宮,沒想到兜兜轉轉,他竟落到了羅雲瑾手裏。

  看來他的懷疑是對的,那個近衛果然是羅雲瑾。

  隻是不知道東宮和羅雲瑾是不是有什麽勾結……

  錢興苦笑:現在想這些有什麽用?他已經成了階下之囚,唯有死路一條。

  羅雲瑾抬起手。

  簇擁在他周圍的小卒們躬身退了出去,腳步聲漸遠。

  羅雲瑾拉開牢門,看著錢興:“我隻問你一件事,如果你老實交代,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如果你不能給出我想要的回答,那就隻能讓錢公公也嚐受一下刑罰的滋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從錢公公最喜歡的鐵鞋開始。”

  錢興毛骨悚然,腦子裏嗡嗡一片響。

  鐵鞋這個刑罰他不陌生,先將特製的鐵鞋放在炭火中烤熱燒紅,然後逼迫犯人穿上,頓時皮焦肉爛,腳底燒得滋滋響,牢室裏一股脂油香。錢興曾經用這個刑罰逼死一名禦史,禦史忍受不了痛苦嗷嗷大叫時,他站在一邊撫掌輕笑。

  他和羅雲瑾共事多年,知道羅雲瑾折磨人的手段有多陰狠毒辣,羅雲瑾說到做得到!

  心理防線被徹底擊潰,錢興身形晃了晃,癱軟在潮濕的草堆上。

  他不怕死,風光了半輩子,有什麽好怕的?

  但是他怕死前遭受酷刑折磨。

  錢興喉嚨裏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頹然地道:“羅雲瑾,你想問什麽?”

  反正要死了,他也想死得明白。

  兩個時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