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999
  嘉平帝病倒之前命朱瑄代理政務,直到如今。

  朱瑄不驕不躁,條理分明,不管嘉平帝那邊有多反複無常,他自巋然不動,隻管不慌不忙地料理手頭的庶務。該他管的,他用心經營,管理得井井有條,不讓他管的,他立刻撂開手,絕不貪戀手中權力。

  久而久之,嘉平帝放鬆了對朱瑄的壓製,也不再限製他和朝臣往來,甚至有時候興致來了就把他叫到跟前,教他怎麽駕馭臣子。

  是以徐甫才敢捧著信求見朱瑄。

  朱瑄正和工部官員商量事情,一屋子此起彼伏的熱烈討論聲。

  內官引著徐甫走進去,他飛快環顧一圈,屋中官員個個一臉興奮激昂,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色,案前淩亂堆放著山水輿圖和山川地勢的大沙盤。

  眾人剛好說得差不多了,見徐甫進來,告退出去。

  徐甫走到書案前,目送官員們出去,笑著問:“可是宋素卿那邊有好消息了?”

  朱瑄點點頭,拿起一封信。

  徐甫接過信細看,臉上的鬱色立馬一掃而空,哈哈大笑了幾聲:“太好了!大堤修築,河道疏浚,等下個月新河、舊河溝通,此次治河工程就能順利竣工!”

  治理河患,疏浚河道,提高漕運效率,這可是造福萬民,利在千秋的曠世奇功!

  皇太子全程參與其中,宋素卿由他力排眾議舉薦,舊河工程初期屢次被文臣攻訐,他毫不動搖,新河工程受挫,群臣要求處置劉敬,他堅持力保劉敬,既有寬廣胸懷,又有堅定不移的大局觀,有堅忍果決的魄力,還能妥善處理好各方利益糾葛,確保宋素卿和劉敬不必為撥銀犯愁。

  等工程竣工,天下百姓都將看到皇太子不僅才學廣博,溫文寬厚,也有和群臣周旋的老辣手段,這無疑能讓朱瑄的名望更上一層樓。

  怪不得剛才工部官員個個眉飛色舞,立此大功,人人都能論功行賞,升官加爵近在眼前,誰不高興?

  徐甫也忍不住眉開眼笑,將信送回內官手中,笑著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朱瑄麵色如常,示意內官收走案上的輿圖和沙盤,淡淡地道:“此非孤一人之功,也非孤一人之喜。”

  徐甫收斂了喜色,暗暗點頭。

  朱瑄第一次經手處理這麽大的工程,最後的結果其實隻是其次,更可貴的是朱瑄從頭到尾一絲不苟、鎮定從容,不管出了多大的亂子他都不曾慌亂,既能堅持初衷,也能不斷聽取官員們的意見適時做出調整,劉敬當初和他針鋒相對,他並沒有遷怒於劉敬和劉敬背後的文官,想出解決辦法後依舊重用劉敬,讓劉敬得以將功補過、施展才華。

  為君者不一定要多麽聰慧睿智,更重要的是能夠虛心納諫、善於任用人才、能巧妙地處理閣權和君權之間的矛盾衝突。

  這些品德皇太子已經在治河工程中一一展現了出來。

  工程順利時,他不曾驕傲輕狂,急功近利,工程受挫時,他沒有垂頭喪氣,自暴自棄,能腳踏實地,也有不怕冒險的遠見卓識,當真是滴水不漏,沉穩健練。

  徐甫心中喜悅,捋須微笑,想起正事,從袖中取出密信:“這是從薊州送來的,薊州知州吳健為人正直,他彈劾當地鎮守太監霸占民田,被冤入獄。”

  朱瑄問:“老師要救他?”

  徐甫點點頭,道:“吳健在當地深得民心,他入獄後,百姓爭著為他送飯送衣食。聽說鎮守太監收買獄卒想暗害他,每天都有數十人去大牢看守輪班,以防獄卒下手,獄卒畏於民心,不敢為難他。此人忠直,善於治理地方,是個人才。”

  朱瑄嗯一聲,將密信遞給一旁的近侍,“孤會派人去打理此事。”

  徐甫放下心來,太子既然應承此事,那吳健一定死不了。

  可歎他身為次輔,卻沒有能力解救吳健,鎮守太監是司禮監的人,他隻能將此事托付給太子。

  又說了幾件其他庶務,徐甫準備告辭,想起聽到的傳言,遲疑了一下,問:“謝太傅和仁壽宮那邊的事,殿下可聽說了?”

  朱瑄低頭看奏本,淡淡地道:“祖宗法度為重。”

  徐甫眼皮一跳,眸光閃爍了兩下,掩不住詫異之色。

  太子居然站在謝太傅那邊?

  周太後是太子的親祖母,為尊者諱,他應當為周太後遮掩不光彩的過去才對,這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徐甫怔愣良久,眼眶微微濕潤:不愧是皇太子,果然清正賢明!

  書案前彌散著淡淡的沉水清香,牆角的蓮花滴漏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花聲。

  徐甫出去不久,一名腳步輕快的護衛快步奔進內殿,抱拳道:“殿下,羅統領說真定府那邊收網了。”

  朱瑄眼簾抬起,眸光敏銳:“有沒有活口?”

  護衛答道:“有兩個,其他的當場服毒自盡。已經審訊過了,他們什麽都不肯交代。”

  朱瑄一笑:“那就讓羅雲瑾親自審。”

  羅雲瑾最擅長審訊。

  護衛應是。

  第134章 告別

  謝太傅寫好奏本, 因是個人名義呈送, 不必先經過通政司, 也不用另外準備副本送至給事中,直接送到了會極門前。

  管門太監看到謝太傅就頭疼,接了奏本,特地單獨放在一隻空匣子裏,徑自送去司禮監。

  秉筆太監們圓滑精明,默契地忽略掉謝太傅的奏本,決定將燙手的山芋留給羅雲瑾。

  既然羅雲瑾不怕文官, 那就讓羅雲瑾來處理這個難題吧!

  洪亮悠揚的鍾聲響徹大內宮城, 宮門次第打開,階前一片奉承討好聲, 羅雲瑾身著蟒服,肩披霞光,踏進值房, 劍眉星目, 麵如冠玉。

  秉筆太監們撇撇嘴。

  不說別的,羅雲瑾確實氣度出眾,他從廊下走過來,一句話不說, 光是舉止間的風姿就直接將滿院其他太監映得直如草木,也難怪嘉平帝重用信任他, 尤其是重大慶典上更是常常點名要他近身侍候, 還給他佩刀的特權。

  據說在前年的正旦典禮上, 高麗使者和日本使者為了爭位次當堂大吵,禮部和鴻臚寺官員焦頭爛額。羅雲瑾前去調解,兩國使者看到一聲赤色羅袍的羅雲瑾,驚為天人。他說什麽,使者奉若綸音,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後來兩國使者還給羅雲瑾做媒,妄圖送本國女子與他為妾,被他斷然拒絕。

  秉筆太監們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他們倒要看看羅雲瑾夾在嘉平帝、周太後和文官之間時,還能不能手眼通天。

  羅雲瑾剛從乾清宮後殿回來,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案頭擺得端端正正的奏本上,停留了一會兒。

  幾名秉筆太監心頭微顫,心虛地挪開視線,要麽低頭奮筆疾書,要麽和身邊的人小聲說話,要麽起身去書架前翻找典章書籍,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羅雲瑾淡淡地掃一眼眾人,拿起奏本,翻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完了。

  眾人屏息凝神,等著他的反應。

  羅雲瑾合上奏本,沒有批複,命近侍送去嘉平帝案頭。

  眾人驚訝地瞪大眼睛。

  內侍應喏,捧著奏本去後殿。

  嘉平帝用了早膳,正和道士清談,剛說到緊要處,內侍進殿送上奏本,他皺眉道:“若不是大事,讓羅雲瑾代為料理就是了,不必事事都來煩朕。”

  內侍小聲說:“萬歲,涉及奉先殿聖人聖後,羅統領不敢僭越。”

  嘉平帝隻得拿過奏本,剛看了兩眼,眉頭皺得愈緊。

  謝太傅怎麽知道奉先殿的事了?哪個多嘴的告訴他的?周太後才剛剛消了氣,要是真如謝太傅所說的那樣把錢太後的畫像挪回先帝的神龕旁,太後還不得拆了乾清宮?

  嘉平帝揉揉眉心,放下奏本:“朕知道了。”

  內侍眼珠一轉,躬身退出後殿,回文書房複命。

  “統領,萬歲說他知道了,奏本先留中不發。”

  秉筆太監們等了半天,終於等到內侍折返,豎起耳朵聽他回了話,麵麵相覷,哭笑不得:嘉平帝管不住謝太傅,又不敢得罪周太後,這是想一直拖下去。

  還真是萬歲的處事風格。

  眾人搖頭歎息,回到各自的書案前,埋頭批閱各部經由通政司送達官中的例行奏本。

  羅雲瑾拈起朱筆。

  內侍走到他身邊幫他磨墨,小聲道:“統領,小的剛才看見錢公公了。”

  羅雲瑾神色不變。

  內侍繼續說:“今天萬歲召見的道士就是錢公公推薦的,此人名叫張芝,號稱是張真人的後人,雖然不能像他吹噓的那樣吞雲吐霧、呼風喚雨,不過的確有幾分神通,萬歲吃了他的藥,精神好了很多,聽說前天還連禦兩女。萬歲對張芝對他深信不疑,叫他張神仙。”

  錢興了解嘉平帝,知道嘉平帝癡迷長生之術,特地花費重金請張芝出山。張芝果然得到嘉平帝的賞識信重,錢興很有可能卷土重來。

  羅雲瑾眉毛都沒動一下,一本本批複奏本。

  一個時辰後,蓮花滴漏的銅製荷葉緩緩浮出水麵,水聲滴滴答答。

  院外傳來嘈雜的說笑聲和腳步聲,眾人紛紛停下手裏的筆,結伴去廊房用膳吃酒。

  羅雲瑾留下沒走,沒人敢自討沒趣邀請他,不一會兒屋中就隻剩下他和兩個值勤的內官。

  他仿佛沒聽見外麵的喧鬧,坐姿端正,神情專注,看完所有奏本,按著事情的輕重緩急分門別類整理好。

  年輕內官噤聲不語,等他收拾完了,奉上一盞煎好的鬆蘿茶。

  他接了茶盞,沒有喝,揭開杯蓋,凝望碧綠清冽的茶湯,沉聲吩咐:“我過幾日要出城一趟,如果宮中有什麽異狀,派人去城南送信。”

  內官恭敬地道:“統領放心,您不在的時候,小的會緊盯著各處,一有什麽異狀,立刻向您稟報。”

  羅雲瑾握著茶盞,眼睫低垂。

  真定府抓住的人已經押送回來了,他要親自去保定府審訊那兩個活口。

  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既沒有即將得知真相的激動迫切,也沒有仇恨憤怒,隻有沉甸甸的不安。

  到底是誰阻止他調查祖父的死因?

  在事情查出眉目之前,東宮還是不要牽扯進來的好,連累朱瑄的話,也會波及到她……

  羅雲瑾很久沒看到她了。

  朱瑄說到做到,既然不再刻意折磨他,於是一並剝奪走所有他可能見到她的機會,即使他們同處一場宮宴,他也休想和從前那樣窺看她和別人談笑風生的模樣。

  不知道她是胖了還是瘦了。

  胖點好,笑起來甜絲絲的。

  茶香氤氳,手中的茶盞一點一點涼透,羅雲瑾閉一閉眼睛,站起身,喝盡杯中冷茶。

  ……

  謝太傅上疏,嘉平帝留中不發。

  謝太傅繼續上疏,嘉平帝繼續置之不理。

  仁壽宮周太後大發雷霆,直接派人去內閣訓斥閣老,大罵謝太傅多管閑事,欺負她一個幽居深宮的年老婦人。

  閣老們不想惹事上身,不論孟時說什麽,他們微笑以對,一言不發。第二天就有三位閣老告假,反正除了宮宴誰都見不著嘉平帝,用不著上朝。

  惹不起,他們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