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746
  不愧是殺人如麻的大統領,威勢收放自如,刹那間的殺機外露就讓他嚇得魂飛魄散,心驚膽寒。

  謝騫定了定神,輕聲道“表弟季和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聽到季和這個名字,羅雲瑾神情冷峻,眸光沉凝,臉上沒有一絲動容。

  謝騫歎口氣“季和我不知道,祖父也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你居然還活著,如果我早點知道”

  羅雲瑾沒有理會他,雙眸凝望著月華籠罩中靜靜矗立的枇杷樹。

  謝騫神色悵惘“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他在老家長大,自幼聰明伶俐,詩書俱佳,就是性子輕浮,玩世不恭,整日領著一幫浮浪子弟東遊西逛,不務正業,在城南的妓館和嫖客爭風吃醋,喝得醉醺醺的摟著妓子招搖過市謝太傅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我行我素,照樣鬥雞走馬,遊手好閑,謝太傅每次看到他都氣得青筋暴跳。

  那年真定府的表姑奶奶回鄉探親,帶著孫子薛家小少爺上門拜訪謝太傅。謝太傅考校薛季和的學問之後,大喜過望,當場接了他的拜師茶。

  南方文風昌盛,本朝主持考試的主考官曆來偏愛少年才子,加之南方富庶繁華,官府重視教育,書院普及,江南等地人才輩出,十幾歲的舉人,二十多歲的進士,比比皆是。從仁宗以來,朝中幾代內閣元輔少年時都是名噪一時的神童,他們年少成名,天縱奇才,有的一入朝堂就得到重用,有的仕途坎坷、在宦海沉浮多年才找到展示才華的機會,不論宦途是否通順,說起年輕時候的他們,那都是享譽南北、讓天下學子自慚形穢的人物。

  謝太傅對薛季和寄予厚望,認為他就是下一代肱骨的苗子,不顧自己老邁,收下他為關門弟子,帶在身邊悉心栽培。

  謝騫笑了笑,看著羅雲瑾道“那時候謝家子弟都很不服氣,我們才是祖父的子孫,祖父為什麽天天把一個外人帶在身邊教養”

  當時大家年輕氣盛,不甘心被一個外來的人比下去,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謝太傅是因為薛季和年紀小才會對他青睞有加,還有人陰惻惻地暗示薛季和生得漂亮所以才會得到長輩的偏愛。

  謝騫的堂兄曾經言之鑿鑿地說“薛家怎麽會把他們家的孫子丟在謝家不管薛季和其實是咱們謝家的少爺,他娘是外室,以前咱們家三房任知縣的時候不就是外放到真定府去的嗎他娘死了,薛家就把他送回來,讓他認祖歸宗。”

  薛季和年紀雖小卻很沉得住氣,從不理會那些謠言,他寄居謝家,待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不卑不亢,讓人抓不到錯處。謝家子弟故意捉弄他,帶他去風月之地,他年紀太小,什麽也不懂,吃了幾次虧以後不再和謝家子弟往來,每天待在謝太傅的書房裏讀書寫字,謝家子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隻能暗地裏咬牙切齒。

  謝騫自負才華,又天天在外麵遊蕩,沒和薛季和打過照麵,自然也就不會和堂兄弟一起刁難薛季和,不過他也從來沒把薛季和放在眼裏,隻當對方是一個天賦不錯的孩子。

  那年謝太傅主持春宴,效仿古人曲水流觴,帖子發遍整個南直隸,方圓百裏最有名望的大儒欣然應邀,共赴盛會,齊聚謝家,和謝太傅談笑風生,討論學問。

  高朋滿座,濟濟一堂。

  參加那場春宴的所有賓客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躬逢盛會,謝家子弟興奮不已。他們跟著長輩守在亭子外麵,瞻仰名士的風采,聽名士們高談闊論,受益匪淺。宴上賓客酒酣耳熱之際,提出想考校謝家子弟的學業,讓他們每人做一篇文章。

  一幫十幾歲的世家少年,誰不想趁這個百年難得一遇的機會出風頭如果能在這場天下矚目的盛會中拔得頭籌,得到名士們的肯定,那便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以後的舉業之路一定是一片坦途大家摩拳擦掌,恨不能把十幾年所學全都施展出來,絞盡腦汁寫好文章,改了又改,恭敬奉上。

  當時大家都覺得第一當屬謝騫無疑,他的文章詞藻華美、文采風流,讀來滿口芳香,謝家子弟向來對他心服口服,不敢和他相爭。

  結果在場的名儒品評過後,卻是謝騫和薛季和的文章並列第一。

  謝家子弟立刻炸開了鍋,輸給自小就有神童之名的謝騫他們心悅誠服,但是他們怎麽會輸給薛季和薛季和才十二歲呐謝騫也一臉驚詫,那個寄居謝家的薛家小少爺居然能和自己並列他目光四下裏逡巡,掃了一眼站在謝太傅身後的薛季和,隻看到他低垂的腦袋。

  謝太傅頭一次選擇偏心謝騫,他也認為薛季和的文章不能評為魁首他覺得薛季和年紀還小,不宜太露鋒芒,少年人心浮氣躁,過早賦予盛名恐怕會讓這個好苗子驕傲自滿。他建議把薛季和的名次挪到第五。

  在場的名儒個個才華滿腹,卓爾不群,不流於世俗,豈肯因為謝太傅幾句話就妥協一時爭吵不休。

  剛好那時南方多雨,山路濕滑,鬆江府華亭縣徐家太爺誤了時辰,宴散之際才坐著轎子姍姍來遲,他曾任內閣元輔,少年時也名揚四海,眾人一致推舉他做裁判,請他評定最後的名次。

  想到這裏,謝騫苦笑了一下。

  徐元輔認真看完兩人的文章後,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點薛季和為第一,謝騫第二。

  名士們並無異議。

  事後,謝太傅告訴失魂落魄的謝騫“你輸給季和,不是輸在文采上,而是輸了文章的立意和氣魄,季和在真定府的時候每日跟隨在他祖父身邊,耳濡目染,深知民間疾苦,他年紀雖小,胸中已有丘壑,來日必定位列朝堂,為一方治世能臣,你文采略勝於他,可惜太浮躁了。徐老先生宦海沉浮幾十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得出你們的差距。”

  謝騫想起當年的那場慘敗,唇邊含笑“這下子我們算是徹底服氣了,要知道徐老先生向來和我祖父不和,兩人不僅政見不一,連喜歡的文風也不一樣,你既能讓我祖父欣賞,又能讓徐老先生擊節讚歎,可見你的才華不是我祖父硬誇出來的。”

  那一場盛會,小小年紀的薛季和出盡了風頭,謝家子弟表麵上還是對他不屑一顧,其實心裏知道自己輸得一敗塗地,他非池中之物。

  心高氣傲的謝騫頭一次輸給其他人,深受震動,性子收斂了不少,他疏遠狐朋狗友,悶在屋中認真讀書,預備進京赴考,讓祖父對他刮目相看。

  結果一個月後,薛季和的祖父畏罪自盡,觸怒嘉平帝,他們這一支被抄家了。

  錦衣衛不遠千裏來謝家捉拿薛季和,謝太傅那天不在家,謝家子弟眼睜睜看著薛季和被帶走了。謝太傅歸家後立刻收拾行李上京,想救出弟子。

  一年後謝騫和友人一起北上赴考,見到滿頭白發的謝太傅。薛季和的祖父貪墨勒索,證據確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把這個案子來來回回審了好幾遍,案卷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薛老太爺自盡前還留了封謝罪的折子,案子已經結了。嘉平帝十分震怒,命刑部嚴辦,謝太傅不通人情,沒辦法救出薛季和,隻能托人送些銀兩給他傍身。

  不久之後,薛季和被送去教坊司為奴。

  謝騫再見到薛季和時,一身錦衣華服,騎了匹縷金錦繡寶鞍高頭大馬,身後奴仆成群,呼朋引伴,意氣風發,正高高興興從考場回來。

  而薛季和衣衫襤褸,直直地跪在泥水裏。

  一轉眼,已是雲泥之別。

  走出很遠後,謝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

  薛季和還跪在那裏,鞭子落在他身上臉上,他一動不動,佝僂著背,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至始至終,他沒有抬頭看一眼貢院的方向。

  他本來應該出現在那裏,一舉得魁,名震天下,然後如謝太傅所期望的那樣,位極人臣,一展淩雲壯誌,在本朝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結果卻成了任人輕賤的階下囚。

  謝騫那時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可能會忍不住瞧一瞧貢院,抒發一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名臣世家的嫡出公子,家世清貴,才華出眾,一朝從雲頭跌入凡塵,成了人人可以輕賤的奴才,他該有多苦啊若是個普通資質的貴公子,不過是感歎家道中落、世事無常而已,可那個人是薛季和啊一個讓世家子弟拍馬也趕不上、恨得牙癢癢的薛季和起初,他們沒把薛季和當一回事。後來他們發現自己遠遠不如薛季和,他們氣憤惱怒,試著追趕,一次次自取其辱之後,他們發現自己和薛季和的區別就如流火和星辰。

  螢火豈可與日月爭輝

  謝騫眼中淚光閃爍。

  然而薛季和不僅僅隻是落難,不僅僅隻是淪為賤奴,階下囚還有東山再起、從頭再來的那一天,他他成了閹人殘缺下賤,要怎麽振作

  謝太傅平生最厭惡鄙視的就是閹人啊

  想當年,謝太傅曾笑著對謝家子弟說,你們再這麽浪蕩下去,等薛季和長大,你們這些兄長都得老老實實一邊待著去,頭名狀元一定是季和的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永遠失去了蟾宮折桂的資格。

  幾年之前,謝騫偶然從謝家老仆口中得知,曲水流觴的那一天,薛季和其實正發著高燒。

  他怔忪許久。

  年紀最小的薛季和,就算腦子都快燒迷糊了,也能輕易勝過他們這幫謝家子弟。

  第72章 枇杷樹

  提燈裏的蠟燭快燃盡了,兩簇搖曳的昏黃幽光漸漸被冷沁的月華吞沒,夜色冰涼,晚風拂過,送來縷縷清冷馥鬱的暗香,誰家種的桂樹開花了。

  謝騫是錦繡堆裏打滾長大的膏粱子弟,鮮衣怒馬,風流浪蕩,從未受過一點磨難,他盡情揮霍自己的天資,倨傲自負,少年不識愁滋味。直到那年,他親眼見證和自己不相伯仲的薛季和從雲端跌入塵埃,他看見瘦骨嶙峋的薛季和佝僂著跪倒在泥水中承受鞭打時依然倔強挺立的脊背他沒有參加那年的會試。同窗好友問他為什麽退卻,他笑著道“我才疏學淺,腹內空空,還得多讀些書才行,就不貽笑大方了。”

  長輩們很欣慰,誇他穩重謙遜。謝太傅特意寫了“滿招損、謙受益”幾個字勉勵他。

  他回到家鄉,疏遠昔日的狐朋狗友,每日閉門苦讀,認真研讀時文,幾年後他再次進京赴考,筆下文字已經頗具風骨,這一次他沒有辜負自己少年時的才名,一舉奪魁,高中狀元。當他頭戴金花烏紗帽,身著大紅袍,騎馬走過天街的時候,他腦海裏浮現出曲水流觴那日薛季和站在謝太傅身側靦腆微笑的模樣。

  如果薛季和沒有突遭家變他相貌出眾,氣度不凡,穿紅袍遊街時不知道會迷住多少北地閨秀。

  謝騫下意識想拿起酒杯以酒澆愁,手指抓了抓,隻抓到寒涼如霜的空氣,他用力抹了把臉,沉痛地道“我後來請好友疏通打點,想讓你好過點,教坊司的人說你病死了,屍首已經送出城焚燒祖父和我不知道你進了宮,托人在真定府幫你立了衣冠塚季和,你以後真的打算留在宮裏”

  他出身高貴,詩書滿腹,誌向遠大,怎麽可能甘心一輩子與人為奴、做一個任人輕賤的閹人羅雲瑾眼眸低垂,臉上神色冷淡,無悲無喜。

  謝騫回憶往事,幾度淚落紛紛,他卻始終靜默無言,沒有一絲被觸動的跡象。

  “謝侍郎以為我還有其他選擇嗎”他反問,語氣淡漠。

  謝騫眸中閃過一抹喜色“錢興多行不義,得意不了太久,多半不能善終,你何必蹚這渾水你可以外放到地方去,我這些年也積累了些人脈,你想去那裏我可以為你疏通關係。”

  京師看似一片平靜,其實波雲詭譎。去地方駐守或是做鎮守太監當然不如近身侍候天子這麽風光得意,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羅雲瑾抬眸,不無譏諷地問“謝侍郎想勸我和文官聯手扳倒錢興”

  謝騫一怔,搖搖頭“季和,我隻是希望你能盡早抽身。司禮監太監聽起來風光得意,真正能善終的不多何況如今朝中又是這樣的情形,一旦變天,錢興和他的黨羽有一個算一個都躲不了。你得早些為自己準備好退路。”

  “不勞謝侍郎為羅某籌謀。”羅雲瑾麵色冰冷,“夜色已深,請回。”

  謝騫沉默了一會兒,抬眸凝視無動於衷的羅雲瑾,歎口氣,麵容一肅“季和,我好歹也是魁首狀元,可我在翰林院待了這麽些年一直沒有升遷,次次考評隻是中等。宮宴上聖上命我賦詩,我回回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穩,被聖上當眾訓斥你以為我當真不修邊幅我祖父是聖上最信任的功臣,聖上早就想重用我,我不敢呐你看看朝堂都亂成什麽樣了內閣大臣一個個明哲保身、敷衍了事,讓司禮監騎在頭上頤指氣使,我一腳插進去了,到時候夾在中間受氣,怎麽全身而退”

  “季和,我不是貪戀功名利祿之人,不會勸說你和文官合作,現在的局勢太亂了,你趁早抽身為好。”

  他看著羅雲瑾,目光真誠,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羅雲瑾心如鐵石,唇邊一抹諷笑,一字一字地道“謝侍郎,薛季和早就死了。”

  他說出自己以前的名字時,神情依然沉鬱冷漠,那個才華橫溢、文質彬彬的世家公子,確實已經死去了。

  現在的羅雲瑾,心狠手辣,暴戾冷酷,早已不是過去的薛季和。

  自己每一次提起薛季和這個名字就是在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瘡疤上狠狠地剜一刀。

  謝騫怔愣良久,心中五味雜陳,苦澀地道“我當真不是來試探你的,也不是想以舊情來拉攏你羅統領,你年紀比我小,當年你在謝家的時候我和從兄弟們沒有好好待你,後來薛家出了事,他們都很後悔,那時候我們年輕氣盛,心裏佩服你,嘴上卻不肯承認羅統領,我是你表哥,你什麽時候想通了,直接來找我,我隨時恭候。”

  “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學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謝太傅如果知道司禮監那個惡貫滿盈、殘殺文官的羅雲瑾就是薛季和,該是何等的傷心失望謝騫歎口氣,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啪的一聲細響,提燈裏的燭火被夜風吹滅,一縷青煙嫋嫋騰起,滿院如水的月光。

  羅雲瑾站起了身。

  侍者聽到謝騫離開的聲音,打開門迎他進屋。

  羅雲瑾草草洗漱一番,躺倒在枕上,侍者挪燈入帳,他忽然道“把窗子支起來。”

  侍者不敢多問,恭敬應是,支起了窗扇。

  窗下一排枝繁葉茂的枇杷樹,碧綠的枝葉浸潤在如水般潺潺流淌的月華之中,階前籠下婆娑樹影。

  羅雲瑾和衣而臥,眸光暗沉,目光望向窗外,定定地凝視著那幾株枇杷樹。

  薛季和這個名字聽起來竟然是那麽的陌生謝騫張口叫他的時候,他居然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想起那年過年的時候,燈火如晝,一家人圍聚一堂,祖父抱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教他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季和啊,你要記住,薛家世代人才輩出,你是薛家子弟,讀書不僅僅隻是為了考取功名。”

  羅雲瑾揉了揉眉心,把突如其來的回憶趕出腦海。

  何其諷刺,給了他氣吞日月的抱負和誌氣,又給了他卓越的天資,偏偏讓他成了一個最為士大夫所鄙夷的閹人。

  他躺著出了一會兒神,突然猛地坐起身。

  侍者嚇了一跳,手擎燭台迎上前“統領您有什麽吩咐”

  羅雲瑾置若罔聞,幾步出了臥房,袍袖獵獵飛揚,大踏步衝到廊下的枇杷樹前,麵色冷凝。

  侍者緊跟在後麵,見他望著階前的枇杷樹發怔,小心翼翼地問“您想吃枇杷”

  枇杷的季節已經過了,而且北邊氣候寒冷,這幾株枇杷樹從移栽到現在還從沒結過枇杷果,倒是年年開花。

  羅雲瑾一言不發,伸手摘了幾片枇杷葉,五指並攏,緊緊攥住,轉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