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06
  朱瑄靠坐在車壁上,摟著金蘭,輕聲說:“阿娘生前想帶著我離開大內,她死在宮中,我不想把她的靈牌供在深宮裏,在藥王廟為她另設了供奉,有時候我會出宮去那裏坐一坐。”

  金蘭心道,難怪那次他會約她在藥王廟見麵。

  東宮的馬車緩緩駛入藥王廟。

  今天大和尚不在,被鎮遠侯府家請去做法事了。知客僧領著僧眾們迎了出來,殷勤伺候。

  金蘭經常跟著朱瑄出宮,雖然一直是頭束網巾、身著錦袍的男裝打扮,但是寺中主持隱約知道她的身份,一句話沒有多問,屏退閑雜人等,引著幾人走進一所僻靜的小院。

  其他宮人在外院等候,隻有掃墨、小滿和四名護衛跟著進了小院。

  院中栽種了幾叢綠油油的芭蕉和棕櫚樹,廊前花池子裏用細竹竿搭了木架,蒙了一層厚厚的氈布。金蘭記得淑妃的家鄉遠在彩雲之南,院中所植花木應該是淑妃家鄉常見的。

  朱瑄拉著金蘭的手,走到正堂前,推開門。

  屋中光線幽暗,祭案靈牌前點了一盞往生蓮花燈,微弱的火光照亮房中陳設的輪廓,也照亮了靈牌上的字跡。

  金蘭認得朱瑄的筆跡,靈牌是他親筆書寫的,他沒有寫淑妃的位分。

  掃墨安設好奠儀,搬來蒲團。

  朱瑄給生母燒了一炷香,拉著金蘭一起跪下。

  香煙嫋嫋,盆中的金箔紙馬包袱被火焰吞噬,吐出幽幽的藍光。

  金蘭跪坐在蒲團上,一絲不苟地祭拜淑妃。

  朱瑄凝眸望著盆裏燃燒的紙錢,沉默了好一會兒,抬眼看金蘭,揮了揮手。

  掃墨幾人退了出去,守在廊前芭蕉叢下,房門沒有關上,可以直接看見整個院子。

  天光籠在門前,旭日高升,晴空透亮。

  一束明亮日光透過窗格子照進室內,浮動的曲水紋籠在金蘭的側臉上,她望著盆中的焰火,神情很認真。

  朱瑄拉起金蘭的手,輕輕拂去她指間的煙灰。

  每次單獨一個人來祭拜母親的時候,他心中湧動著仇恨和怨憤,難以平靜。

  這一次,金蘭陪在他身邊,雖然她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陪著他,他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苦悶痛楚,已經被她的溫柔撫平了。

  他捧著她的雙手,一點一點擦幹淨,沉聲說:“我沒有證據。”

  金蘭撩起眼簾。

  朱瑄麵容沉凝,平靜地道:“我阿娘會做針線,皇城裏會定期舉行集市,宮中的宮人可以把自己做的繡活拿去變賣。阿娘就是靠著做針線活積攢銀鈔,養活我們母子。直到那年,突然來了幾個太監,他們說父皇已經知道我了,父皇想見我,我阿娘很高興。”

  太監小聲告訴淑妃,宮中唯一存活的一位皇子前不久夭折了,現在朱瑄是嘉平帝唯一的血脈。

  淑妃欣喜若狂。她並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獲封妃位,朱瑄一天天長大,不可能再繼續隱瞞下去,如果嘉平帝不想認他,他隻有死路一條。宮中隻有朱瑄一個皇子活著,鄭貴妃就算有再大的膽氣也不敢下手毒害皇嗣。

  她高高興興地為朱瑄整理衣裳,教他見了嘉平帝以後要怎麽給父皇行禮、怎麽訴說自己這些年的苦楚、怎麽討嘉平帝喜歡。

  朱瑄聽得懵裏懵懂的,淑妃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抱怨過嘉平帝,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皇是一個慈愛寬厚的父親,父親之所以不管他,是因為鄭貴妃橫加阻撓,如果父親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會很疼愛他。

  他跟著太監離開。

  那幾個太監不是昭德宮的人。

  朱瑄先被人領去仁壽宮,宮人怕他身上有虱子,先給他洗澡梳頭,找了身幹淨的衣裳給他換上,領著他去拜見周太後。

  周太後頭戴鳳冠,身披華服,端坐在正堂寶座上,尊貴而慈祥,笑著喚朱瑄五哥。

  朱瑄緊張地給周太後行禮。

  周太後眯著眼睛,細細打量他,見他瘦骨嶙峋,歎息了幾聲,一把抱住他,流下兩行清淚:“苦了我的五哥啊!”

  堂中侍立的宮人跟著大哭。

  幼小的朱瑄依偎在周太後懷中,也忍不住哭出了聲,覺得周太後一定是一位慈和公正的皇祖母。

  就在他被嘉平帝冊封為皇太子的當天,生母暴斃,舉世震驚。

  嘉平帝極為震怒,派人徹查,卻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很快就不了了之,所有相幹人等全都陸續死去。

  所有人都說淑妃是被鄭貴妃毒死的。

  他們言之鑿鑿,說得一板一眼,不止有一個人說曾經親眼看見鄭貴妃的心腹太監帶了七八個護衛,大搖大擺闖進淑妃的屋子,手裏端了一碗冒熱氣的甜羹。

  太監離開了不到一刻鍾,淑妃就死了。

  嘉平帝不顧宮中和朝野之間的非議,草草了結淑妃的喪事,派人把喪母的朱瑄送去昭德宮,下旨命鄭貴妃撫育朱瑄。

  周太後哭著安慰朱瑄:“我的兒,從此以後你就得吃苦頭了!你爹實在糊塗!你娘死得這麽冤枉,居然還把你往火坑裏送!”

  她提醒朱瑄提防鄭貴妃,告訴他不要輕信鄭貴妃的話。鄭貴妃如果欺負他,他不用害怕,她會為他撐腰。

  於是當鄭貴妃笑意盈盈地捧著湯羹哄朱瑄用膳的時候,他冷冷地揮開鄭貴妃的手。

  “我怕羹中有毒。”

  鄭貴妃氣得倒仰。

  說到這裏,朱瑄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道:“後來我派人去查當年跟隨鄭貴妃的心腹太監,他們確實去看過我阿娘,不過他們離開之後,我阿娘還好好的。”

  他母親不是鄭貴妃害死的,鄭貴妃當時確實想撫養朱瑄,但不至於就要下手害死他的生母。

  朱瑄握著金蘭的手,聲音艱澀:“直到前兩年,我才懷疑到太後身上。”

  第125章 淑妃

  日光斜斜照在芭蕉葉肥闊的葉片間,一層層葉脈篩過,籠下斑駁的青綠色光影。

  院子裏鴉雀無聲。

  屋中輕煙繚繞,青花鬆竹梅紋香爐裏火光明明滅滅。

  金蘭挪到朱瑄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朱瑄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無事。

  兩人相互依偎著,爐中紙錢靜靜燃燒。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可笑的是……太後並沒有打算害死我阿娘。”

  錢太後死後,周太後誌得意滿,意氣飛揚,本以為後宮之中沒有人再能壓在她頭上,沒想到兒子嘉平帝居然對鄭貴妃言聽計從,甚至到了隻要看不到鄭貴妃就寢食難安的地步。

  周太後無法容忍自己生出來的兒子竟然對另一個女人如此迷戀,而且那個女人還曾經是她身邊的宮女,年紀和她差不了多少!

  錢太後在世的時候,周太後怎麽看吳皇後怎麽不舒服,和鄭貴妃一起聯手攛掇嘉平帝廢後。

  等錢太後死了,鄭貴妃就成了周太後心中最尖銳的一根刺,她轉而扶持第二任皇後王皇後。

  朱瑄的生母隻是一個尋常宮人,嘉平帝一時起興寵信了她,過後就把她忘得一幹二淨。周太後和鄭貴妃都沒把淑妃放在心上,兩人在意的人都是當時唯一的皇嗣朱瑄。

  為了控製朱瑄,鄭貴妃要求嘉平帝立刻派人把朱瑄送去昭德宮。

  周太後無力阻止,隻能從淑妃身上下手。

  金蘭挨在朱瑄身上,聽他慢慢述說。

  後宮傾軋,各方爭鬥,淑妃和朱瑄母子無依無靠,遽然被卷進漩渦之中,無力掙紮,隻能淪為別人的棋子。

  淑妃無意爭寵,朱瑄也不想當什麽皇太子,他們隻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周太後不允許,鄭貴妃也不會坐視淑妃親自撫養皇太子。

  朱瑄緩緩地道:“阿娘走的那天……突然和我吵了一架。”

  淑妃性情溫和,靠著做針線活和安樂堂太監的幫扶把他拉扯長大。他遲鈍瘦弱,結結巴巴,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可是阿娘從來沒有嫌棄他,也沒有想過為了自保把他送出去討好鄭貴妃。在淑妃眼裏,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的血肉。

  朱瑄從來沒有挨過罵。

  即使他一整天一整天地不開口,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幽室裏發怔,即使太監抹著眼淚悄悄和淑妃說他可能是個傻子,即使他往往要好半天才能聽懂別人說的話,慢吞吞地做出反應。

  淑妃絕不會對他不耐煩。每次她來探望的時候,永遠溫柔耐心,拿好吃的點心喂他,摸摸他的臉,看他冷不冷,要不要添衣。

  那天淑妃卻莫名其妙地對他動了怒,板起麵孔,指著他的鼻子,神情冰冷,嚴厲地訓斥他:“你是啞巴不成!”

  “怎麽教都教不會,連父皇、爹爹都不會叫,你這樣怎麽可能被你父皇喜歡!你父皇是天子,是聖上,多少人天天討好奉承他,你隻要會叫爹爹就行了!”

  幼小的朱瑄沉默著站在母親麵前,眼簾抬起,幽黑的眸子定定地仰視著自己的母親。

  他不知道什麽是爹爹,不知道他的父皇到底是什麽人。

  淑妃雙眼赤紅,蒼白的臉孔間隱隱青筋浮動,看去有幾分猙獰:“五哥!你乖一點,聰明一點,好不好?你討人喜歡一點,好不好?”

  “等會兒張爺爺會過來領你去見你父皇,你千萬不要結巴,看到那個穿黃袍的男人,就叫他爹爹……”

  “你別怕他,你乖乖地叫他,給他磕頭,抱著他的腿哭,他不認你,你就一直哭……”

  “五哥,隻要你父皇認你了,你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淑妃潸然淚下,蹲坐在朱瑄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指發顫。

  朱瑄懵懂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淑妃淚盈於睫,看了他很久,忽然背過身去,擦幹了眼淚,再扭過臉時,神色古怪,目光淡漠,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一個傻子。”

  她一字一字地道,語帶譏誚。

  多年以來積累的憤怒失望頃刻間爆發,淑妃緊緊握住朱瑄的肩膀,指甲深深陷進衣袍裏,用盡力氣搖晃他。

  “你怎麽這麽不爭氣!這麽不中用!”

  門外的宮人嚇了一跳,上前幾步擋在朱瑄麵前,撕開狀若瘋癲的淑妃,小聲勸:“您先別急,五皇子可是萬歲唯一的血脈,萬歲怎麽會不認他?再說還有老娘娘在呢!就算鄭貴妃從中作梗,老娘娘也不會叫五皇子沒名沒分地在這裏受苦。您和殿下的好日子在後頭呢,以後聖上請了先生來教殿下,殿下就出息了。”

  淑妃淚如雨下,根本聽不進宮人的勸說,鮮紅的指尖固執地往朱瑄臉上指著:“你要是個聰明機靈的,為娘怎麽會受這麽多苦!如果你聰明一點,皇上早就接我們出去了,我早就當上妃子了,我怎麽會吃那麽苦!”

  她一遍遍地重複,掙脫開宮人,巴掌像雨點一樣拍在朱瑄臉上身上。

  朱瑄的臉很快被打得腫起來一邊,淑妃牙關咬得咯咯響,繼續劈頭蓋臉地打他。

  “你怎麽偏偏是個啞巴!是個傻子!你害苦了我……”

  “我早就該把你扔給鄭貴妃,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不該留下你……”

  宮人目瞪口呆,駭笑:“您怎麽說胡話了……”

  七手八腳攙著渾身發抖的淑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