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285
  金蘭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後的轎輦回仁壽宮,回來的時候又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獅子犬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竄到她跟前,蓬鬆的尾巴對著她搖了搖。

  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由遠及近,宮人們提著裙角追了過來,一個個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氣。

  獅子犬精神抖擻,撒歡一樣圍著金蘭轉圈,水靈靈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楚楚動人,嘴巴裏發出撒嬌似的“嗚嗚”聲。

  昭德宮的宮人尷尬地道“殿下,寶哥想讓您抱它。”

  金蘭嘴角輕抽這狗的名字怎麽和賀枝堂的小名一樣

  說話聲傳來,內官們簇擁著鄭貴妃和趙王妃過來了。

  看到自己養的愛犬又傻裏傻氣地對著金蘭撒嬌,鄭貴妃臉色登時一沉,趙王妃抬眸看了金蘭一眼。

  金蘭長睫忽閃,臉上的表情比剛才在浮碧亭前還要無辜,桃腮粉臉,乖巧甜美,誰見了都不忍說她什麽。

  發鬢烏黑,肌膚勝雪,一雙含笑的眸子,當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嬌豔明麗。

  鄭貴妃掩下心頭翻湧的思緒,似笑非笑地道“既然這狗和太子妃有緣,那就勞太子妃送本宮回宮了,免得它又滿院子亂跑亂吠。”

  金蘭從容地道“敢不敬從娘娘先請。”

  鄭貴妃詫異了一會兒,凝視她半晌這丫頭倒是膽壯,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宮,就不怕自己一杯鴆酒毒死她金蘭眉眼微彎,朝鄭貴妃笑了笑。

  鄭貴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聲扭開了臉。

  金蘭走到趙王妃身側,獅子犬歡快地跟在她身邊,時不時抬起頭對著她嗚嗚幾聲,尾巴高聳,皮毛柔順雪白。她沒有抱獅子犬,雖然昭德宮不遠,不過一路抱著這隻活潑好動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宮很快近在眼前,瀲灩的花樹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鴟吻。昭德宮正殿高居漢白玉石階之上,黃琉璃瓦單簷,麵闊七間,前後出廊,月台上四座鎏金銅香爐。廊前數株參天古鬆,樹木蔥蘢,綠蔭匝地,花架上爬滿虯曲粗壯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葉間掩映著一串串紅如瑪瑙的果實,階前紅花環繞。

  典雅幽靜,秀麗莊嚴。

  金蘭看著廊前以木籬笆花架做隔斷的垂花門,有些意外。鄭貴妃每次出席宮宴都濃妝豔裹、珠圍翠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頭上寶塔鑲嵌的嵌寶花簪釵高高聳立,站在日光下,寶氣浮動,金光閃爍,絢爛奪目,富貴之氣逼人,昭德宮卻布置得清雅莊重。

  鄭貴妃回了寢殿,歪坐在梢間軟榻上,冷著臉吩咐宮人“給太子妃上茶,上好茶。”

  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長。

  氣氛霎時僵硬。

  趙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蘭站在一起,低著頭挪到鄭貴妃跟前,為鄭貴妃捶腿。鄭貴妃沒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蘭身上。

  屏風後傳來腳步聲,一名宮人捧著剔紅茶盤走到金蘭麵前,她臉色灰白,汗如雨下,渾身直打哆嗦,仿佛手裏端著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鈞巨石,茶盤裏的茶盅玎玲響。

  所有人的視線匯集到了那隻茶盅上。

  小滿心驚肉跳,立即就要上前,金蘭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纖指端起茶盤裏的茶盅。

  眾人汗流浹背,毛骨悚然。

  金蘭感覺到所有人的注視,麵色如常,托著茶盅淺啜一口,放回茶盤裏。

  “確實是好茶,謝娘娘賜茶。”她微笑著道。

  眾人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鄭貴妃雙眼微眯,盯著金蘭看了很久,陰鬱之色斂去,臉上露出頗有興致的神情,對宮人道“我記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蘿蜜過來,拿出來給太子妃嚐嚐。”

  宮人的心又提了起來,神色緊張,嚇得簌簌發抖。內官暗暗叫苦,捧來黃花梨攢盒,打開盒蓋,用長銀筷夾起兩枚果子送到金蘭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瑩剔透,菠蘿蜜色澤金黃。

  宮人心驚膽戰。

  金蘭從容不迫,接了銀筷,一樣嚐了一小口,甜軟酥鬆,齒頰生香。

  鄭貴妃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看她毫不猶豫地吃了麵果,怔忪片刻,眸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唇邊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飄飄忽忽不知道在看什麽,歪坐著出了一會兒神後,眸光一厲,又道“給太子妃盛一碗羹湯”

  眾人嚇了一跳,一聲不敢出,齊齊跪倒在地。

  鄭貴妃怒道“都聾了嗎去盛羹湯太子妃送本宮回宮,怎麽能讓她空著肚子回去”

  宮人不敢分辯,爬了起來,哆嗦著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碗羹湯回來。茶房的爐子一直燒著,羹湯是熱的,這些天鄭貴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內官蒸了一盅潤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預備晚上送過來的。

  氣氛越來越詭異,眾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後了些,縮成一團。

  金蘭仍是一臉鎮定自若,接了羹湯,在眾人驚慌恐懼的注視中喝了一口,唇邊浮起淺笑,道“謝娘娘體恤。”

  說完,放下瓷碗,站起身,笑著告退。

  鄭貴妃抬眸,看向金蘭,眼神冰冷。

  金蘭和她對視,雙眸烏黑發亮,神情坦然,明明沒有笑,臉上卻隱隱約約浮動著笑影,目光盈盈地望過來,讓人不自禁覺得心頭敞亮,很想對她笑一笑。

  難怪太子喜歡她。

  四目相接了一會兒,鄭貴妃忽然覺得一陣心灰意懶,濃妝下的麵孔現出幾分疲倦之色,揮了揮手。

  金蘭帶著小滿幾人出去,一行人剛踏出前廊,躺在鄭貴妃腳下打盹的獅子犬立刻爬了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不停搖尾巴,嘴裏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嗚聲。

  鄭貴妃輕輕地踢了一下獅子犬“沒良心的畜生”

  獅子犬嗚嗚了兩聲,委委屈屈地縮回軟枕上。

  鄭貴妃冷哼一聲,轉頭對宮人道“看好了,別再讓它跑出去,讓人宰了還不夠燉一鍋肉”

  宮人應喏。

  鄭貴妃合眼假寐。

  趙王妃沒有離開,坐在矮幾上繼續給鄭貴妃捏腿,輕聲道“娘娘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

  鄭貴妃猛地睜開雙眼,冷冷地看著趙王妃,目光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趙王妃嚇得一哆嗦,汗都出來了。

  鄭貴妃嘴角微挑,沒有說話。

  她又不是傻子,她當然知道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她故意為難,太子妃找個妥帖的借口輕輕巧巧避過去,誰都不傷臉麵,大家心照不宣罷了。她要是還不依不饒,那最後丟臉的人隻會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妃。

  趙王妃想慫恿自己去刁難太子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夫妻倆還真般配,一樣的急功近利。

  從昭德宮出來,小滿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把汗“殿下,您怎麽敢吃昭德宮的東西呀小的剛才都快嚇死了。”

  金蘭笑了笑“不必如此,鄭娘娘隻是嚇唬我罷了。”

  看來鄭貴妃一直記得年幼的朱瑄說的那句話“我怕羹中有毒。”

  第70章 上門

  槅扇敞著,珠簾半卷,壁燈架上一枝枝燭火輕輕搖曳,燈光昏黃。

  金蘭坐在月牙桌前剝橙子,十指纖纖,指尖輕輕分開黃澄澄的橙瓣,一點一點撕掉筋膜,不一會兒就剝了一小缽。

  朱瑄看著她手指翻飛,道“讓杜岩剝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說“自己剝的好玩”剝完了,讓杜岩拿去搗碾,加鹽醃勻。

  “我親手剝的,你吃點吧。”她把碟子推到朱瑄跟前,“不過你脾胃虛寒,不能多吃,吃兩隻就夠了。”

  桌上有盤蒸好的螃蟹。九月團臍十月尖,現在的螃蟹還沒到最味美的時候,不過金蘭是吃不出其中分別來的。膳房的螃蟹是太監一隻一隻親自挑的,隻隻膏肥肉厚,甘香酥軟,豐腴香滑,蘸著橙齏吃還有股淡淡的鮮甜,含一口在嘴裏細細品味,滿嘴都是鮮香甘肥。

  杜岩準備了鎏金蟹八件,一樣樣擺放在桌前。朱瑄剛剛洗漱過了,穿了件淺色寬袖道袍,卷起袖子,不要人伺候,自己剝螃蟹。他剝蟹的動作很優雅,慢條斯理的,纖長的手指慢慢揭開蟹殼,沒用蟹八件,不一會兒就利落地拆出蟹肉蟹膏,盛在小碗裏,推給金蘭“我不愛吃螃蟹,你吃。”

  金蘭詫異地看他一眼“那你怎麽讓膳房預備蒸螃蟹”

  他今天剛回來就吩咐宮人去膳房傳話說要吃螃蟹,杜岩親自看著太監選螃蟹、上籠屜蒸,她怕他多吃了傷胃,還特地準備了暖胃的湯。

  朱瑄繼續低頭剝螃蟹“今天在浮碧亭吃沒吃著螃蟹”

  金蘭呆了一呆,恍然大悟,不知道該說什麽。

  朱瑄知道今天鄭貴妃突然出現在宴席上,怕她玩得不開心,沒吃上螃蟹,所以才讓膳房晚上做這個。

  她笑了笑,“你怎麽知道我沒吃著螃蟹我把我剝的那隻螃蟹讓給薛娘娘了,她親手剝的螃蟹被鄭貴妃吃了。”

  薛娘娘氣得咬牙切齒,她勸不住,隻好把自己的螃蟹給了薛娘娘,哄了好久,薛娘娘才平息了怒火。

  她一邊吃朱瑄給她剝的蟹膏,一邊笑著說了宴席上的事。

  朱瑄靜靜聽著,又剝了幾隻,怕她吃多了傷胃,沒繼續剝了。

  金蘭眼神示意杜岩幾個人退出去,小聲問他“鄭貴妃和周太後什麽時候鬧僵的”

  她問過黃司正了,以前鄭貴妃對周太後很尊敬,至少明麵上不會讓周太後難堪。而周太後雖然不喜歡鄭貴妃,奈何兒子就是寵愛鄭貴妃,她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宮井水不犯河水,不像現在這樣劍拔弩張。

  朱瑄道“有三四年了鬧得最厲害的那次驚動了乾清宮,後來不了了之。”

  周太後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肚子爭氣生了一個好兒子嘉平帝,錢太後無子,她的兒子成了皇帝。嘉平帝很孝順,登基以後對周太後幾乎言聽計從。周太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甚至差點逼迫嘉平帝廢掉錢太後。前朝大臣怒不可遏,集體跪在文華門外長跪不起,嚎啕大哭。那時嘉平帝剛剛登基,夾在朝臣和母親中間左右為難,無奈之下隻好一麵假意答應母親,一麵鼓勵朝臣繼續反對。

  周太後驕橫固執,可見一斑。

  鄭貴妃年輕的時候從來不和周太後對著幹,事事都順著周太後,還一度和周太後聯手欺淩錢太後。等鄭貴妃站穩腳跟以後,漸漸就不耐煩和周太後虛情假意了。這兩年更是直接撕破了臉。

  一個是生養自己的母親,一個是共患難的愛妃,嘉平帝束手無策,隻能和稀泥。

  錢太後逝世後,周太後成了後宮最尊貴的人,她是嘉平帝的生母,和後妃沒有利益衝突,安享尊榮。鄭貴妃手段蠻橫,為了固寵配置親信、排除異己,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後宮之中周太後的名聲越來越好,鄭貴妃則成了眾矢之的。

  “她們鬧她們的”朱瑄給金蘭夾菜,“你不必管她們,要是她們做得過分了,你不要忍著。”

  金蘭嗯一聲。

  她用不著為周太後和鄭貴妃誰更強勢而發愁,朱瑄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周太後和鄭貴妃都不敢輕易拿捏她。她進宮以來周太後一直對她很和氣,鄭貴妃雖然陰陽怪氣,也不會真的拿她怎麽樣。

  金蘭抬眸,看一眼朱瑄這就是他謹慎勤勉、絲毫不肯放鬆的原因,他知道東宮的榮辱係於他一身,隻要他還是儲君,誰都不能輕看她。

  他那麽努力那麽辛苦,為的就是讓她不辛苦。

  她心口忽然跳動得厲害。

  朱瑄看她,神情溫和“記住了”

  她笑著點點頭,繼續吃蟹,目光落到泛著甜淨光澤的白瓷碟子上,想起昭德宮的那隻狗,一臉疑惑地道“我今天搽的還是玉簪粉,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鄭貴妃養的那隻獅子犬非要跟著我。”

  朱瑄笑了一下“你有孩子緣,貓貓狗狗就和孩子一樣,也喜歡親近你。”

  金蘭失笑。

  好像確實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