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530
  金蘭靠在朱瑄身上,和他說著話。一會兒說這幾天看的書,說最近在看《天文書》,看得暈頭轉向的,一會兒說她最近吃的好吃的吃食,說最近宮裏時興穿蘇樣衣衫,說她開始讓宮女管理賬務,又挑了一批年紀小的宮女跟著黃司正讀書……雜七雜八的,什麽都說。

  朱瑄攬著她的肩膀,靜靜聽著,聽她提起《天文書》,輕笑了一聲。她喜歡看這些偏門雜類的書,看不懂就一條條查,一句句研究。

  他和她解釋書裏的內容,帳中聲音聽起來比平時低沉。

  金蘭依偎在朱瑄懷裏,聽他低聲說話,感覺到他緊繃的身體越來越放鬆,也不像剛才那麽發燙了,心裏鬆了口氣。

  說著說著兩人困意上來,也不知道是誰先睡著的。

  不一會兒帳中隻有兩道均勻的呼吸聲。

  金蘭睡得不怎麽踏實,做了個迷迷糊糊的夢,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和朱瑄靠在枕上睡著了。

  她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先伸手摸摸朱瑄的臉。

  他今晚難受,可別再著涼了。

  手指剛剛碰到朱瑄的臉頰,一陣濕意。

  金蘭怔了怔,收回手,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撥開朱瑄頰邊的長發。

  朱瑄還在熟睡,夢中雙眉緊緊皺著,臉色蒼白,神情痛苦。

  金蘭鼻尖發酸,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厲害,俯身輕輕撫平朱瑄微皺的眉。

  朱瑄不知道夢到了什麽,雙手緊緊握拳,薄唇間斷斷續續溢出幾個模糊的字音:“她竟然敢……竟然敢……”

  金蘭輕撫他的眉,柔聲喚他。

  朱瑄像是被夢魘住了,一句句重複:“她竟然敢……”

  金蘭眉頭輕蹙,湊近了些。

  朱瑄聲音沙啞,一字字地道:“她竟然還敢提我阿娘……”

  金蘭怔住。

  已經是半夜了,床帳前燈火朦朧,一室幽光浮動。

  周太後今晚提起淑妃了。

  金蘭呆坐了片刻,心底頓生涼意。

  也更加明白朱瑄這些年過得有多小心謹慎。

  半晌後,金蘭回過神,輕輕抽走朱瑄背後的枕頭,扶著他躺下,給他蓋好錦被。下床掀開錦帳,讓守夜的內官吹滅燭火,吩咐杜岩重新熏一支助眠的甜夢香。

  杜岩換了鎏金香爐裏的香塊,淡雅的香氣彌散開來。

  金蘭把香爐挪到槅扇裏,摸黑爬回拔步床上,鑽進朱瑄的被窩中,輕輕摟住他的腰,整個人鑽進他懷中,蹭蹭他的脖子,嬌笑著柔聲喚他:“五哥……”

  朱瑄眉頭緊皺,慢慢睜開眼睛,眸光朦朧。

  金蘭朝他耳朵吹氣。

  朱瑄從夢中蘇醒,意識還有些模糊,愣了一會兒,揉了揉眉心。

  金蘭摟著他,小聲說:“你太困了,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朱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蘭的肩膀,捏捏她手心,發現她肩膀是涼的,手心也冰涼:“怎麽這麽冷?忘了換湯婆子?”

  金蘭握住他的手,往他懷裏蹭,軟語撒嬌:“剛才起夜了,有點冷,你幫我暖暖。”

  朱瑄沒有多想,立刻抱緊了她,拉著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暖著:“圓圓有沒有好一點?”

  金蘭輕輕地嗯一聲,把臉埋進朱瑄懷裏。

  第124章 生母的死因

  翌日早上,半敞的軒窗前一片昏暗,風中傳來沉沉的報曉鍾聲,曠遠悠揚,繚繞盤旋,久久回蕩在連綿錯落的層台累榭之間。

  皇城內次第響起相和的鍾鼓聲,坊間寺宇敲響大鍾,千家萬戶伴著海潮般此起彼伏的鍾聲點起燈燭。

  朱瑄緩緩睜開眼睛,出了一會兒神,昨天發生的事情一點一點閃現過腦海。

  彩漆承塵上滿繪花鳥蟲魚,風從罅隙吹進內室,淺色床帳輕拂。

  朱瑄慢慢坐起身,和平常一樣先摸了摸身邊錦被,觸手一片冰涼。

  他呆了一瞬,手指發顫,清俊的麵孔上浮起驚懼之色,掀開被子,底下空空如也。

  “圓圓……”

  朱瑄呼吸急促,撥開床帳,光腳踩在腳踏上,來不及披上外袍,直接敞著衣襟,跌跌撞撞地撲出槅扇。

  簾外侍立的杜岩嚇了一跳,慌忙拿起放在熏籠上的外袍迎上前:“千歲爺……您小心著涼……”

  朱瑄置若罔聞,黑幽幽的雙眸直直地看著昏暗的幽室,雙臂抬起,漫無目的地打轉,道袍袍袖鼓滿了風,神情迷茫而又瘋狂:“圓圓……圓圓去哪兒了!”

  為什麽醒來看不到圓圓?她是不是走了?一切都是他的夢?

  內官們麵麵相覷。

  杜岩心中暗歎一聲,一邊給捧著銅盆站在一邊、因為目睹朱瑄的異狀而呆若木雞的小滿使眼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千歲爺,殿下已經起來了。最近天氣暖和了些,膳房剛才來稟報事情,殿下今天起得早,先去處理宮務了。”

  朱瑄腳步頓了一下。

  杜岩小跑到他前麵,引著他去隔間,示意兩邊的宮人掀起珠簾:“千歲爺,小的真不是在哄騙您,您看,殿下就在西暖閣呢!”

  朱瑄神色空茫,亦步亦趨地跟上杜岩,順著搖晃的珠簾看過去。

  天還沒亮,西暖閣裏點了燈燭,搖曳的燭火中,身穿淺綠地織金纏枝蓮花鶴氅的女子倚坐在玻璃窗下的羅漢床前,長發挽了個家常丫髻,戴燕居小冠,杏臉桃腮,明眸皓齒,手裏拿了本賬冊,正和跪在地坪前的宮人說話。

  昏黃的燭火映在她臉上,照亮她圓潤潔白的臉龐,烏黑發亮的雙眸,光影映亮那說話時會不自覺輕輕翹起的嘴角間,恍如笑靨。

  朱瑄披頭散發,站在珠簾前,凝眸望著金蘭唇邊浮動的笑影,看了好一會兒後,驀地拔步往裏走。

  暖閣裏響起一片驚詫的抽氣聲,宮人們又驚又駭,愕然地瞪視著狀若瘋癲的朱瑄。

  角落裏的護衛還以為闖進了什麽人,差點拔刀,目光落到朱瑄臉上,驚訝地張大嘴巴。

  朱瑄什麽都沒看到,也什麽都沒聽到,眼中隻剩下那個坐在羅漢床上的身影,他一步一步走過去,俯身,緊緊地抱住他的圓圓。

  金蘭和其他人一樣,也是一臉驚異,呆了一呆後,揮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宮人們大氣不敢出一聲,低著頭躬身退出暖閣。

  金蘭一動不動,乖乖地讓朱瑄抱了好一會兒,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柔聲問:“五哥,怎麽了?”

  他抱得實在太用力,她被迫保持後仰的姿勢,腰都酸了。

  溫香軟玉在懷,耳畔是她溫柔的低語,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他的夢境……

  朱瑄眸光漸漸清明,眉宇之間的癲狂之色慢慢褪去,閉了閉眼睛,聲音沙啞:“圓圓,我做噩夢了。”

  夢到阿娘笑中帶淚地嘔出一口口黑血,倒地而亡。

  夢到圓圓的離去。

  夢中他孤苦伶仃,一生之中所有的溫暖和歡愉,宛若指間流砂,隨風而逝,煙消雲散。

  朱瑄長發披散,腳下沒有穿鞋,一件鬆鬆垮垮的道袍掛在身上,身體冰涼,金蘭抱著他,心裏一抽一抽的疼,抬手摟住他的腰。

  “五哥不怕,我在這裏,我陪著你。”

  朱瑄閉上眼睛,烏濃眼睫輕顫,嗓音裏夾雜了悶悶的鼻音:“圓圓,你不要走。”

  金蘭摟緊他:“我不走。”

  朱瑄低頭,挑起她的下巴,吻她的臉頰,眸色幽黑暗沉:“圓圓,永遠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輩子,好不好?”

  金蘭心尖抖得直顫,斬釘截鐵地道:“好。”

  朱瑄薄唇挑起,臉上漾起一道清淺的微笑,眸中湧動的暗流沉了下去,笑意閃爍,亮如星辰。

  他事事藏在心裏,克製忍耐,不止在痛苦煎熬麵前如此,在快樂麵前同樣如此。

  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格外膽小。

  金蘭心口發酸,眼眶微熱,跟著朱瑄一起微笑。

  朱瑄抱起她送回寢殿拔步床上,像捧著什麽世所罕見的稀世珍寶似的,低頭親她。

  杜岩和小滿跟進內室,抹了把汗,長長地吐了口氣。

  等朱瑄平靜下來,金蘭拉住他的手:“你先穿上衣裳,別著涼了。”

  看一眼他光著的腳,搖頭歎口氣:腳是最不能受涼的,他竟然連靴鞋都不穿!

  朱瑄嗯一聲,金蘭說什麽他就照做,讓他穿鞋就穿鞋,讓站起身就站起身,讓坐下就坐下,很乖巧的樣子。

  金蘭按著朱瑄在鏡台前坐著,拿起梳篦給他梳頭,幫他穿好長衫和外袍,扣好係扣,腰帶束緊,笑著拍拍他的臉。

  “我家五哥真俊俏。”

  宮人們低頭輕笑。

  朱瑄勾住金蘭的手指,輕輕咬她指尖。

  用完早膳,簾外傳來宮人稟報的聲音,掃墨說香帛紙錢紙馬包袱之類的一應祭奠之物已經準備好了。

  朱瑄問:“給誰備下的奠儀?”

  金蘭眼神示意宮人退出去,拿了一頂黑色大帽扣在他掌心裏,輕聲說:“五哥,今天我們出宮去拜祭淑妃。”

  朱瑄身形陡然僵住,半晌後,挪開了視線。

  金蘭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沒有看他,低著頭道:“五哥,我知道你昨晚夢見淑妃了……你用不著隱瞞我,我已經猜到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拜祭母親。”

  她平時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天特意趕在他之前起身,就是為了讓掃墨去安排祭掃的事情。

  朱瑄沒有說話,袖中的手輕輕顫了兩下。

  金蘭緊緊捉著他的手,柔軟的唇落在他微涼的手背上。

  朱瑄渾身一震,低頭,望著她漆黑的發頂,薄唇微微顫了幾下,俯身抱住了她。

  淑妃的牌位並不在宮中,朱瑄另外為生母設了供奉,靈牌就在藥王廟裏。

  馬車出了大內宮城,車輪軲轆軲轆軋過空闊長街。最近天氣暖和起來,沙塵漫天,道旁灰撲撲一片,早起的行人不論男女老少,臉上都蒙了擋風沙的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