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963
  春宴上朝臣照例要獻詩歌功頌德,嘉平帝會讓身邊近侍也做幾首詩應景,這種場合向來少不了羅雲瑾。他才學過人,嘉平帝最喜歡讓他和文臣比試。

  謝騫想了想,決定去羅雲瑾在宮外的住處等著他。

  他到了宅子裏,看門的兩個內侍已經和他混熟了,請他進院,卻不許他進屋,燒水煎茶,讓他坐在院子裏等著。

  乍暖還寒的天氣,院中枇杷樹綠得油亮,間壁光禿禿的梅樹樹幹越過院牆,籠下虯曲盤繞的樹影。

  謝騫冷得瑟瑟發抖,熱茶一碗接一碗灌下肚,喝得肚子都漲起來了,連跑了好幾趟茅房,終於聽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暮色沉沉,遠處的寺宇傳出陣陣遼闊曠遠的鍾鼓聲,羅雲瑾獨自一個人歸家,騎了匹勁瘦的黑馬,沿著夕陽照耀下的巷子慢慢行來。

  到了宅院門前,長腿一掃,翻身下馬。

  小內侍迎上前,接過他手中的長鞭,牽著馬去馬廄。

  羅雲瑾邊往裏走,邊解開披風,撕下腕上纏裹的綁帶,隨手扔到另一個內侍手裏,鳳眸微抬,淡淡地掃一眼謝騫。

  謝騫直接問出自己的懷疑:“今天春宴上的事和你沒關係吧?”

  羅嚴謹沒說話。

  謝騫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胡子氣得一翹一翹的:“賣我古董的人不會是你安排的吧?我看那個賣古董的人一定是宮裏的人!他看古董玉器的眼光比我家老爺子還毒辣,不然我也不會從他手裏買下那幾樣玩器。”

  誰都知道謝太傅脾氣古怪,一點就炸,當初錢興就曾經利用謝太傅的這一點企圖引誘他捧劍入宮,司禮監傳出消息,東宮馬上知會閣老,閣老親自出麵勸說,攔下了謝太傅。

  謝騫認出羅雲瑾後回想往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都是錢興提拔上來的,除了羅雲瑾,誰會給東宮報信?

  謝太傅是他的老師,他了解謝太傅,所以能夠及時送出消息攔住謝太傅。

  既然他能及時攔住謝太傅,當然也可以激起謝太傅的怒火,利用謝太傅揭開周太後和嘉平帝想要遮掩的舊事。

  謝騫越想越覺得羅雲瑾嫌疑最大,頓足道:“你可以提前和我通個氣,我又不會攔著你……”

  古董是他親自買了送到謝太傅跟前的,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隻能認栽,但是羅雲瑾完全不必這麽委婉曲折,直接告訴他一身就是了,他雖然油滑,但並不是怕事之人,說不定還能幫上忙。

  羅雲瑾仍是一言不發。

  謝騫歎口氣,道:“如今太子地位穩固,後宮之事再怎麽鬧也影響不到前朝。我不管你到底在謀劃什麽,至少讓我心裏有個底,我才能在適當的時侯幫上你的忙。我祖父固然好利用,也容易鬧出大事,我是該攔著他,還是由著他?你總得讓我心裏有數才行。”

  “我不想糊裏糊塗幫倒忙。”

  他認真地道。

  羅雲瑾踏上石階,低頭拂去肩上塵土:“太後的事你不要插手。”

  謝騫會意,羅雲瑾沒有否認,等於是承認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眉頭緊皺:“你別掉以輕心,太後確實固執蠻橫,沒什麽本事,也沒有計謀,不過她到底是皇上的親娘,你千萬別把自己搭進去。”

  說完,他站著不動。

  羅雲瑾為什麽要幫錢家?他和錢家又沒什麽交情。

  謝騫還在猶豫,羅雲瑾已經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哐當一聲,大門合上了。

  真是冷酷無情!虧自己還因為擔心他特意趕過來找他問明白……謝騫心裏腹誹了幾句,又是一泡尿意上來,趕緊轉身去尋茅房。

  羅雲瑾回屋,走進書房。

  內侍手裏擎了根短蠟燭,一一點亮房裏的燈燭,小聲說:“真定府那邊來信了。”送上一張卷起來的紙條。

  羅雲瑾接過紙條,眸光一凝,將紙條放在燃燒的燈焰上付之一炬。

  內侍垂手侍立,看羅雲瑾拿起一本書看,問:“統領,太後的事和我們無關,您剛才怎麽不否認?”

  春宴上的事不是司禮監安排的,錢家和司禮監根本沒有往來,司禮監怎麽可能為錢家出頭?倒是禮部、東宮和昭德宮都有嫌疑,其中昭德宮嫌疑最大。

  羅雲瑾目光落在書頁之間,手指輕叩書案:“派人看著仁壽宮。”

  內侍一驚,眼睛詫異地瞪大。

  統領也要摻和進去?

  那麽不管錢家人是不是統領安排的,統領注定會得罪周太後。

  內侍心思電轉,不敢多問,點頭應是。

  第132章 安心

  昭德宮一直注意著仁壽宮的動靜。

  嘉平帝好言好語, 還是未能安撫周太後, 隻得答應賞賜周家金玉珠寶、田土宅邸, 到年底再給周家其他子弟封官, 又當著周太後的麵下令以後不許錢家宮眷入宮。

  周太後這才轉怒為喜, 由宮人服侍著喝了藥。

  嘉平帝想起當年為了錢太後祔葬的事情鬧的那一場文華門哭諫事件,心神俱疲,出了仁壽宮, 抬腿就往昭德宮走去。

  鄭貴妃對嘉平帝了如指掌, 知道他從老太後那裏出來之後一定會來自己這裏, 已經讓人預備好了香衾軟枕。

  嘉平帝心事沉沉, 黑著臉踏進內殿。

  鄭貴妃沒有多問什麽,直接拉著他的手送他去淨房洗漱,叫了四個年輕貌美的宮人陪著一起進去伺候, 等嘉平帝出來, 按著他坐下,先幫他揉|捏雙肩放鬆。

  宮人魚貫而入, 擺好晚膳,俱是嘉平帝愛吃的菜:脆嫩豐肥的酒糟沙鬆鼠,燉得爛爛、湯汁醇濃的煨海味豬蹄筋,鮮美的川椒荔枝烹河豚, 色如白雪的清蒸富春江鰣魚。

  嘉平帝看一眼席麵,笑了笑, 指著鰣魚問:“這時節哪來的稀罕東西?”

  鄭貴妃拿起筷子塞進嘉平帝手裏:“隻要是皇上愛吃的東西, 憑它有多稀罕, 臣妾都能為皇上弄來。不過是幾條鰣魚罷了!三千多裏路又怎樣?也不過兩天就能送到。”

  嘉平帝深受感動,輕輕握住鄭貴妃的手。

  他小時候和鄭貴妃相依為命,其實和周太後相處的時間不長。周太後強勢蠻橫,他身為人子,不敢違逆生母所求,懦弱忍讓,不管母親提出什麽要求,他一味順著,對母親敬畏多於濡慕。唯有在鄭貴妃這裏可以感受到些許從母親那裏無法得到的溫柔。

  鄭貴妃洗了手,挽起袖子,親自幫嘉平帝撕沙鬆鼠肉,伺候他吃了飯,服侍他睡下。

  等嘉平帝睡熟了,鄭貴妃下床洗去殘妝,宮人為她塗抹香膏。

  她看一眼趴在榻上角落裏酣睡的獅子犬,吩咐宮人:“給宮外遞個信,讓他們明天進宮一趟。”

  宮人知道她說的是鄭家兩位侯爺,躬身應是。

  ……

  仁壽宮裏仍舊燭火輝煌。

  周太後一生最大的忌諱就是自己始終屈居錢太後之下,白天受了刺激,夜裏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著,叫來心腹內官,要他去奉先殿走一趟。

  內官孟時為難地道:“老娘娘,這都到三更了,各處宮門都下了鑰。”

  周太後怒道:“不過是讓你進去看一眼,你奉哀家的旨意過去,難道那些人還會攔著不讓你進?”

  孟時有苦叫不出,知道周太後正在氣頭上,不敢吱聲。

  周太後沉默了一會兒,冷哼一聲:“那就明天一早過去!”

  孟時鬆口氣,點頭應是。

  ……

  東宮,燭火照耀。

  殿外夜風呼呼吹著,重重帷帳掩映,內殿靜謐無聲。

  絲絲縷縷的清淡沉水香從鎏金香爐的雕鏤牡丹花紋逸出,花幾上一瓶怒放的海棠花枝,夜色深沉,花朵還未睡去,嬌豔婀娜。

  金蘭坐在燈前對賬,春宴雖然不歡而散,但是宴席前後的事情還是得妥善處理好。

  如今鄭貴妃徹底不管事,王皇後事事退讓,不敢拿主意,吳皇後幽居冷宮,更沒資格管,趁著宮裏混亂無主,她暗示掌事女官把跟著黃司正讀書的宮女安排到六宮各處,偏殿那邊得重新遴選一批年紀小的宮女。

  杜岩笑眯眯地坐在腳踏上剝橘子,去年底閩廣進貢的鳳橘,一直保存到現在,依舊滋味酸甜,汁水豐沛。

  屋子裏縈繞著淡淡的橘皮芳香。

  金蘭放下密密麻麻寫滿符號的算紙,吃了幾瓣橘子,叮囑杜岩:“你最近就不要去早市了,免得被人認出來。”

  京中早就有人私下議論錢家變賣禦賜古董度日的事,杜岩常常逛早市,不費吹灰之力就收集到錢家的古董,朱瑄剛剛吩咐,他第二天就把事情辦好了。

  杜岩挺起胸脯,自信滿滿地道:“殿下放心,小的是喬裝打扮之後再和謝侍郎做生意的,別說謝侍郎沒認出小的,就算小的現在和他麵對麵,他也認不出小的來!”

  他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內官身份,謝騫肯定聽得出他是個宦官,要不是如此,謝騫也不會買下他賣出去的玩器,京師的人都知道宮裏的太監眼力毒,而且手裏確實有好寶貝。不過謝騫想認出他就不容易了。

  金蘭失笑,帷帳外麵傳來說話聲,小滿掀開珠簾:“殿下,千歲爺回來了。”

  她立刻起身迎出去。

  朱瑄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皇太子禮服,剛從書閣回來,眼睫低垂,麵色有些蒼白。

  金蘭遞了杯熱茶給他,摸了摸他的手,天氣還沒有完全回暖,他手心有點涼。

  朱瑄喝了茶,拉著金蘭的手坐下,黑幽幽的眸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晚膳吃了什麽?”

  “吃了櫻桃、糍粑,不落夾,羊脂韭餅,還吃了筍蕨肉扁食。”金蘭一樣樣報菜名,問,“你呢?要不要吃碗扁食?”

  朱瑄嗯一聲。他陪著幾位閣老用過晚膳,席間氣氛拘束,誰都沒吃飽。

  金蘭吩咐宮人去傳扁食。

  茶房一直預備著,不一會兒扁食就送了過來,還有一盤寶相花羊脂韭餅。

  金蘭吃過了,不覺得餓,把熱氣騰騰的扁食遞到朱瑄跟前,自己夾了一枚羊脂韭餅吃。

  朱瑄看一眼金蘭小心翼翼的動作,笑了笑,打發宮人出去。

  隔間裏燈火靜靜燃燒,兩人對坐著吃消夜。

  宮人都出去了,金蘭沒了顧忌,放下筷子,袖子高卷,直接用手抓起羊脂韭餅。

  咬了一口,餅皮薄脆,內餡柔軟,肉餡裏加了剁碎的羊脂,油香濃鬱,頭茬嫩韭明軟嫩滑,吸飽脂油,肥而不膩,甘香滿口。

  金蘭吃著羊脂韭餅,雙唇油乎乎的,小聲說:“仁壽宮沒有打發人過來討要宴會名單,問都沒問一聲。”

  名單不是她一個人製定的,但確實經過她的手,周太後怎麽也該問她一聲,或是派人過來要名單。

  她連說辭都準備好了,仁壽宮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朱瑄道:“太後隻怕忙不過來。”

  周太後愛麵子,一生最大的心病就是錢太後,什麽事都不及和錢太後爭奪地位的事情重要,這口氣她可能直到年底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周太後最怕什麽,偏偏就要揭開這一層瘡疤。

  今天隻是開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