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04
  小滿把漆盤交給他,小聲問:“出什麽事了?”

  廊前人頭攢動,進進出出的工部官員個個麵色青白,腳步沉重,顯然不是什麽好事,莫非宋素卿那邊的治河工程出什麽大問題了?怎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掃墨眉頭輕皺:“還不清楚出了什麽事,你不要在太子妃麵前多嘴。”

  小滿點頭:“這個我自然知道。”

  掃墨端著漆盤進殿,轉過屏風。殿中人聲嘈雜,東宮屬臣、工部官員烏泱泱擠在一處,正激烈爭辯,有些人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拉著身邊相熟的人詢問,少詹事滿麵愁容,諭德和工部員外郎小聲爭執著什麽,吵得麵紅耳赤的。

  皇太子朱瑄坐在書案前看信,麵容沉凝,一語不發。

  眾人還在小聲吵鬧,掃墨悄悄上前,朱瑄看到他,抬起頭,視線落在他手中漆盤上,放下手裏的信,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叩了一下。

  一聲輕響,吵得不可開交的眾人立刻齊齊噤聲,書閣安靜下來。

  眾人一聲不言語,順著朱瑄的目光看向掃墨。

  掃墨端著漆盤走到書案前,揭開剔紅牡丹紋蓋子,輕聲道:“殿下親手編的,小滿剛送來。”

  朱瑄看著五彩絲絡穿起來的淡綠色香果,唇角輕輕翹了一下。她喜歡擺弄這些小玩意。

  眾人麵麵相覷,對視一眼:誰送來的佛手柑?

  都這個時候了,太子爺居然還有心情對著佛手柑微笑?

  ……

  司禮監,文書房。

  天光放晴,屋外風聲呼呼,內室炭火靜靜燃燒。

  羅雲瑾坐在窗前光線明亮的書案前整理奏本,手指上的燙傷已經慢慢愈合,結了層疤。幾名小內官圍在他身邊,看他怎麽分門別類處理不同部門的奏本,默默記在心裏。

  殿外忽然響起一串腳步聲,一名內官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回廊,掀開門簾往裏跑:“出大事了!”

  他來不及喘勻了氣,直接跪倒在門檻外:“大河決口了!”

  眾人呆若木雞。

  羅雲瑾臉色微變。

  內官打了個激靈,心知自己不該這麽慌亂,更不該直接喊出大河決口的事,心中後悔不迭,手心裏全是汗。

  羅雲瑾麵無表情,鳳眸掃一眼左右。

  小內官們嚇得魂飛魄散,忙都恭敬地跪下,他們絕不會多嘴的!

  值房內鴉雀無聲,炭盆裏爆出兩聲細響。

  小內官們汗出如漿。

  羅雲瑾卻並未開口處置他們,轉身大踏步往外走,錦袍袍角直接從內官的臉上掃過去:“消息從哪傳回來的?”

  跪著的內官鬆口氣,利索地爬起來,小聲回答:“從工部那邊傳來的,聽說是幾百裏加急送來的快信,東宮和內閣都聽到風聲了,這會兒人心惶惶,都說要問宋素卿的罪。不過送信的人其實有兩撥,一撥直接去的工部,另一撥人已經讓小的扣下了。”

  他們司禮監想瞞住什麽消息,內閣大臣也拿他們沒辦法。

  羅雲瑾抬腳跨出值房,眼神示意門口守衛的緹騎。

  緹騎會意,抱拳應喏,他們會看住房裏的小內官。

  羅雲瑾幾步下了石階,抬頭看一眼天色,吩咐身邊隨從:“審問那幾個送信的人,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消息先不要送出去,給東宮報信。看住內閣大臣,扣下今天所有奏本奏章。除了你們,不許任何人靠近乾清宮,仁壽宮和昭德宮的人也不行。”

  最後看一眼剛才大喊大叫的內官。

  內官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裏:“小的知錯了。”

  羅雲瑾道:“下不為例。”

  內官鬆口氣,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隨從們恭敬應是,各自領命而去。

  剛出了宮門,兩名身著錦袍的太監迎麵走來,神色匆匆,看到羅雲瑾,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道:“錢興知道這事了。”

  錢興蟄伏期間並未完全失去對司禮監的掌控,他的幹兒子、幹孫子遍布朝堂和大內宮城,消息靈通。

  太監小聲說:“聽說錢興大笑三聲,讓人翻出他的蟒袍,他要麵見聖上。他還讓人去宋素卿府上了,要扣押宋素卿的家人。”

  如果大河果然決口了,宋素卿難辭其咎,這時候先扣住他的家人,錢興就可以借此威逼宋素卿把罪責推到太子朱瑄身上。又或者他直接逼死宋家人嫁禍給太子,宋素卿絕望之下一定死死咬著太子不放。

  羅雲瑾冷笑了一聲,遞了一枚符牌給太監:“看住錢興。派人去宋府,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動宋家人。”

  太監皺眉問:“如果他們強行動手呢?”

  這時候五城兵馬指揮司還沒有動靜,東宮雖然地位穩固,但是始終沒有接觸兵權,他們手裏沒人,那些文官平時上跳下竄,真出了事,隻能盡量想辦法為太子描補,這會兒他們自亂陣腳,一個個焦頭爛額。

  錢興就不一樣了,他的幹兒子手裏有兵。

  羅雲瑾淡淡地道:“如果有人和你們動手,立斬無赦。”

  兩名太監聽得心驚肉跳,沒有料到他下手居然這麽果決囂張,皇太子和錢興之間的爭鬥,他隻需要作壁上觀就好了,何必為皇太子如此冒險?鋒芒畢露,一定會招致別人的忌憚警惕。

  除非他想除掉錢興,徹底取而代之。

  兩人愣了片刻,心底發寒,忙小聲應是,分頭去忙。

  羅雲瑾吩咐完事情,掉頭去乾清宮。他的屬下未必能攔住各宮宮人,還是得由他親自看著才行。

  消息可以瞞得住一時,瞞不了一世。如果大河真的決口了,怎麽稟報嘉平帝、由誰來稟報將是重中之重,一句話沒說對就可能導致嘉平帝遷怒於太子。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隻有東宮的人可以進出乾清宮。

  為了討個好兆頭,乾清宮裏裏外外剛剛打掃過,偏殿還重新粉刷了,月台上兩對鎏金香爐旁為嘉平帝設了祈福消災的彩幡,彩幡隨風飛揚。

  侍立的宮人站在廊廡下,恍如泥塑木偶。

  大河決口的消息還沒有傳遍整個宮城,不過乾清宮伺候的宮人向來能夠敏感察覺到宮中的動向,前朝風聲鶴唳,宮中也氣氛壓抑。

  羅雲瑾踏上石階,殿前錦衣衛指揮使迎出來,小聲說:“昭德宮剛才打發人過來,都攔住了,還有元輔鄭老先生也差人過來探聽消息,也攔住了。”

  剛說了幾句話,台階下傳來喧嚷聲。

  指揮使看過去,皺了皺眉頭,道:“有人想覲見聖上,被我的人攔下了。”

  羅雲瑾腳步沒停。

  台階下的吵嚷聲越來越大,指揮使皺眉走過去查看情況,不一會兒去而複返,苦著臉道:“皇上昨天下旨召見謝太傅,謝太傅來了,謝太傅的為人您也知道,實在攔不住他……”

  羅雲瑾停下腳步。

  指揮使愁眉苦臉,宮裏當差的都不想和謝太傅打交道,他資曆老,嘉平帝再生氣也不會拿他怎麽樣,頂多褫奪官位,受罪的是他們這些當差的人。

  羅雲瑾出了一會兒神,道:“我來勸說謝太傅。”

  指揮使麵上一喜:他還以為羅統領也怕謝太傅呢!果然不愧是羅統領,居然願意接這燙手的山芋!

  他眼神示意下屬,下屬揮揮手,台下的禁衛讓開道路。

  兩人說話間,一道身影已經腳步輕快地步上台階,那人登上月台,抬起頭,目光和羅雲瑾的撞上,身形一僵,目瞪口呆。

  指揮使朝來人頷首致意:“謝侍郎。”

  謝騫嘴巴半天合不攏,一臉驚恐萬分的表情,沒有和指揮使寒暄,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回廊,氣喘籲籲地道:“羅、羅統領!借一步說話!”

  指揮使眼珠轉了轉,笑著拔腿走開。

  羅雲瑾沒有理會謝騫。

  謝騫大喘幾口,扳住他胳膊,急得臉色發白:“我祖父來了!就在後麵!我沒騙你,老頭子今天來看望聖上的,你趕緊避一避。幸好我先看見你了,不然你們就得迎麵撞上!”

  一邊說一邊推搡著羅雲瑾往回廊裏走。

  羅雲瑾一動不動,視線落到自己的手背上。

  炭火留下的燙傷快好了。

  可是有些事永遠無法彌補。

  如果他早一點麵對一切,事情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飛簷重脊,碧瓦朱甍,金燦燦的日暉傾灑在高高聳立的殿宇廊廡之間,幾尺厚的積雪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綿亙的宮牆靜靜矗立。

  羅雲瑾抬起頭,站在乾清宮空闊的回廊內,負手而立,俯瞰台磯下空曠宏偉的廣場,俊朗的麵孔掩映在暗影中,寒風吹起他的衣袍,風聲獵獵。

  階前傳來腳步聲,頭發花白的謝太傅慢慢步入他的視野之中。

  第109章 決堤

  謝騫麵色焦灼,恨不能給羅雲瑾跪下:“你瘋了!老頭子的脾氣誰勸得過來?你不要命了!他要是當場揭破你的身份,你怎麽在司禮監立足?這裏人多口雜,你真想和老頭子相認,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傳話。今天就算了!”

  羅雲瑾無動於衷,沉靜淡漠,緩緩步下長廊。

  他身姿峻挺如山,謝騫是酒肉裏泡大的富家子弟,怎麽推都推不動他,急得直跺腳。

  謝太傅迂腐頑固、悍不畏死的名聲闔宮皆知,周圍侍立的金吾衛、禁衛、錦衣衛不敢上前,遠遠站在一邊觀望。

  羅雲瑾寬闊的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迎向謝太傅。

  謝騫嚇得心口怦怦直跳,大氣不敢出一聲,腿肚子微微打顫,強撐著沒有大喊出聲,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幾步搶上前,擋在羅雲瑾麵前,抱住謝太傅的胳膊。

  他什麽都不管了!假如祖父認出羅雲瑾,他立馬捂住祖父的嘴巴,拖也要把祖父硬拖出乾清宮!他確實想要勸羅雲瑾離開司禮監,但是絕不是用這種法子!

  謝太傅一臉莫名其妙,皺眉瞪一眼自己的孫子,低聲嗬斥:“成何體統!你也老大不小了!”

  謝騫臉皮厚如城牆,死死抱著謝太傅,嬉皮笑臉:“祖父,您慢些走,孫兒怕您腳滑,孫兒扶著您,您別摔了。”

  謝太傅氣得眉心直跳,奈何孫子向來這般玩世不恭,真和孫子計較,最後氣得倒仰的人總是他自己。今天他是來看望嘉平帝的,沒有閑工夫和自己的孫子鬥嘴。他扭開臉,不想再看到孫子那張堆滿假笑的臉,看向站在眼前的司禮監大太監。

  就是這個閹人攔著不讓他見嘉平帝?

  謝太傅冷哼一聲,抬起頭,銳利的眸子定定地鎖在對方輪廓分明、英挺俊朗的臉孔上,眉頭輕輕一皺。

  謝騫冷汗直冒,抖如篩糠。

  羅雲瑾神色淡然,鳳眸微抬,淡淡地道:“請太傅留步。”聲音沙啞粗礪,像皮革刮過金石之物,不僅難聽,還刺耳。

  謝太傅看著他的臉,怔了怔,神色恍惚,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謝騫汗如雨下。

  羅雲瑾抬起手臂,寬袖下腰間佩刀鑲嵌紅藍寶石的刀柄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光,從容自若地道:“聖上服了藥,剛剛睡下,聖上交代過不許任何人打擾,太傅若有要事稟報,可以知會一聲,由聖上的近侍轉達。”

  他一字字說得清楚明白,鎮定沉著,沒有一絲窘迫慌亂,也無狼狽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