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532
  徐甫今年六十歲,曾經兼任東宮講讀官,今年被嘉平帝提拔參預機務,他入閣時間尚淺,處處受製,不過厭惡鄭茂的年輕官員大多站在他這邊。

  朱瑄和徐甫說了幾句閑話,徐甫小聲道“殿下,謝太傅要回京了。”

  謝太傅當年被人攛掇,差點捅出大簍子,觸怒嘉平帝。謝騫勸祖父回鄉避風頭,謝太傅意氣消沉,辭官歸鄉。前些天嘉平帝生日,謝家老家隻送了些尋常的土產應景。旁人都以為謝太傅這是真的萬念俱灰了,不曾想嘉平帝看到那幾壇子醃菜後卻大受感動,特意把謝騫叫到跟前詢問,謝騫笑眯眯道“祖父年老,在家不過每日含飴弄孫罷了。”

  嘉平帝沉默良久。

  徐甫道“今天聖上又提起了謝太傅。”

  嘉平帝最近時常感念往事,謝太傅是扶持他登基的大功臣,曾幾次救他於危難之中,他多次提及謝太傅,司禮監那邊心眼通透,已經準備擬旨召謝太傅回京。

  朱瑄平靜地道“太傅為人正直剛烈,回京是好事。”

  徐甫點頭,雖然謝太傅迂腐莽撞,可正因為如此,謝太傅的回歸對東宮更有利,滿朝文武隻有這位老太傅敢指著昭德宮的方向大罵鄭貴妃是“老婦”。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就見一名身著織金雲肩喜相逢蟒圓領袍的太監在一眾內官的簇擁中匆匆而來,走到廊下,翻身上馬,身後的人緊隨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踏出宮門,疾馳而去。

  徐甫望著馬背上那道遠去的挺拔背影,喃喃道“這是去謝家頒旨的。”

  朱瑄唇角一挑去謝家頒旨的人是羅雲瑾

  這下有好戲看了。

  地上泥土未幹,馬蹄踏過,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印記。

  羅雲瑾手挽韁繩,麵色陰沉。

  他身後的緹騎提心吊膽統領一直避免和謝騫見麵,今天嘉平帝命他去謝家頒旨,這回真的是避無可避了。

  但願統領不會和謝騫起衝突。

  一行人各懷心事,冷著臉出現在謝家別邸門前時,謝家老仆嚇了個魂不附體,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大官人整天吊兒郎當、惹是生非,沒有一個當官的正經模樣,真讓老太爺說準了,如今大禍臨頭,錦衣衛來拿人了老仆哭嚎著衝進院報信。

  謝騫今天沒去千步廊,午睡醒來,正摟著從江南帶來的瘦馬侍妾逍遙快活,門板忽然被拍得震天響,伴當趴在門前,急得團團轉“大人,宮裏來人了”

  謝夫人留在老家侍奉公婆,家中沒有女主人主持內務,宮中忽然來人,管家做不了主,一時之間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等謝騫匆匆穿好官服、戴好巾帽迎出來的時候,羅雲瑾已經大馬金刀地坐在堂中等著了。身著袍服的緹騎站在他兩側,腰佩彎刀,氣勢洶洶。謝家仆從戰戰兢兢,跪了一院子。

  謝騫捂著帽子一腳踏進院子時,忽然覺得好像羅雲瑾才是謝家的主人,自己倒像是個冒冒失失闖入人家地盤的小毛賊。

  他早就聽說過羅雲瑾的大名,可惜一直無緣一見。

  據說這個太監博通書史、才華橫溢。內書堂的宦官不需要學舉業文章,教授通常會側重教他們經史書鑒和典章製度,羅雲瑾卻擅長製藝,能寫出讓孫檀拍案叫絕的好文章,孫檀曾拿著他的文章讓翰林院的同僚傳閱,說羅雲瑾如果能夠參加科舉考試,必定榜上有名,而且一定名列鼎甲。

  能名列鼎甲的有誰狀元,榜眼,探花。

  謝騫就是狀元。他和孫檀是同鄉,孫檀年長他十幾歲,為人樸直,不會輕易誇一個宦官。他相信孫檀的眼光,一直很想會會羅雲瑾。可是說來也怪,明明都在京師,隻要他出現的場合,羅雲瑾總會因為各種原因不在。眾人說羅雲瑾一定是怕在他麵前露怯所以故意避而不見,他一笑置之,沒有強求,畢竟隻是一個閹人,沒有和他一較高下的資格。

  今天終於見到本尊了。

  謝騫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羅雲瑾。

  這一看,隻看到一張雪白的臉。

  羅雲瑾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五官精致,臉上塗了厚厚的粉,一身大紅蟒衣,遠望竟然有點貌若婦人的意思,不過他脊背挺直,氣度凜然,不像一般宦官那樣幽陰古怪。

  謝騫眉頭微蹙怎麽覺得這人有點麵善好像在哪裏見過。沒來得及細想,禮官上前,示意他下跪接旨。

  他照著禮官的指引跪下。

  羅雲瑾上前宣旨,聲音粗啞。

  謝騫心裏暗暗嘖了一聲可惜了一張好臉

  嘉平帝的旨意很簡單,召謝太傅歸京,大概是怕老師太固執不肯回京,又給謝騫升了官,讓他兼任東宮講讀。

  謝騫嘴角直抽每次升官都是因為祖父,他這輩子別想在祖父麵前挺起腰杆了他笑著謝恩,示意管家準備酒飯款待宮裏的內官,管家剛上前,還沒說上幾句奉承的話,羅雲瑾轉身就走。

  管家一呆這些閹人最為貪婪狡詐了,油鍋裏的錢他們也敢伸手去撈,謝家還沒送上孝敬呢,羅統領怎麽就走了真讓他們走了,謝家以後怎麽和內官打交道

  管家飛快撲上前,攔住另外幾名眼神一直亂飄的內官,“爺爺們辛苦一趟,家中備了酒水,不成敬意,請爺爺們謝謝腳再走。”

  內官們麵露為難之色,齊齊看向羅雲瑾,顯然以他馬首是瞻,他不開口,沒人敢留下。

  羅雲瑾鐵石心腸,拂袖而去。

  內官們垂頭喪氣,一臉懊喪地跟了上去。

  管家目瞪口呆“今天倒是奇了這些閹人居然也清廉起來了”

  謝騫眉頭緊皺,站在階前,目送羅雲瑾走遠。片刻後,他眼珠滴溜溜一轉,先轉身回正堂,吩咐老仆親自送信回鄉,護送謝太傅和他的妻子北上。

  老仆喜滋滋道“還是大人您的主意好,一定是您送的那幾壇子醃菜讓萬歲爺爺想起老太爺了。”

  謝騫一笑。

  送醃菜確實是他的主意。謝太傅性子太迂了,在老家悶了幾個月,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勸諫疏,文中直言不諱地指出嘉平帝這些年荒怠政務、寵幸閹豎、沉溺聲色等諸多過失,勸嘉平帝遠離閹豎,恢複經筵製度。謝騫看到信以後直接翻了個大白眼,照著祖父的筆跡寫了幾首祝壽的詩,剛好妻子讓老家人送了幾壇醃菜給他,他讓人將祝壽詩和醃菜一起送進宮。

  如果真把祖父的勸諫奏疏送上去,一家子的前途就都毀在祖父手上了。

  囑咐完事情,謝騫摸了摸胡子,一臉深思。

  他以前肯定見過羅雲瑾。

  謝騫站起身。

  孫檀和他住一個巷子,走過去不遠。

  第67章 送書

  羅雲瑾回宮複命,從乾清宮出來,正好撞見皇太子朱瑄在文官的簇擁中步下石階。

  暮色深沉,晚霞漫天,朱瑄頭戴烏紗冠,一身大紅紵絲蟠龍圓領常服,腰束玉絛帶,腳踏烏皮靴,俊秀儒雅,風儀出塵。

  文官們眾星捧月般圍繞在他身周,小心翼翼又略帶興奮地和他攀談,他不怎麽開口,看起來溫和斯文,可所有人都在暗暗揣摩他的喜怒,言語之間十分恭敬。

  羅雲瑾留心多看了幾眼,都是些六部六科品級低下的年輕官員,不會引起嘉平帝的猜忌,也不會讓司禮監那邊抓住什麽把柄。

  他退後兩步,站在階前等著。

  朱瑄走近,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揮了揮手,文官們立刻散了。

  羅雲瑾跟上朱瑄,粗噶的嗓音響起“聽說殿下昨日帶著太子妃去了一趟廣寒殿。”

  朱瑄道“不錯。”

  羅雲瑾撩起眼簾,眸光明銳“殿下都告訴她了”

  微風拂過,簷角懸鈴玎玲作響。

  朱瑄立在階前,晚風吹起他的衣袍,他凝眸望著琉璃瓦上浮動的餘暉,唇邊掠過一絲笑影“能讓她知道的都告訴她了。”她不需要知道的會永遠埋在他心底。

  羅雲瑾看一眼朱瑄,再一次佩服他的定力和果斷。當年那個矮小瘦弱、整天病懨懨的小皇子,到底還是等到了她。他心中惆悵,隨即自嘲一笑,時至今日,他有什麽資格感歎朱瑄的堅持他挪開了視線,說起另外一件事“趙王前些時送了一尊玉佛給錢興的幹兒子。”

  朱瑄皺眉。

  趙王還真是執迷不悟,錢興不可能真心扶持他,隻是利用他而已。不過他也許清楚這一點,他也在利用錢興。

  自古天家無骨肉。

  內官牽著馬等在宮門前,朱瑄蹬鞍上馬,想起羅雲瑾去謝家宣旨的事,很想問一句謝騫有沒有認出他這個故人,目光漫不經心地從羅雲瑾身上劃過,沒有問出口,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事了,他有圓圓陪在身邊。

  羅雲瑾立在原地,目送朱瑄遠去。

  之前他以為朱瑄之所以不殺他是因為他知道過去的圓圓如果朱瑄殺了他,那朱瑄連一個可以一起追憶圓圓的人都找不到也許朱瑄會以為一切都是夢,他是圓圓存在過的證明。現在他發現朱瑄不殺他的原因遠不止於此。

  他站在蒼茫的暮色中出了一會兒神。

  這晚朱瑄果然回來得比前些時要早。

  金蘭迎出宮門,摟住他胳膊,抬起頭,借著簷前高掛的絳紗燈放出的暈光仔細端詳他。

  朱瑄柔聲問“看什麽”

  金蘭踮起腳親了他一下,笑著答“看你好看。”

  他不說話了。

  跟隨的近侍抿嘴偷笑。

  吃飯的時候,金蘭問朱瑄“今天的金玉羹你喝了沒有院判說藥膳雖然補身子,不過不能多吃,金玉羹裏沒放黃精、茯苓之類的藥材,就是些曬幹的栗子、淮山,用羊湯做底細細熬了,說是能調脾胃、補虛羸,我嚐了一口,有點淡,你覺得好不好喝嫌淡的話明天讓小滿加些枸杞。”

  朱瑄靜靜聽著,說“不必加枸杞了,這樣就很好。”

  表情平靜,看起來不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直到洗漱之後睡下,床帳低垂,他才摟著金蘭說“以前沒人給我送膳湯。”

  金蘭愣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什麽,忍不住笑了,他反應可真慢。

  “那我明天接著送,後天也送,大後天還送,以後天天送。”

  他記得天天逼她喝補湯,怎麽不記得讓膳房給他也熬藥膳呢真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

  朱瑄低低地嗯一聲,手指輕撫她的手腕,“我吃醉的時候拉著你的手不放疼不疼”

  金蘭早就忘了這件事,晃了晃手,滿不在乎地道“當時有點疼,不礙事,一會兒就好了。”

  朱瑄扳著她的肩膀讓她翻了個身,麵對著自己,低頭看著她清亮的雙眸“以後我要是再這樣,你記得離我遠一點,不要理會我,等我好了再說。”

  他怕自己控製不住,真的傷著她。

  金蘭輕笑“什麽是好了”

  朱瑄俯身吻她含笑的眼睛,“我不犯渾的時候。”

  金蘭捏捏他的臉。

  他平時從容冷肅,謹慎老成,走一步看九步,什麽事都要考慮周全,事事都幫她想到了,如果不是酒後醉意朦朧,他是不是永遠不會表現出他的委屈和不甘她寧願他把悶在心裏的情緒發泄出來,也不想看他一個人在那裏胡思亂想,他背負的東西已經夠多夠重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鬱積於心,不是好事。

  要是她不逼著他坦白的話,他什麽時候才會告訴她呢金蘭心中酸痛,捧住朱瑄的臉,湊近了些吻他的唇,柔聲道“五哥,以後不高興了就告訴我,好不好”

  朱瑄沒有說話,低頭親她,吻落在她瑩潤的脖頸間,手指挑開了她的衣襟。

  金蘭捉住他的手,低聲說“院判說你這幾天不宜房事要你收斂神思,你忘了”

  她聲音軟綿綿的,又酥又軟,帳中聽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朱瑄反握住她的小手,無動於衷,忙得沒時間說話。

  金蘭驚呼一聲,咬住了唇,扯著朱瑄的頭發推開他的腦袋,氣息微亂,又氣又笑“和你說正經的,誰叫你大雨天不管不顧地往外衝,還好這幾天沒咳嗽今晚分被窩睡,你別過來。你要是胡來,我明天就挪到暖閣去睡。”一看到朱瑄敞開的衣襟裏露出的胸膛她就會想起那天的情景,門窗敞著,她隻好往他懷裏鑽,外麵冷颼颼的,被子裏一團火熱然後想到院判的提醒如果院判再提醒一次,第二天整個太醫院都會知道的她說著卷起被窩鑽了進去,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包成一隻粽子,不許他伸手。結果裹得太緊動彈不了,想開口叫他幫忙又不好意思,隻能一點一點拱啊拱的慢慢挪回枕頭上。

  朱瑄無奈地笑笑,手撐著腦袋,含笑看她怎麽折騰,等她終於躺好了,抱著她平息了一會兒,輕撫她露在被窩外麵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