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305
  謝騫驚奇地瞪大了雙眸,隻覺不可置信:麵對幼時對他寄予厚望的老師,羅雲瑾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謝太傅一定能認出他!

  寒冬冷豔的日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傾灑而下,天地之間一片浮動的金光,羅雲瑾挺拔的身影立在長階之上,雙目閃爍寒光電閃,宛若瓊山玉樹,身姿卓絕,氣勢淩人。

  一瞬間,謝騫仿佛又看到那個靦腆謙遜、但是骨子裏又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意氣的薛季和,如果沒有經曆這麽多磨難,他長大的樣子是不是就像眼前這樣?

  謝騫唏噓不已,雙手仍然牢牢扣著自己祖父的胳膊,低聲勸:“祖父,有什麽事回頭再說,您千萬得克製住,這裏是乾清宮……”

  一句話還未說完,謝太傅蒼老的嗓音響起:“何須勞動堂堂羅統領親自來攔我。”

  謝騫一愣。

  羅雲瑾臉上並無絲毫意外之色,仿佛謝太傅的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唇角微微掀起,目光從張口結舌的謝騫臉上劃過,淡淡地道:“謝太傅是教授聖上四書的老師,自然不能怠慢。”

  謝太傅聽到老師兩個字,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和羅雲瑾多說,頓了一下,問:“皇上什麽時候醒?”

  羅雲瑾平靜地道:“這個說不定,太傅不如先回值房等著,等聖上醒了,自會宣召太傅。”

  謝太傅眼神閃爍,臉上表情古怪,皺眉站了一會兒,轉身拂袖而去。

  周圍的金吾衛麵麵相看:今天太傅大人居然沒有罵人!

  祖父的袖角從指縫間滑走,謝騫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煞白。

  羅雲瑾目送謝太傅微微佝僂的背影走遠,輕笑了一聲,背對著謝騫:“你看明白了沒有?”

  猶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謝騫從頭到腳冷得直打顫,一種深入骨髓的透骨寒意從心底最深處一點點爬滿四肢百骸,他嘴唇哆嗦,勉強支撐自己站穩,眸中浮起幾點淚花。

  羅雲瑾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回乾清宮,長靴留下一道淺淺的鞋印,背影依舊矯健挺拔。

  謝騫想開口叫住他,嗓子卻像是哽住了,嘴巴張張合合,隻能發出一串沒有意義的氣音。他眼睜睜看著羅雲瑾走遠,呆立許久後,猛地擦一下發紅的眼角,雙拳握緊,轉身衝下長階。

  咚咚的腳步聲傳回長廊,指揮使從角落裏走出來,抱拳道:“還是統領有辦法,謝太傅實在太難纏了!”

  羅雲瑾垂眸步上前廊,輕聲道:“其實沒有那麽難。”

  指揮使沒聽懂,陪笑著說:“對您來說當然是不難的,您得聖上看重,連謝太傅也不敢在您麵前倚老賣老。”一邊說一邊拿佩服的眼神看他,誰不知道他從來不管名聲,對文官下手毫不手軟?錢興雖然霸道,偶爾也寫寫文章和文人唱和幾句附庸風雅,他是完全六親不認,誰犯到他手裏誰倒黴。到底是閹人,沒有子孫後代,連個顧忌都沒有。

  羅雲瑾笑了笑。

  不,對他來說,尤其難啊。

  ……

  連謝太傅都無功而返,躲在暗處探聽情況的各宮宮人和六部官員的眼線隻得暫且偃旗息鼓。羅雲瑾親自守在乾清宮,周太後和鄭貴妃也無可奈何。

  錢興在幹兒子們的簇擁中進宮求見嘉平帝,得知羅雲瑾已經把乾清宮守得固若金湯,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靠近,頓足道:“怎麽那麽快?”

  六部亂成一團,文官那邊還在為折子怎麽寫、讓誰來頂罪發愁,羅嚴謹居然已經防著他了!

  他收到消息立刻騎馬進宮,居然還是讓羅雲瑾趕在前頭。

  幹兒子們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爺爺怕他做什麽?他不讓我們見聖上,我們硬闖就是了,他難道還敢動手不成?”

  錢興青筋直爆,一巴掌甩向幹兒子:“他要是真動手了呢?到時候人都死了,他說你居心不軌、意圖行刺,你說聖上是信他還是信你?”

  這些手段錢興以前用過,文官想彈劾他,他抬抬手就能讓那些文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麵見嘉平帝?下輩子吧。

  幹兒子被打得暈頭轉向,不敢辯駁,轉了個圈後站穩腳,眼珠滴溜溜一轉,麵露奸邪諂笑:“他守著乾清宮不讓別人進,難道就能撇開幹係?爺爺可以告他圖謀不軌!”

  錢興又是一巴掌甩過去:“那也得聖上信才行!不然就是白費口舌!”頓了一下,皺眉沉吟片刻,“不過這確實是個法子。”

  帝王多疑,他在嘉平帝身邊伺候這麽多年,嘉平帝都未必信他,何況羅雲瑾呢?既然羅雲瑾不讓他接近乾清宮,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到時候找個不起眼的人把這事捅到嘉平帝跟前,就算不能動搖羅雲瑾的地位,至少可以讓嘉平帝對他生出提防猜忌之心。

  一旦嘉平帝懷疑羅雲瑾,自己起複之日就不遠了。

  錢興冷笑了幾聲。

  ……

  書閣裏仍然亂成一團。

  東宮屬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爭執聲傳出正堂,廊下侍立的宮人麵麵相覷,提心吊膽。

  朱瑄讓人把佛手柑擺到內室書案上,吩咐掃墨:“你去東宮告訴太子妃此事。”

  掃墨眉毛動了一下,驚訝地問:“全都告訴殿下?”難道不是應該瞞著太子妃嗎?

  朱瑄拿起剛才在看的信:“消息瞞不了太久,你親口告訴她。”

  掃墨應是,出了內閣,直奔東宮,剛走到正殿外,早有相熟的內官迎上前,一臉驚惶:“前頭出事了?”

  他皺了皺眉。

  內官小聲道:“公公,消息傳遍了,太子妃已經知道了,現在宮裏都在說大河決口了,聖上要處置千歲爺。”

  掃墨輕哼一聲。

  難怪太子要他親自回來向太子妃稟報,流言沸沸揚揚,假如不告訴太子妃實情,她反而會更加擔心。

  他加快腳步進了內殿,掌事太監看到他,忙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金蘭走了出來,一頭如墨長發鬆鬆挽了個家常發髻,沒戴珠翠,隻簪了朵暈色通草花,顯然是午睡剛起的樣子,問掃墨:“大河真的決口了?”

  她知道朱瑄和宋素卿治河工程的進度,他們主張疏浚賈魯故道,疏浚下遊,開導上遊,讓舊河得以和黃河相會。她之前翻閱了不少書本,為朱瑄整理了厚厚一疊劄記,對工程的整體布局了如指掌,按理來說不應該決口才對,要決口也不會是現在。

  掃墨上前行禮,道:“消息是從南邊傳來的,千歲爺已經派人去核實了。”

  金蘭示意小滿取出書房的輿圖,宮人打開槅扇,取下帳幔,她站在書案前,手指劃過輿圖上做的標記,思索片刻,道:“我覺得大河不應該決口。”

  除非宋素卿陽奉陰違,一直在敷衍了事。

  掃墨擦了把汗,笑了笑:“千歲爺也是這麽說。”

  朱瑄認為大河應該不會突然決口,大臣們則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既然消息已經送抵京城了,眼下必須盡快找一個合適的替罪羊,然後再商量怎麽救災、怎麽善後。

  大河決口,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命喪洪濤之中。

  金蘭心頭沉重,久久凝視桌案上的輿圖。

  宮人們知道大河決口的事可大可小,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和平時一樣說笑,進出內殿的時候躡手躡腳,呼吸聲也刻意放輕了許多,生怕被金蘭遷怒。

  金蘭反倒很平靜。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隻能麵對,朱瑄這些年經曆那麽多坎坷波折,什麽時候退縮過?

  她吩咐杜岩:“各處看仔細了,當值的人不許隨意走動,不許交頭接耳,一切照常,如果有鬼鬼祟祟的,你自行按宮規處置,不必留情。”

  杜岩應是,帶著掌事太監各處巡視了一番,正好逮著幾個危言聳聽的粗使內侍,直接綁了,當眾剝了褲子杖打二十棍。

  宮人噤若寒蟬,不敢隨意打聽消息,規規矩矩地各司其職。

  金蘭坐在書房裏繼續翻看朱瑄留下的筆記,越看越覺得大河決口的事有古怪。

  不覺到了傍晚,霞光收攏,暮色暗沉,宮人點起壁燈,書房內燈火搖曳。朱瑄又派了一個內官回東宮報信:“殿下,另一波報信的人到了,他們是從大堤那邊趕回來的,據說人被西廠扣下了。”

  金蘭頓了一下,抬起頭:“西廠?”

  內官低頭答:“您放心,西廠的人雖然跋扈,不過這事他們不敢胡亂插手,剛才羅統領送信給千歲爺,千歲爺已經派人去審問他們了。”

  由東宮的人親自審問,自然不會問出對朱瑄不利的東西。

  金蘭出了一會兒神。

  ……

  書閣,內外殿燈火通明,東宮屬臣仍未離去。

  各方消息接連不斷送進內殿,朱瑄沉靜鎮定,氣勢懾人,似乎完全沒把大河決堤的事情放在眼裏,眾人慌亂片刻後,也慢慢鎮靜下來,一邊擬定謝罪的折子,一邊派人出去探聽消息。

  夜幕四合,燈火幢幢,兩名穿圓領的年輕官員從西廠回來,踏著斑駁的光影匆匆走進內殿,“殿下,審問清楚了。”

  說著捧出一封信。

  內官接過信劄送到朱瑄手中,朱瑄接過打開,剛剛掃了一眼,神色微變。

  房中眾人對望一眼,看向兩個年輕官員。

  兩人麵色輕鬆,渾無緊張忐忑之色,年輕的那個更是一臉壓抑不住的笑容,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眉飛色舞。

  難道大河決堤的消息是假的?

  “大河確實決堤了。”年輕官員低聲道,“不過決堤的不是宋素卿主持修築的大堤,真正決堤的是劉敬的新河工程。”

  眾人呆愣許久,長舒一口氣。

  第110章 大局

  暮色沉沉,隆隆的鼓聲中,殿宇軒窗內次第亮起一簇簇搖曳的燈火,燭光透過檻窗大玻璃,廊廡金磚鋪就的地麵染得暖黃一片。

  西廠緹騎將審問的結果送到羅雲瑾手中,他看完信,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原來如此。

  文官們為了各自的利益選擇支持劉敬開鑿新河,錢興也摻和了一腳,劉敬認為自己的方略比宋素卿的法子更穩妥,信心滿滿地開始新河工程。他急於建功證明自己的理論,沒有加固上遊堤壩,也沒有派人疏浚上遊,結果大河從沛縣決堤,洪水洶湧而下,直接衝毀了他主持修建的新堤。

  數萬人幾個月的辛勞功虧一簣。

  如此一來,不必等工程完工,宋素卿和劉敬之間已經分出勝負了。

  第一波送信的人是當地官員派遣入京的,他們慌亂之下沒有說明白到底是新河工程決堤還是宋素卿的故道工程決堤,工部的人可能聽岔了,又或者有心人故意誤導,一時鬧得沸反盈天,滿城風雨。

  第二波送信的人是奉密令監督治河總督的巡撫鍾義桐的心腹,他怕新河決堤的事情牽扯到他身上,連夜讓心腹進京稟報情況,順便疏通關係。西廠扣下他們的時候,他們個個懷揣奇珍異寶,正預備走走司禮監的門路,看到西廠緹騎,他們不僅沒有躲藏,還主動奉上財寶。

  鍾義桐寫了封親筆信求錢興援手,他身在地方,不知道錢興最近失勢,一口一個老先生、老祖宗,字裏行間滿是諂媚之意。

  冬風瑟瑟,吹動簷前羊角燈籠颯颯響。

  羅雲瑾心計飛轉,把信交給指揮使:“找個腿腳快的去東宮報信。等聖上醒了,把這封信呈送給陛下。錢公公如果來了,不必攔他。”

  既然決堤的不是宋素卿的工程,那就不必隱瞞消息了,不僅不能隱瞞,還得讓嘉平帝第一時間知道。

  指揮使一頭霧水,不敢多問,撓撓腦袋,接了信。

  與此同時,長街那頭,被蒙在鼓裏的錢興還在幹兒子們的簇擁中疾步趕往乾清宮。

  一路上他腳步不停,幹兒子們從不同方向飛奔而至,匯報消息。

  “皇太子在書閣密會東宮屬臣!工部尚書在值房等消息!”

  “太子詹事去工部了!”

  “謝太傅求見聖上,被羅雲瑾攔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