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494
  掃墨沒有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地道“不敢瞞著千歲爺,少詹事他們也在觀望。宮裏宮外的人都知道羅雲瑾是孫檀教出來的得意門生,羅雲瑾一心向儒,從不把自己當宦官看,朝中不少大臣認為可以拉攏他對付錢興。”

  內書堂的老師通常由翰林院的官員擔任。翰林院的進士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十年頭懸梁錐刺股的寒窗苦讀,為的是光宗耀祖、一酬壯誌,而不是給閹人當老師。他們心高氣傲,不屑去內書堂教宦官讀書,哪個倒黴的不幸領了這個差事,圓滑精明一點的就裝病推托,性情暴烈的直接棄官回鄉,更多的人是領了差事以後敷衍了事,每天去內書堂走個過場。

  當年先帝曾從新晉進士中挑選出幾名才學優異者,準備任命為內書堂教授,其中一人察覺到先帝的意圖後,不應而出,為士大夫所宣揚稱頌,認為他氣節凜然,守住了文人風骨,一時傳為美談。先帝也沒有責罰那位進士,依舊授予給事一職。

  孫檀卻是個例外。他被任命為內書堂教授時,曾對同鄉謝騫說“宦官乃是天子近臣,立天子左右,可使識詩書、知義理、習為善、懂大義,不致為害社稷。”他認為嘉平帝親近宦官,那麽應當好好教導宦官,讓宦官懂得大義,把他們培養成和文官一樣的忠臣。而且嘉平帝長期不上朝,文官想見他一麵難如登天,教導好深宮宦官才能保證嘉平帝身邊始終有通曉明經史書的人才,以備他顧問。

  羅雲瑾就是孫檀精心栽培的得意弟子。如今羅雲瑾位居要職而且和錢興水火不相容,文官蠢蠢欲動,想勸說孫檀出麵招攬羅雲瑾。

  既然羅雲瑾不屑宦官身份,何不利用這一點勸他和文官聯手須知宦官也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文書房出身的宦官喜歡以儒家弟子自居,平時起居坐臥模仿士大夫做派,渴望和文臣結交,羅雲瑾亦不能免俗。

  朱瑄皺眉,似笑非笑“請孫檀出麵”

  孫檀和羅雲瑾早就決裂了,羅雲瑾這些年從未在人前提起孫檀,孫檀也隻當從沒教過羅雲瑾,師生形同陌路,文官居然還以為兩人師徒情深又或者文官太自信了,以為隻要他們紆尊降貴主動示好,羅雲瑾一定會感恩戴德、甘為文官驅使。

  羅雲瑾沒有那麽傻,也沒有那麽短視。就算他沒和孫檀鬧翻也不會答應和文官合作。

  朱瑄放下手裏的書,命人請來少詹事、諭德、洗馬等人,告誡道“司禮監之爭是司禮監的事,你們記住,羅雲瑾有調兵之權,他和錢興孰勝孰負,隻看聖意。”

  少詹事幾人怔了半晌,心驚肉跳,齊齊變了臉色,恭敬應是。

  司禮監由誰掌控錢興嗎並不,司禮監是嘉平帝用得最順手的一把刀。錢興權勢滔天,控製朝政,結黨營私,黨羽遍布內外兩朝,文官恨之入骨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然而他的榮辱不過是嘉平帝一句話的事。此前秉筆太監楊安也煊赫一時,一旦觸怒嘉平帝,轉眼就鋃鐺入獄。

  楊安在獄中揭發錢興,供詞裏曆數錢興的十幾條罪狀,嘉平帝隻口頭斥責錢興,並未深究。可是之後嘉平帝命羅雲瑾身兼數職,委以重任,不就是在分錢興的權嗎嘉平帝到底還是對錢興有了不滿,所以提拔羅雲瑾遏製錢興的勢頭。

  說到底,楊安的慘死、錢興和羅雲瑾的相爭隻是嘉平帝平衡司禮監的手段罷了。

  難道嘉平帝不知道錢興建議由羅雲瑾領舞是在刻意羞辱後者嗎嘉平帝知道。

  少詹事回過味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們居然還想聯合羅雲瑾對付錢興,簡直是老虎頭上拔毛,羅雲瑾可是能帶兵打仗的太監少詹事幾人告退出來,長出了一口氣,對望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太子果然穩重。”

  東宮地位日益穩固,屬臣難免想謀求更多,最近朝中六部官員都在看司禮監的熱鬧,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他們也有些按捺不住,實在是目光短淺。越是這個時候,東宮越不能急躁,更不能隨意卷入司禮監的紛爭,否則隻會觸怒嘉平帝,前功盡棄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還沒到掉以輕心的時候。

  諭德壓低聲音歎道“隱忍多年,靠的不單單是耐心和毅力,還有縱觀全局的眼力啊。”

  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隻要東宮不自亂陣腳,任誰也休想動搖皇太子的地位。

  門扇合上,少詹事幾人的腳步聲慢慢飄遠。

  朱瑄沉聲吩咐“約束東宮,若有人往司禮監那邊伸手,不必來報,你可以先自行處置。”

  掃墨應喏,恭敬侍立,頭垂得更低。

  朱瑄看了會兒奏本,接著看治河奏議。

  洗馬他們是文臣,瞧不起宦官,在麵對宦官的事情上總有些浮躁。這並不是什麽大毛病,如果文臣和宦官好得密不可分、親如一家,該著急的是皇帝。宦官、禦史本來就是他們朱家用來遏製文臣的手段。

  敲打幾句就夠了,少詹事他們懂得分寸。

  殿中角落的銅鎏金胡人戲獅薰爐裏燃了水沉香,淡雅香味從鏤空花紋裏逸出,香煙細細。

  長廊裏忽然傳來說話聲,掃墨看一眼全神貫注看奏議的朱瑄,輕手輕腳走到側門邊上,眉頭緊皺“誰在大聲說話拖出去”

  一句話還沒說完,來人走到他麵前,手裏捧了隻剔紅捧盒,笑嘻嘻道“是我。”

  掃墨認出來人,立刻收斂怒意,話鋒陡然一轉,笑著問“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麽吩咐”

  小滿朝捧盒努努嘴,說“殿下讓膳房給千歲爺熬了補氣的膳湯,叫我趁熱送過來。”

  掃墨立刻示意小內官趕緊打起簾子,讓他進殿。

  “千歲爺”掃墨一溜小跑,奔至書案前,“太子妃殿下讓小滿送膳湯過來。”

  朱瑄抬起頭,沒有多問,放下書,挪到側間桌前。

  小滿捧著捧盒上前,掃墨接過,揭開蓋子,端出湯碗,捧盒裏塞了棉花團,一路從東宮端過來,羹湯還是滾燙的,直冒熱氣。他先取了份幹淨碗筷,舀出一點自己嚐了,然後送到朱瑄麵前。

  朱瑄拿起匙子喝湯,他喝湯和吃藥一樣,動作優雅,不過速度很快,悶頭就喝完了。

  小滿抓著捧盒,滿臉是笑“小的出來的時候,殿下千叮嚀萬囑咐,要小的一定守著千歲爺,等千歲爺喝完了湯才能回去。千歲爺這就喝完了,殿下知道了肯定高興,少不了賞賜小的。”

  掃墨啐他一口,笑罵“那你還不趕緊跪謝千歲爺”

  小滿馬上跪下了,“謝千歲爺”

  朱瑄唇邊浮起幾絲淺笑,示意掃墨賞小滿。

  小滿笑得合不攏嘴“謝千歲爺賞賜小的今天運道好,能得兩份賞呢”

  閣中氣氛不複剛才的沉重肅穆,侍立的宮人知道朱瑄這會兒心情很好,都大膽地笑出了聲。

  小滿沒有立刻就走,又道“殿下還吩咐,讓小的給千歲爺帶句話,殿下說千歲爺用了午膳以後該走動走動消消食,別光顧著看書,積了食不消化。”

  朱瑄點點頭“你回去告訴太子妃,孤記住了。”聲音裏有淡淡的笑意。

  小滿笑著告退。

  朱瑄站起身,果然沒有立刻回書案前看書,緩步出了書閣,來到後院。

  後院鴉雀無聲,庭中磚地上跪了一個人,他不知道跪了多久,臉色蒼白,滿臉是汗,胸前被汗水浸濕了一塊,衣衫緊緊貼在身上。

  走廊裏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都是些穿圓領、戴紗帽的年輕內官,幾十個人垂手站著,視線集中在跪著的那人身上,屏息凝神,一聲咳嗽不聞。

  第66章 謝家

  昨日幾乎落了一整天的暴雨,宮人用細竹竿在階下搭起了花架,花架間蒙上厚厚的帷布,以防階前花池子裏栽種的十丈珠簾被大雨打殘。雨過天晴,帷布已經拆除了,花架還立在階前,十丈珠簾高有四尺,花瓣纖長,一直垂到地麵上,微風輕拂,廊下層層疊疊的花朵之間蕩開金燦燦的漣漪。

  磚石地上濕漉漉的,內官還沒來得及清掃被泥水衝出禦溝的枯枝敗葉,木香天剛亮就被他的提督太監拎到庭中下跪,一早上水米未進,在晴日下曬了半天,麵色發黃,唇上起了細泡。

  朱瑄站在階前,負手而立。

  木香跪在地上打了個哆嗦,廊下圍觀木香受罰的內官無不噤若寒蟬,戰戰兢兢。

  掃墨小聲問“千歲爺,您看該怎麽處置木香”

  朱瑄沒有看木香,目光落在一株挺立的十丈珠簾上,反問“你說該怎麽處置”

  掃墨想了想,道“他稟報的時候故意添枝加葉,挑撥千歲爺和太子妃殿下,理應嚴懲,以儆效尤。”

  如果不是木香匯報時有意添鹽著醋、閃爍其詞,太子爺不會翻倒醋缸和太子妃吵架,太子妃也不會一怒之下搬出寢殿雖然很快就搬回來了,但是如果太子妃沒有搬回來呢這件事必須從頭梳理清楚,才能避免再有下一次。

  朱瑄淡淡地道“若不是孤自己心中耿耿於懷,他也挑撥不了。”

  掃墨一愣,沒想到朱瑄居然承認他自己多疑。發生這種事情,一般人會把所有罪責全部推到回稟的下人身上,以他皇太子的身份,他隻需要說木香刻意搬弄是非,這事就算是過去了,沒有人會怪他。若太子妃還為這事生氣,把木香推出去給太子妃泄憤就是了。

  太子卻沒有這麽做。

  朱瑄忽然問“孤前天回寢殿有沒有傷著她”

  掃墨呆了一呆,反應過來,連忙搖頭。

  朱瑄微微蹙眉。

  掃墨打了個寒戰,知道什麽都瞞不過太子,隻得老老實實道“您抓著太子妃的手不放,太子妃打碎了湯碗,手腕上掐出了一點青痕不過第二天就好了連藥都不用抹”

  朱瑄輕輕歎了一聲“下次我再這樣,提醒我去偏殿安置。”他平時再沉著隱忍,也有收不住脾氣的時候,她剛走的那一年,他滿身戾氣,瘋起來誰都攔不住,這幾年是越來越沉穩謹慎了,水波不驚,鋒芒盡斂,不過碰到她的事,他還是難以克製。

  掃墨恭敬應是。

  朱瑄轉身回書房。

  見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提督太監一頭霧水,躬身走到掃墨跟前“千歲爺怎麽說”

  掃墨回頭,冷冷地道“千歲爺仁厚,留木香一命,打發去南直隸罷。”

  提督太監心中暗道可惜。南直隸那是養老的地方,曆來隻有獲罪的老太監才會被趕去南直隸。木香年紀還小,剛剛從內書堂出來就被撥到東宮伺候,前途無量,若能伺候得好的話,以後也能和掃墨、杜岩這樣成為太子的近侍,升任太監是遲早的事,可惜他生生斷送了自己的前途被打發去南直隸的宦官有哪個能東山再起的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太子留了木香一條性命,可太子不會再給木香重來的機會。

  木香連求饒的話都沒嚷出來就被人塞住嘴巴拖了下去,磚地上一條長長的拖痕。小內官們雙腿顫顫,目露恐懼之色。

  提督太監看著木香被拖走,心有不忍,笑著道“他也隻是一時糊塗,不是成心挑唆,打發去內官監磨煉一下也就懂事了。”

  掃墨看他一眼“你就省省口舌吧,別為這種人求情,事關太子妃殿下,千歲爺不會留情。木香現在對太子妃殿下必有怨憤之心,你覺得千歲爺會把這種人留在東宮嗎”

  不管木香的含糊其辭是無心還是刻意,皇太子不可能允許他繼續留在太子妃身邊伺候。

  提督太監心裏一緊,忙道,“是我想岔了,我也是,何必為那個蠢東西多嘴”不再提起木香一個字,問,“你看讓誰頂空出來的缺合適”

  廊下站著聽訓的這批小內侍是東宮經過層層篩選從內官監那邊討過來的,每個人身上都打上了東宮的烙印,他們都在內書堂上學,東宮主殿有空缺時會先從他們中挑選聰明能幹的頂上去,內官監那邊根本插不了手。

  掃墨思忖片刻“把洪山叫來。”

  提督太監走到廊前叫了一聲,一名唇紅齒白的小內侍立馬麻溜出列,快步跑到掃墨麵前“聽公公吩咐。”

  掃墨嗯一聲,道“木香犯了錯,以後你來頂他的缺,你回去把鋪蓋收拾了,今天就去提督太監那裏領牌子,有人教你站班輪值的規矩。你素日聰明伶俐,規矩也好,好好當差,日後自有你的造化。記住一條,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再到貴人跟前去,別衝撞貴人。貴人不叫你,你別往上瞎衝瞎撞。”

  洪山大喜過望,忙謝恩,跟著掃墨走出長廊。

  掃墨叮囑他“你記住,伺候貴人要的是小心謹慎,別學木香自以為是。太子妃殿下仁善寬厚,遇事不喜聲張,千歲爺不放心,這才讓人跟著服侍太子妃。”

  太子派人看著太子妃,那是因為太子尚不能掌控整個後宮,太子妃又是一副菩薩心腸,太子怕太子妃出了東宮之後被人欺負。木香自作聰明,以為他領的是監視的活計,看到太子妃有心事就立刻邀功似的在太子麵前嚼舌根,簡直愚蠢至極洪山笑眯眯道“小的記住了,謝公公栽培。”

  下午朱瑄就去找了戶部尚書,沒有提宋素卿的折子,隻問了些疏浚賈魯故道的事。

  戶部尚書是人精,立刻猜出朱瑄的來意,客客氣氣談了幾句,轉頭就問下屬“宋素卿那邊出什麽狀況了”

  下屬翻出宋素卿催促戶部發銀的信函,一臉為難“司禮監那邊扣著折子不放,到處都要用錢,太後又要修佛塔,實在湊不出宋總督要的數量”

  戶部尚書麵色一沉,手中茶盞“哐”的一聲砸在桌沿上,冷笑“司禮監扣著折子不放是司禮監的事,你們既然收到了宋素卿的信函,為什麽瞞著不說”

  下屬嚇得麵如土色,小心翼翼地道“老先生勿怪,實在是事情繁多,下官這些時忙著萬壽節慶典的事,一時耽擱了。”

  戶部尚書搖搖頭“別和我打馬虎眼。司禮監是司禮監,戶部是戶部。治河的銀子年年都備著,怎麽今年就拿不出來了你們不過是厭惡宋素卿為人,故意為難他罷了胡鬧治河工程是皇太子一力促成的,輕慢不得,你們為難宋素卿,宋素卿不能把你們如何,難道皇太子就會袖手旁觀嗎”

  皇太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下屬麵紅耳赤地道“下官愚昧。”

  戶部尚書冷哼一聲。

  掌印太監錢興隻手遮天、胡作非為,元輔鄭茂溜須拍馬、一心逢迎,內閣徹底被司禮監壓製。嘉平帝厭惡文官,他和其他幾位尚書很識時務,辛辛苦苦幾十年才爬到如今的位子,不想落得和前任內閣大臣一樣身死錦衣衛詔獄的悲慘下場,平時能忍就忍,遇事從不出頭,搓圓捏扁,隨嘉平帝喜歡,隻要能保住眼前的榮華富貴就行。

  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真的怕了司禮監。

  皇太子就是文官的希望,宋素卿治理好河患,功勞隻會記在皇太子身上,戶部這些蠢貨為了一己私欲為難宋素卿,吃飽了撐的戶部尚書養尊處優慣了,不想將來落得一個晚景淒涼,連錢興那幫絕子絕孫的閹人都懂得廣收義子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何況是家大業大的他呢他不會傻到挺身而出為皇太子出頭,但也絕不會蠢到慢待皇太子。

  朱瑄從戶部值房出來的時候,剛好遇見文淵閣大學士徐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