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767
  在家的時候,親戚家的孩子都很喜歡親近她。逢年過節闔族團聚飲宴,幾十個年紀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在年長的姐姐、哥哥的帶領下滿屋子亂竄,一群無法無天的皮猴,攪得長輩吹胡子瞪眼睛,叉腰破口大罵。她性子安靜,從不和堂兄弟姐妹一起玩鬧,斯斯文文坐在後院裏和丫頭玩翻花繩。堂弟、堂妹們玩得滿頭是汗,瘋夠了就一窩蜂衝到她跟前,讓她幫他們擦汗、喂他們喝水,撒嬌說他們手酸了、腿磕疼了、脖子扭了,要她軟語安慰。

  枝玉每次都要搶在最前麵,誰敢越過她找金蘭撒嬌,她立馬一巴掌拍過去“這是我姐姐,一邊去”

  賀老爺和人嘀咕過三姐看著有點孤僻,從來不調皮搗蛋,怎麽親戚家的孩子都喜歡她金蘭回想往事,微笑著說“其實孩子最精明了,他們知道我軟和,不會數落他們,所以喜歡找我玩,闖了禍之後也是立馬來求我幫忙遮掩。長輩會訓斥她們,我不會。”

  孩子不僅精明,其實還欺軟怕硬。小堂弟看她說話細聲細氣、綿綿軟軟的,直接動手搶她的糕點,第一次她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第二次她就不理會小堂弟了。其他孩子見她不喜歡小堂弟,跟著孤立小堂弟。第二天小堂弟就湊到她跟前撒嬌賣癡,以後再也不敢搶她的東西。她對小堂弟還是淡淡的,小堂弟悻悻地走了,後來每次得了好吃的東西先給她一塊,眼巴巴地瞅她,然後被枝玉一把拍開。

  朱瑄握住金蘭空著的那隻手,輕聲說“我小的時候也很喜歡你。”

  到長大了也很喜歡。

  金蘭鼻子一酸,輕輕回握朱瑄的手。

  用完晚膳,朱瑄督促金蘭喝了一碗散寒的蘇葉湯,兩人手上都一股腥氣,宮人端了一盆蘇葉水過來給他們洗手。

  金蘭捉住朱瑄的大手按進銅盆裏,舀起水花替他清洗手指“剛剛辛苦五哥幫我剝蟹了。”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天生一雙用來寫字畫畫的手,看他剝螃蟹的時候她真怕他不小心劃傷手指。

  朱瑄低笑,目光落在她低頭時露出一抹雪白的頸子上“這是為夫該做的。”

  金蘭捏著他的手指輕輕搓洗,想起小時候幫枝玉洗手的時候了,低頭問“對了,我好久沒收到湖廣那邊的信了你的人有沒有打聽到什麽”

  朱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寒光稍縱即逝,麵色依舊淡然“還沒有,最近大江漲水,水路不通,可能還得耽擱一段時日。”

  金蘭嗯一聲。

  離得太遠了就是這點不好,好久沒收到枝玉的家信,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等金蘭歇下,朱瑄拿了本書在手裏,低頭親了她一下“你先睡,我想起還有封折子沒看完,別等我了。”

  金蘭掖好被子“你去吧,別熬太晚了。”

  朱瑄去了書房。

  杜岩擎著燭火進屋,一一點亮壁燈裏的蠟燭。掃墨已經等在屏風前了,見朱瑄出來,小聲道“老四老五還在路上找,今早南邊送了封信過來,祝大官人上京來了。”

  朱瑄彎腰坐在書案前“賀家其他人沒上京”

  掃墨躬身答“隻有祝大官人進京,賀老爺本來想進京的,讓祝大官人勸住了。”

  朱瑄翻開一本奏疏“繼續找。”

  掃墨應是,沒有立刻告退,神情猶豫,欲言又止。

  朱瑄手指敲了敲桌案。

  掃墨一震,拱手道“千歲爺要不要告訴太子妃殿下”

  朱瑄搖搖頭,抬眸凝望桌案前閃爍的燈火。

  賀家人真是麻煩。

  第二天金蘭是在朱瑄懷裏醒過來的。

  他早就醒了,手臂橫在她胸前,從背後攬著她,抱得緊緊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她熱得渾身是汗,醒來以後暈暈乎乎了半天,覺得自己可能是透不過氣生生憋醒的。

  “今天的折子我昨晚看完了。”朱瑄在淡淡的青光中低頭吻她,“今天我們去西山。”

  金蘭立刻清醒了,輕輕地嗯了一聲,握住他的手。

  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起身梳洗。朱瑄眼底有些青黑,金蘭覺得他昨晚可能一夜沒睡。

  金蘭今天束網巾、戴一頂大帽,穿一件兩側開衩的青色交領雲芝瑞草紋熟羅直身,裏邊細絹襖子,紅紗褲,腰間係玉絛鉤,腳上踏皮靴。宮人笑嘻嘻圍著她,幫她係玉扣、打係結。她拿著大帽站在鏡子前比了比,帽簷寬闊,罩下來幾乎可以擋住她半邊臉。

  朱瑄穿戴好了,一身帶緣邊的暗紋寬袖行衣,戴雲巾,腰係大帶,愈發襯得身姿挺秀,溫文儒雅,站在金蘭麵前,低頭幫她戴好大帽,係上大帽係帶。

  金蘭不是第一次穿男裝出宮,這次膽子大多了,亦步亦趨跟在朱瑄身邊,腰背挺得筆直,大帽下的雙眸瞪得大大的,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不住打量一路經過的殿宇。

  今天天氣晴朗,朱瑄回頭看她,見她好奇地張望,微微一笑,腳步放慢了一些,指著近處的宮殿“這裏是宮廷畫師作畫的地方,裏麵供奉了禦容像。”

  路過長街時,指著對麵的偏殿道“那裏是書堂,德王他們平時在那裏上課讀書,他們的老師是翰林院的新選進士。”

  太子的講讀官由鴻儒名士兼任,皇子的老師隻是普通進士,所以太子出閣讀書意義重大。

  朱瑄一路走一路為金蘭講解,她默默地聽著,下了石階,先乘坐馬車出宮,等出了大內以後,兩人下車,騎馬出城。她騎術算不上精湛,朱瑄跟在她身側半個馬身的地方,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

  京郊的西山林海蒼茫,風景秀麗,初秋時節,秋意漸濃,山間仍是一片蓊鬱蒼翠,山腳下已經泛起金朱丹黃,一簇簇絢爛的火紅點綴在深淺濃淡的碧綠之中,宛如散落的火光,匯成橫亙在綿延青山間的一抹胭脂,嫵媚妖嬈。

  騎馬徜徉其中,仿佛在一幅絢麗斑斕的畫卷中穿行。

  他們騎馬並轡而行,中途在一座茶棚前休息了一會兒,吃了幾盞茶。朱瑄從出了城以後就不怎麽開口說話了,金蘭沒有逗他。喝了茶以後接著趕路,爬到山巔之處,他先下馬,然後轉身對著金蘭伸開雙臂,抱她下馬。

  杜岩和掃墨牽著馬默默退開,不一會兒人都走光了。

  山巔處築有樓閣,金蘭跟著朱瑄踏上石階,走進閣子,背著手站在廊前,環視一圈,極目遠眺。廊前視野開闊,可以將金碧輝煌的大內宮城整個盡收眼底,已近薄暮,宮門緊閉,連綿的宮牆投下淡淡的暗影,樓閣台榭、殿宇廊廡靜靜矗立在淡金色夕光中,飛簷重宇高高聳立,連綿起伏的殿頂琉璃瓦上浮動著璀璨金暉,恢弘壯麗。

  長廊淩空搭建,巍然俯視腳下幽深山穀,山風拂來,蒼涼寂寞。

  朱瑄拉著金蘭坐下,她順著他凝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原來這裏也可以看到太液池,霞光中池水泛著粼粼波光,遠望就像一塊鑲嵌在晴空下的寶石。

  這裏還可以看見廣寒殿。

  金蘭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微疼。

  他每年來此處,一個人靜靜地遙望廣寒殿,然後再一個人孤獨地返回那座冰冷的大內宮城她閉了閉眼睛,抱住朱瑄。

  朱瑄摟住她,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唇角輕輕上揚,雙眸幽深,裏頭蓄滿讓她看不透的情意“圓圓,今年有你陪著我,我很高興。”

  金蘭哽咽著摟住他脖子。

  等回城的時候,金蘭渾身酥軟,雙腿發軟,走路都覺得吃力,根本上不了馬。

  好在東宮護衛一直趕著馬車跟在後麵,朱瑄抱著金蘭上馬車,換乘馬車回大內。

  馬車趕在城門落鑰前進了城,在宮門前耽擱了一會兒。金蘭搖搖晃晃了一路,瞌睡醒了,抬頭看朱瑄還睡著,不想吵醒他,撩開簾子往外看。

  剛好一道目光掃了過來。

  宮門前燈火輝煌,兩人對視了片刻。

  金蘭一怔,想起那天在西苑遇見羅雲瑾,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境。

  她平靜地收回視線,放下簾子,靠在朱瑄身上,輕輕摟住他胳膊,繼續瞌睡。

  馬車走遠了。

  羅雲瑾抬起頭,目送馬車消失在宮門幽黑深邃的暗影裏。

  夜色暗沉,緹騎催馬上前一步,出聲提醒羅雲瑾“統領可是看到熟人了”

  羅雲瑾一言不發,鞭馬掉頭。

  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他認得出來,半年前他就可以憑那雙眼睛認出她。而且簇擁在馬車周圍的護衛是寸步不離朱瑄左右的東宮禁衛,馬車是朱瑄的,他的馬車中有一個水眸如杏的年輕女子那隻有一種可能,女子是金蘭。朱瑄克製理智,不是重欲之人,不會隨隨便便帶女人出行。

  今天朱瑄帶她去西山了他每年去西山,一個人去,一個人回來,今年多了一個她,兩情繾綣,如膠似漆他們是夫妻。

  夫妻啊。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夜風寒涼刺骨。

  羅雲瑾握緊韁繩,指節僵直。

  那是他這一生都無法給予她的東西。

  快馬撕裂深沉夜色,從長街前疾馳而過,他一身赤色錦袍,風吹衣袂獵獵,臉上神情陰鬱、冰冷,隱含苦澀的沉痛。

  清脆的馬蹄聲響回蕩在幽寂深巷中,巷子深處的一處宅邸悄悄敞開了門,從裏麵走出兩名身著短打的侍者,侍者手裏提了燈,快步迎到門前,聲調尖細“統領,今天家裏來客了。”

  羅雲瑾翻身下馬,眉頭輕皺。

  在院子裏守了一天的來客跟在侍者身後踱了出來,五官端正,相貌清俊,頜下蓄有短須,一身淺灰色對襟絲絨氅衣,戴方巾,大紅鞋,手背在背後,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羅雲瑾看。

  緹騎們跟著下馬,認出來客正是大名鼎鼎的謝騫,瞳孔一縮,麵露警惕之色。

  謝騫朝羅雲瑾頷首之意,神情端正冷肅,並無平時的吊兒郎當之態“羅統領,我等你多時了。”

  緹騎們齊刷刷看向羅雲瑾,摩拳擦掌,冷笑連連,既然謝騫自己找上門了,那就別怪他們的拳頭太狠,誰叫他自己撞上來討打羅雲瑾卻揮了揮手,示意緹騎退下。

  緹騎麵麵相覷,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牽著馬散了。

  羅雲瑾又對兩個侍者道“你們也下去。”

  侍者恭敬地答應一聲,把手裏的提燈放在簷下,跟著緹騎一起告退。

  院子裏沒有點燈,黑魆魆的,兩盞提燈放出的微弱光芒罩在台階前,階下一株枇杷樹靜靜挺立,月華如水,肥厚的葉片閃爍著淡淡的銀光。

  謝騫走到階前一張石桌前,袍袖輕揚,掃了掃石凳,朝羅雲瑾做了個請的手勢“你該猜到我的來意了。”

  羅雲瑾神色冷淡“謝侍郎有何請教”

  謝騫一笑“還沒當上侍郎呢你你準備在宮裏待多久”

  羅雲瑾沒有說話。

  謝騫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麽對方都不會放在心上,歎了口氣“我祖父就快回京了你早晚有一天會遇上他,你躲了我這麽多年,我還不是認出你了你準備怎麽辦”

  他高中狀元以後一直留在京師,隻有去年底送祖父回鄉離開了一段時間,祖孫倆天天去大內宮城點卯,卻一次都沒遇上羅雲瑾,想來一定是羅雲瑾刻意回避的緣故。可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謝太傅這回入宮一定會去乾清宮麵見嘉平帝,羅雲瑾每天侍立在嘉平帝左右,怎麽可能避得開

  第71章 薛季和

  月朗星稀,霧濃霜重。

  皎潔的月光映在羅雲瑾蒼白俊美的麵孔上,他今天沒有塗,嘴角輕抿,臉上既無再見故人的惆悵,亦無對謝太傅的畏懼,鳳眸微垂,疏冷淡漠。

  他那天是故意抹粉的,為的是不讓自己認出他。

  謝騫看著眼前穿一身太監服色的羅雲瑾,忽然覺得心中一陣悸痛。

  現在的羅雲瑾可能已經不在乎謝太傅會怎麽看他,他成了一個閹人謝太傅平生最厭惡閹人,斥其為奸佞,說他們濁氣逼人。謝騫當年高中狀元,授編修時兼任內書堂教授,謝太傅認為有辱文人氣節,逼他辭官。他不在乎名聲,和迂腐的祖父對著幹,歡歡喜喜入教內書堂。謝太傅勃然大怒,差點把他趕出家門。如果謝太傅知道羅雲瑾的真實身份羅雲瑾粗噶的嗓音在深沉的夜色中響起“謝侍郎認錯人了。”

  謝騫回過神,苦笑“你這話不是自欺欺人嗎我怎麽會認錯你這樣的人可不多見”

  羅雲瑾抬眸,目光清冷,殺意一閃而過。

  謝騫打了個寒噤,猛地跳了起來,道“你不至於要殺人滅口吧我可是你表哥”一邊說一邊哆嗦著往後退,聲音壓低了些,“你放心,我這人其實很穩重的,隻有我知道你的身份,我沒有告訴其他人,你看我今天獨自一個人過來,連個仆從都沒帶,我不傻不過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殺了我我出門之前囑咐過管家了,如果我今天出了什麽意外,凶手就是你羅統領我在家中留了一封信,我要是死了,那封信會送到我祖父手上,到時候祖父一定會親自找你償命我可是謝家嫡長孫我兒子還不到十歲”

  羅雲瑾淡淡地掃一眼謝騫,收斂了殺意。

  謝騫出了一身冷汗,剛剛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羅雲瑾會殺了自己。

  他坐回石桌旁,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再沒有嬉皮笑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