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197
  嘉平帝眼皮直跳。

  近侍接著說:“您也知道謝太傅的脾氣,太傅要拉著長興伯去禮部討說法,又說要去宗人府,還說要進宮……”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

  近侍道:“事情鬧到千歲爺那裏,千歲爺好說歹說才勸住謝太傅。禮部的幾位郎官被太傅臭罵了一頓,這次春宴就沒敢落下長興伯。”

  他不敢複述謝太傅的原話。謝太傅帶著孫子謝騫登門歸還古董,看到錢家門庭冷落,憤憤不平,大罵禮部官員屍位素餐,還提起了先帝。

  嘉平帝一聽說謝太傅摻和到這事就頭疼,老師那個牛脾氣,就是周太後他都敢當麵頂幾句。

  既然事情沒鬧大,那就算了。錢家確實可憐,賞他們些銀錢度日便是。

  嘉平帝吩咐下去,司禮監立刻擬旨。

  草擬的詔書還沒寫完,仁壽宮的宮人腳底生風地趕來稟報:“陛下,不好了,老娘娘氣暈過去了!”

  這一聲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寶座附近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眾人對視一眼,暗暗搖頭。

  周太後當真是為老不尊,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是容不下錢太後的家人。錢太後才是先帝的原配發妻,溫婉賢良,寬和大度,和先帝伉儷情深,相濡以沫,深得民心,朝野之間一片讚譽,周太後何必作繭自縛,非要和錢太後一較高低呢?

  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好爭的?

  到底是深宮婦人,果然眼界狹窄。

  朝官們不想多事,假裝沒聽見宮人的話。

  他們可以氣定神閑,嘉平帝坐不住了,老娘都氣暈了,他哪還有心思繼續賞春?

  立刻起駕回宮。

  隨行太醫早就為周太後診過脈案,藥也煎好了,嘉平帝追上周太後的轎輦,親自把熱氣騰騰的藥湯送到周太後跟前。

  “母親,您何必為這些小事動怒?”

  周太後麵朝裏,一把推開藥碗。

  宮人驚呼一聲,搶上前接過差點被打翻的藥碗。

  嘉平帝無奈,示意宮人先回宮再說。

  一場盛大的春宴就這麽不歡而散。

  回到仁壽宮,嘉平帝先下轎,轉身去扶周太後,周太後冷冷地瞥他一眼:“副千戶?你怎麽不直接封他當指揮使?”

  嘉平帝歎口氣,攙扶著周太後進殿:“隻是個副千戶罷了,又不能世襲,表麵上的風光而已。”

  周太後甩開嘉平帝的手:“一個殘廢的老婦,瞎了眼睛,瘸了腿,居然還能與哀家並尊!她活著的時候,哀家受了一輩子的氣,終於熬到她死,哀家居然還要受此奇恥大辱!哀家的兒子貴為天子,難道就不能維護一下你親母的顏麵?”

  嘉平帝頭疼欲裂,他最怕周太後提起錢太後的事。

  當年光是為了一個太後的封號,周太後尋死覓活,鬧得後宮前朝不得安寧,他夾在當中兩頭為難。後來幾百位朝臣聯名上疏進諫,差點引起朝堂動蕩,他隻能求母親退讓一步。好不容易平息了太後尊號的事,安撫住了周太後,等錢太後去世時,周太後又鬧了一出大戲,這一次大臣絕不讓步,跪在文華門外大哭不止。

  嘉平帝想起登基之初的事就滿心煩躁,忍不住動了氣:“娘娘如今貴為太後,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聽他語氣不耐煩,周太後回過頭,雙眸瞪大,麵容猙獰,嗬嗬冷笑兩聲:“我的好兒子!你如今是皇帝了,滿朝文武敬著你,闔宮宮人畏懼你,你眼裏哪裏還有我這個母親!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為了你吃了多少苦頭!那時候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我怕你挨餓受凍,攢下銀鈔托人送到你身邊,我擔心你夜裏睡不安穩,把鄭繁送去照顧你……我爭這口氣為的是什麽!我還不是為了你!你是天子,我是你親娘,錢氏不過就是比我早入宮罷了!一輩子一無所出,年老殘廢,有什麽資格當皇後?我撫育你長大,勞苦功高,我也陪先帝吃了苦,哪一點就不如她錢氏了!”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哀家老了!哀家胡攪蠻纏!哀家的兒子也嫌棄哀家了!”

  嘉平帝愚孝了一輩子,周太後一哭,他就是有再大的火氣也隻能忍著,歎口氣,給周太後作揖:“兒子錯了,是兒子沒有體諒到母親的苦心和辛酸,母親別和兒子置氣,您身子要緊。”

  周圍的宮人也跟著勸,好說歹說,攙扶著周太後進了內室。

  周太後哭了一回,坐在羅漢床前,由著宮人服侍洗了把臉。

  嘉平帝訕訕地站在一邊,小聲賠著不是。

  周太後挨在枕上,冷冷地瞥一眼嘉平帝,渾濁的雙眼微微一眯,冷笑:“今天長興伯家的人怎麽會出現在宴席上?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把人放進西苑的!”

  不等宮人稟報,她看著嘉平帝,“一定是鄭貴妃搗的鬼!”

  嘉平帝一臉無奈:“這事怎麽又扯到貴妃身上了?”

  周太後怒道:“除了她,還有誰有這個膽子?長興伯家的人去領旨的時候,她笑得那麽張狂,你說她不知情,哀家不信!”

  嘉平帝好脾氣地解釋:“真的不關貴妃的事,是禮部那邊安排的賓客,謝太傅知道錢家一直沒有封爵,逼著禮部的人安排他們參加宮宴。朕已經賞了他們家,以後不許他們再進宮就是了。”

  周太後攥緊了手指,一定是鄭繁找來的錢家人!宋宛那晚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東宮一點動靜都沒有,昭德宮也沒有傳出什麽風聲。

  肯定是鄭繁!

  她眼前金星亂冒,怒火翻湧:錢氏那個老婦已經死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是陰魂不散!她不甘心!

  第131章 是你做的?

  昭德宮。

  轎輦停在長階前, 鄭貴妃在宮人的簇擁中歡歡喜喜地下了轎子, 腳步輕快, 笑著踏上石階。

  幾聲汪汪犬吠, 雪白的獅子犬從珠簾底下飛快地鑽了出來, 撲到鄭貴妃腳下。

  鄭貴妃心情很好,俯身抱起獅子犬,摸了摸獅子犬的大垂耳朵, 吩咐宮人:“本宮很久沒看到長興伯夫人了, 今天在宴席上看到她, 你們揀幾樣看得過眼的首飾送去錢府。”

  宮人應是。

  ……

  春宴不歡而散, 大臣們各自歸家。

  宮門前一片嘈雜人聲。

  長興伯和長興伯夫人也乘坐馬車回府。

  夫妻倆所到之處,嗡嗡的說話聲立刻停了下來,不想惹事上身的唯恐避之不及, 也有厚道的人拱手朝他們道喜, 夫妻二人麵色如常,和眾人一一還禮。

  謝家的車駕停在不遠處, 謝太傅入宮見嘉平帝去了,謝騫在宮門外等著,眾人知道謝太傅進宮的目的,紛紛搖頭歎息。

  謝騫斜倚在車窗上, 挑起車簾,摸摸自己的胡子, 一臉無奈:老爺子最喜歡多管閑事, 錢家的事剛好撞到他麵前, 他豈肯放過?

  一名禮部官員垂頭喪氣地經過謝家馬車,看到車窗裏那兩撇神氣活現的胡子,立刻認出謝騫,歎口氣,上前幾步。

  “府上太爺這回滿意了?”

  這些天禮部上上上下被謝太傅罵得狗血淋頭,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當真是有冤無處訴!嘉平帝和周太後兩頂大山壓在頭上,母子倆都看錢家人不順眼,拖著不給錢家加封,他們禮部有什麽辦法?又不是他們故意為難錢家。不過是侯爵名號、千兩俸銀罷了,區區小事,禮部何樂而不為?反正又不是從他們的腰包裏掏錢。

  禮部拖著,還不是因為嘉平帝不點頭!

  謝騫趴在車窗前,也歎口氣,搖搖頭,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老爺子進宮進諫去了,你們禮部最近消停點,別再被他抓著錯處。”

  禮部官員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苦著臉走遠。

  謝太傅火眼金睛,沒事都能挑出點毛病,更何況他們禮部確實一堆麻煩事,一抓一個準啊!

  謝騫微笑著目送禮部官員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臉色微沉。

  他有種直覺,錢家的事情隻是一個開端而已。

  謝太傅愛好風雅之物,他為了哄謝太傅高興,從早市買了些古董玩器奉上,其中剛剛好就有先帝禦賜給錢家的東西,謝太傅一眼就認了出來。

  早市上經常有世家子弟變賣家中古物,謝騫沒當一回事,謝太傅卻認為一定是有人偷盜了錢家的古董,說他買了贓物,逼著他還回去。

  謝騫無奈,隻能陪著謝太傅一起去錢家歸還香爐。

  到了長興伯府,親眼目睹錢家如今的窘迫淒涼,得知禮部、戶部、宗人府怠慢錢家,謝太傅立刻揎拳擄袖,徑自去禮部罵人。

  謝騫回想自己逛早市的那天,賣香爐的人聲音有些尖細,好像是個太監。

  雖說無巧不成書,但是謝騫並不認為會這麽湊巧。

  有人假借他的手,將錢家的古董送到謝太傅麵前,利用謝太傅的暴烈性子,揭開嘉平帝和周太後刻薄錢家的這件醜事。

  滴水不漏,□□無縫。下手的人甚至不用出麵就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

  背後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難道單單隻是為錢家出頭?

  錢太後早就過世了,錢家無權無勢,如此大費周章幫扶錢家,能有什麽好處?朝中同情錢太後的官員不少,但是其中並沒有錢家的姻親,誰會冒著得罪周太後的風險為錢家謀算?

  謝騫輕撫胡須,皺眉思索。

  等了一個多時辰,謝太傅還是沒有出來。

  謝騫幹脆下了馬車,進宮去尋祖父。

  到了乾清宮宮門外一打聽,謝騫嚇得魂飛魄散,雙膝發軟。

  宮人說嘉平帝在仁壽宮安撫周太後,一直沒有回來,謝太傅左等右等等不到嘉平帝,幹脆追到仁壽宮去了。

  謝太傅說,正好他想勸勸周太後。

  謝騫頭暈目眩,定定神,急急忙忙轉身衝下石階。

  周太後是什麽人?嘉平帝剛剛登基的時候,她第一件事就是逼嘉平帝廢了錢太後。滿朝文武皆知她固執蠻橫,除非先帝再世,否則沒有人能勸得住周太後!

  長街空空蕩蕩,謝騫撒腿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戍守的禁衛認出謝騫,對望一眼,沒有上前阻攔嗬斥,他們剛剛看見謝太傅走過去了。

  謝太傅年老,身邊伺候的宮人又知道他是塊爆炭,哪敢真的讓他進宮去見嘉平帝?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慢,又時不時停下來和宮人說話。

  這一耽擱,謝騫好險逮住了祖父,氣都沒喘勻,先撲上前攙住祖父的胳膊,“您就別摻和這事了,不然誰都不好過。太後剛剛氣暈了過去,這會兒您過去不是火上澆油嗎?皇上已經退了一步,加封錢家公子為副千戶,錢家都滿意了,您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太後不高興?真把太後的火氣激起來了,反而不美。皇上是個大孝子,此事得從長計議。錢家也不想真的惹惱周太後,他們就想過點安生日子,您說是不是?”

  二話不說,硬推著謝太傅轉身。

  謝太傅麵如豬肝。

  乾清宮領路的宮人悄悄鬆口氣,抹了把汗,抬腿就走遠了。

  謝騫不敢鬆懈,一路緊緊攥著謝太傅的手,強行將老爺子送出宮門,塞進馬車裏,小聲吩咐家仆:“送老太爺回去,記住,不管老太爺說什麽,不許掉頭!看著太爺。”

  家仆應是,長鞭在空中甩了個漂亮的鞭花,馬車軲轆軲轆駛離宮門。

  謝騫沒有跟著一起回家,站在原地看著馬車消失在金暉浮動的長街盡頭處,轉身回宮。

  他交出自己的腰牌,求人遞到司禮監去,問宮人:“司禮監的羅統領今天在哪兒當值?”

  宮人回答說:“今天是春宴,皇上原本要大臣們作詩的,羅統領才學好,自然隨侍皇上左右,皇上在仁壽宮老娘娘那兒,羅統領應該也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