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996
  幾聲刺耳的吱嘎銳響,牢室打開,羅雲瑾從裏麵走了出來,腳步遲緩。

  外麵等候已久的緹騎和小卒連忙迎上前。

  小卒探頭探腦,往牢室裏看了一眼,一具屍首麵朝下倒伏在角落裏,專橫跋扈、權傾一時的掌印太監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在詔獄之中。

  羅雲瑾麵色蒼白,長靴踏上石階,仰起臉,閉了閉眼睛。

  小卒們去裏麵收拾錢興的屍體,緹騎緊跟在他身後,看他麵色白得嚇人,對視了一眼,沒人敢吱聲,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他發話。

  許久過後,羅雲瑾睜開眼睛,眸光燦燦,拔步出了牢獄,蹬鞍上馬,衣袍獵獵。

  緹騎們緊隨其後,十幾騎簇擁著他,浩浩蕩蕩,直奔宮城而去。

  ……

  連日傾盆大雨,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庭前花木扶疏,搭設的竹籬花障爬滿藤蔓,碩果累累滿枝,罩下滿廊濃陰,果實紅如瑪瑙,枝葉泛著油光。

  滿院葳蕤綠意,階前苔青土潤,曲廊樹影斑駁,畫簾半卷,如意流蘇隨風搖曳,風中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幽香。

  金蘭身穿新桑色雲紋地豎領折枝西番蓮暗紋廣袖衫,絳紅襴裙,梳圓髻,戴蓮花冠,腰間環佩叮當,係金蓮花禁步,腕上一對赤金寶鐲,倚坐在美人靠上,雙手托腮,笑看朱瑄步上石階。

  他一身玄色夾袍,腰束絲絛,踏皂靴,頭上戴燕居冠,手裏捧了一把蓮蓬,走到金蘭跟前。

  金蘭沒有起身,笑著接過他遞過來的蓮蓬,剛才兩人比賽背書,輸的人要去蓮池摘蓮蓬。

  “拿去剝了,煮蓮子羹吃。”她把蓮蓬交給宮女,伸手拉朱瑄,低頭看他腳上靴鞋,“你沒親自去摘吧?”

  天氣涼下來了,水中濕冷,蚊蟲又多,他受不得涼。

  朱瑄坐到她身邊,笑了笑:“沒有,掃墨坐船去摘的。”

  金蘭摸摸他手心,溫暖幹燥,點點頭,笑問:“還繼續比嗎?”

  朱瑄歎口氣:“不敢比了,為夫輸得心服口服。”

  幾個扇爐子煮茶的宮女笑成一團。

  金蘭得意地挑起下巴,拿起剛才看了一半的書,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那你就別打擾我了,願賭服輸,你看你的,別和我說話,我自自在在看一會兒書。”

  今天她打算看完坊間新出的書。

  朱瑄搖頭失笑,另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難得今天空閑,看她靠坐在這裏看書,衣裳都沒換就過來陪她,她居然嫌他吵著她了。

  宮人匆匆穿過前庭,踏上曲廊,走到掃墨身旁,附耳低語幾句。

  掃墨從他手中接過一封信,上前幾步。

  朱瑄撩起眼簾,看一眼掃墨,接了信細看,臉色微變。

  看完信後,他唇角扯了扯,臉上閃過一絲諷刺的笑,站起身,走到金蘭身旁,輕聲道:“圓圓,我出去一趟。”

  金蘭看書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又覺得太敷衍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早點回來,別勞累著了。”

  朱瑄笑著歎口氣,揉了揉金蘭的發頂,轉身步下回廊。

  他徑自去書閣,召集人手,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直忙到深夜。

  第159章 捧劍

  金蘭看完了書,想起下午冷落了朱瑄,吩咐茶房煨一盅蓮子羹,等他回來。

  朱瑄這晚直到深夜都沒回寢殿,她睡著了又驚醒,醒了又睡下,報時的更聲透過岑寂的夜色遙遙傳來,小滿掀簾走進側間,換了好幾次蠟燭。

  金蘭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抱了起來,抱著她的人胸膛有些瘦削,身上一股熟悉的清淡沉水香。她聞慣了,這種香味讓她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他走到拔步床前,輕輕放下她,脫掉她腳上的睡鞋,扯了錦被給她蓋上,坐在床沿邊,伸手拂開她頰邊的發絲。

  她睡意朦朧,眼睛閉著繼續睡,感覺他一直坐在那裏看自己,臉上不由得發熱,慢慢睜開眼睛。

  燈燭都撤出去了,芙蓉帳外燈火昏黃,裏間光線暗沉。

  金蘭拉住朱瑄的手:“茶房一直熬著蓮子羹,等你回來吃。”

  朱瑄在黑暗中輕笑,下午那麽冷淡,這會兒倒也知道裝乖,脫了靴鞋,解開圓領袍係帶,抬腿上床,摟住金蘭:“我吃過了,以後我回來得晚的時候,你自己先睡,別一直等著。”

  “也沒等多久。”金蘭在被子裏摸索了一陣,找到朱瑄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蓋住他的手背,“我邊睡邊等,做了好幾個夢。”

  朱瑄低頭親她的頭發,在她耳邊道:“接下來宮中可能不大太平,你就待在東宮,煩悶的話讓掃墨帶你出宮去散心,其他的地方不要去了。如果有人傳召,先讓掃墨去我那裏報信,我沒回來,你誰的話都不必聽。”

  金蘭立刻清醒過來,想要翻身去看他:“出什麽事了?”

  朱瑄緊緊按著她,不許她動彈,吻了吻她耳垂,淡淡地說:“陳年舊事罷了,和東宮不相幹。”

  說著打了個哈欠,聲音裏透出深深的疲憊。

  已經醜時末了,他明早肯定還是得早起。

  金蘭嗯一聲,不想吵著朱瑄,沒有多問。

  一覺黑甜,翌日早上,金蘭迷迷糊糊中聽到身邊窸窸窣窣的響動,眼睫還交纏著,手已經從被窩裏鑽出,準確無誤地扯住朱瑄的衣袖。

  朱瑄低頭看她:“還早呢,你接著睡。”

  金蘭揉揉眼睛,扯著他的袖子不放:“我送你出去。”

  朱瑄挑挑眉:“算了,你再睡兒,不然今天一天都得犯困。巳時正王女醫會過來。”

  王女醫過來做什麽?

  金蘭想爬起來,朱瑄按住她的肩膀:“別起來,我這就走了。”

  她半夢半醒的時候格外愛撒嬌,摟著他不肯放手。

  小滿幾人捧著靴鞋、袍服等在簾外,預備伺候朱瑄換衣,聽著金蘭纏在朱瑄身上發姣,對視一眼,抿嘴偷笑。

  外麵的掌事太監看了眼牆角的蓮花滴漏,沒有出聲催促。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太子爺作息規律,做事一絲不苟,有條有理,不喜歡臨時更改計劃,他說幾時幾刻出門就是幾時幾刻出門,誰都不能誤了時辰,但是如果太子妃撒撒嬌……那就不一樣了。

  簾外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金蘭掙紮著想起身,卻舍不得離開溫暖的被窩,天氣涼爽下來,衾被溫暖舒適。

  朱瑄笑了笑,平時沒什麽表情的清俊臉孔上盈滿愉悅的笑意,哄了她一會兒,看著她又睡下,這才起身出去梳洗。

  宮人們看到他眉眼間濃得化不開的笑意,相視一笑。

  太子爺心情好,他們這些跟隨的近侍當差也輕省。

  金蘭再醒來的時候,早忘了自己撒嬌的事情,吃過早膳,宮人稟報說王女醫來了。

  王女醫照例給她請平安脈。

  金蘭半靠在羅漢床上,和王女醫閑話家常,問她醫書寫得怎麽樣了。

  王女醫笑著說:“撰寫醫書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她有感於婦人常常因為男女大防羞於請醫,導致貽誤病情,而市井坊間行走於內院的女醫婆等又大多是不通醫理的半吊子,不僅不能救人,還草菅人命,更有甚者專門坑蒙拐騙,殘害無知婦人,決心將自己所學的醫術和這些年臨證的病例撰寫出來。

  王女醫並沒有青史留名的抱負誌向,隻是覺得既然自己精通醫術,又專治婦人病,不如順手將病例詳細記錄下來,以供後人借鑒參考。

  太子妃知道這事以後,極為讚賞,還說要幫她搜尋更多病例,到時候由東宮召工匠繪出圖集,刊印成書,刻出書版送往各地書坊,讓更多人可以收藏這本醫書。

  王女醫誠惶誠恐,同時也備受鼓舞,她出身官宦之家,家中祖輩都是一代名醫,自小就跟著長輩行醫,長大後專為宮中貴婦請脈,來往的俱是達官貴人,並不是畏縮忸怩之人,太子妃傾情相助,她自然不會推拒,欣然應承。

  她常為婦人診治,擅長婦科病,已經整理出十幾例婦科病例。

  金蘭眼神示意掌事女官,道:“我這裏有幾個聰明伶俐的宮女,不僅識文斷字,還略通醫理,你平日當值不得清閑,讓她們幫你整理書稿。”

  掌事女官很快帶了四個十三四歲的宮女過來,宮女們都是一樣的裝束,穿圓領袍,戴紗帽,眉眼端正,舉止大大方方,進退有度,規矩很好。

  王女醫拜謝,說了一會膳食養生、飲食起居的閑話,她對記錄脈案的女官道:“太子妃不慎崴了腳,筋骨受損,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月太子妃不宜挪動。”

  金蘭瞠目結舌,詫異地看著王女醫。

  王女醫一臉凜然,眼皮也沒眨一下,小聲說:“殿下,這是皇太子的意思。”

  金蘭點點頭。

  怪不得朱瑄會特意提起王女醫要來,最近宮中可能不太平,他這是提前打算,給她找一個不用出門的理由,讓她可以遠離是非。

  王女醫離去以後,金蘭不小心崴了腳、近一個月不能出門的消息很快傳遍六宮。

  各宮立馬打發人過來探望,薛娘娘、李選侍更是親自趕了過來。

  生病不好裝,崴腳就簡單多了,金蘭什麽都不用做,隻要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就行。王女醫幫她包紮了腳踝,開了補氣養神的方子,誰也看不出毛病。

  一連七八天,宮裏宮外,貴戚侯門,世家顯要,爭著給東宮請醫送藥。

  和人人爭相討好的東宮相比,昭德宮就顯得冷清多了。

  小滿告訴金蘭,鄭貴妃告病以來,隻有昔日和鄭家走得近的世家送了些藥材。以前鄭貴妃但凡有個頭疼腦熱,京中一半世家夫人會遞牌子進宮,親自看望,這一次她們隻草草打發人問候了幾句,沒有進宮。

  內閣元輔鄭茂的夫人也沒有進宮。

  人情冷暖,可見一斑。

  ……

  暑熱完全褪去,天氣漸涼。

  謝太傅年紀大了,剛入秋就犯了咳嗽的毛病。嘉平帝聽說老師病了,特意命宮中禦醫為他診治,賜下珍貴藥材若幹,大如壯年男子拳頭的紅白軟子大石榴兩簍,一抬盒水靈靈的大瑪瑙葡萄。

  謝騫送走禦醫,讓人洗了葡萄,用白瓷碟子盛了,先放一盤祭祖,大瑪瑙葡萄難得,隻有宮中後妃才吃得著。

  他今天休沐,手裏端著一盤葡萄,親自送去正院,一邊走,一邊揪下洗淨的葡萄丟進嘴巴裏。

  上貢的葡萄就是好吃,甘甜肥美。

  晃晃蕩蕩走進正院,管家稟報說謝太傅又去書房了。

  這些天謝太傅行蹤詭秘,不是躲在院子裏和人密談,就是隻帶了幾個隨從出遠門,回來之後躲在書房寫寫畫畫,謝騫已經很多天沒和祖父說過話了。

  他轉身去書房,推開房門。

  謝太傅坐在書案前,肩上披了氅衣,頭上束網巾,額前還勒著包頭,須發皆白,臉上神情肅穆,正提筆寫著什麽,筆尖刷刷劃過紙張。

  謝騫心裏一突,祖父肯定又要罵什麽權貴了。

  得了,隨祖父罵去吧,反正嘉平帝不會要他的腦袋。

  謝騫正要退出去,謝太傅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家中還有多少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