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604
  “圓圓,我以為可以和你重新認識,我以為自己不介意從頭再來你還沒有遇上我,我不該逼你接受這一切,可我已經等了你六年,我不能忍受你再和羅雲瑾有什麽瓜葛”他語氣冷冽,“你不要去找他。”

  金蘭長長地歎口氣,湊上前親朱瑄“我沒有去找他我威脅你的話是騙你的,羅雲瑾今天不會去仁壽宮,我也不會去長街等他我隻想聽你親口告訴我關於圓圓的事。”

  朱瑄一愣,柔情湧動,低頭吻她,“圓圓,我昨晚不該凶你我錯了。”

  金蘭失笑,他居然還記得道歉很好,態度還算誠懇。

  “以後不許亂發脾氣”她豎起手指戳了戳朱瑄的胸膛,“下一次再這樣,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麽狠話,隻好道,“我就一個月不理你。”

  朱瑄聽出她語氣裏的笑意,捧住她的手,低頭吻她指尖。

  她總是這麽寬容,舍不得對他太嚴厲。

  說話間,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勢漸緩,飄蕩的帳幔垂落下來,大敞著的門邊濕漉漉的全是水痕。

  朱瑄下了床,撿起剛才甩落在床前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幫金蘭穿上,自己也穿戴好了,轉身,用鶴氅把她從頭到腳裹起來她頭發太亂了,挽發的發須又被他扯斷了,這裏沒有妝奩,沒法梳發髻,杜岩他們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能包起來。雖然欲蓋彌彰,但是總比頂著亂蓬蓬的頭發要好。

  杜岩、掃墨和小滿一直在外麵廊廡裏等,幾人不敢進屋,凍得直打哆嗦,終於看見朱瑄出了門,忙上前迎奉。目光落到被朱瑄緊緊摟在懷裏、藏在寬袖底下、隻露出瑩白下巴的金蘭身上,趕緊飛快挪開,不敢多看。

  朱瑄攬著金蘭走下高閣,回頭凝望廣寒殿的東南角。

  金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裏的坡頂栽了一株石榴樹,雨絲飛揚,石榴樹靜靜矗立她心有所感,陸瑛和羅雲瑾同時出現在廣寒殿,應該是在祭拜她,那棵樹也許就是墓碑。

  這種感覺很奇怪,樹下埋葬了一個人,那個人也算是她朱瑄回頭,抱緊了金蘭“圓圓,我們回家。”

  她嗯一聲“好,回家。”

  回到東宮的時候已經天黑了,雨還在下,長街的坑坑窪窪裏蓄滿了雨水,燈火照耀下,一地銀光閃爍,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金蘭逼著朱瑄喝薑湯,看他乖乖喝完了才許他去洗漱。

  這兩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兩人都心力交瘁。朱瑄尤其疲累,洗了澡出來,身上微微有點發熱。他有什麽事喜歡悶在心裏,現在被金蘭逼著說了出來,像久病的人猛地服下一劑猛藥,一下沒見好,反倒把一直積壓的舊毛病都勾了起來,來勢洶洶,用晚膳的時候昏昏沉沉的,隻喝了兩口粥。

  金蘭不放心,扶他躺下,讓掃墨去請太醫院的院判。院判診過脈後,眼神閃爍了兩下,請金蘭屏退宮人。

  她心驚肉跳,手心裏出了汗,等著院判開口。

  院判吞吞吐吐地道“暑去涼來千歲爺體虛,正當收斂神氣,勤加保養”

  金蘭聽明白了朱瑄這些天忙裏忙外,又有點縱欲過度院判這是在委婉暗示她應該勸朱瑄節製點,不要胡來。

  他平時都很節製的她臉上微熱。

  杜岩和掃墨躡手躡腳進殿“殿下,小滿自作主張,把您的衣箱妝奩搬回來了,我們攔不住”

  金蘭嘴角輕輕一抽。什麽叫攔不住明明是他們幾個人一起搬的她揮揮手。

  杜岩和掃墨知道她這是默許了,頓時眉飛色舞,歡天喜地告退出去,指揮宮人繼續搬運。

  朱瑄被宮人搬動箱籠的聲音吵醒了,睜開眼睛,眼神迷茫。

  金蘭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臉“五哥,睡吧,我今天搬回來。”

  朱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翻身坐起,低頭在枕邊一陣摸索。

  “想找什麽我幫你找”金蘭脫了鞋上床。

  朱瑄沒有吭聲,掀開錦被,從床頭找到床腳,幾床被子都翻開了丟在一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隻茄袋,塞進金蘭手中。

  那是隻普普通通的舊茄袋,核桃大小,繡的是梅蘭竹菊紋樣,她扯開係帶,裏頭掉出一縷用帛帶束起來的發絲,發絲顯然不是一個人的,一半發絲纖細柔軟,另一半要粗硬些。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朱瑄望著躺在她掌心裏的發絲,“圓圓,我早就想娶你了可我不敢讓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怕我保護不了你那年你本來可以出宮的你沒走,你留了下來,為了我。”

  他吻了她,把她按在懷裏狠狠地吻她,她答應會永遠陪著他。

  他要娶她。

  她答應了。

  “圓圓”朱瑄臉上浮起幾絲甜蜜的笑容,躺回枕上,“其實你已經嫁過我一次了。”

  他們偷偷訂下盟約,說好了要一起白頭到老,在他心裏,圓圓早就是他的妻了。

  他沉沉睡去。

  金蘭怔住,心口一緊,仿佛有利箭穿胸而過,錐心刺骨的疼。

  八歲那年,朱瑄苦盡甘來,被冊封為皇太子,就在當天,和他相依為命的生母暴斃於安樂堂。

  十五歲那年,朱瑄和她秘密定下婚約,她許諾會永遠陪在他身邊,就在他十六歲生日的當天,她突然離開,他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

  多年幽禁,八歲失去生母,十六歲失去妻子。

  六年的等待後,朱瑄二十多歲,終於等到了一無所知的她,和她重逢。

  而她隻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

  金蘭心中大慟,握緊香囊,淚如泉湧。

  第65章 藥膳

  朱瑄仍是在寅時準時醒來。

  金蘭趴在枕頭上,頭發鬆鬆挽了個圓髻,下巴枕著自己的手背,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她一直很好奇朱瑄為什麽每天這麽準時自律,她通常是卯時三刻醒,沒有人吵她的話,她可以睡到辰時起來。他從來不需要宮人催促,每天寅時起,從酷暑到涼秋,幾乎天天如此。

  每天早上他起身的時候,殿內殿外一片漆黑,她會迷迷糊糊跟著起來,幫他梳頭發,送他出去,然後又倒回枕上繼續睡,他不許宮人催她起身,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她特意趕在寅時前醒了,想看看他是怎麽醒的。

  報更的鍾聲破開淩晨的薄霧,遙遙傳來,回蕩在空曠的殿宇之間,宮門次第開啟,東宮的內官已經捧著熱水巾帕等物魚貫而入,等著寢殿這邊傳喚。

  天還沒亮,昨天一場大雨,夜色格外濃稠,床帳裏灰蒙蒙一片。

  朱瑄一動不動,眉眼沉靜,不像是要醒的樣子。

  金蘭屏住了呼吸。

  鍾聲停了下來,嫋嫋餘音仍盤旋在高牆之上,朱瑄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兩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真是準時和報更一樣準時

  金蘭嘖嘖驚歎。

  剛剛睡醒的朱瑄睡眼惺忪,眸中瀲灩著淡淡的水光,看起來很溫和的樣子,金蘭腦袋伸到他麵前,還沒來得及嚇唬他,他嘴角浮起一絲笑影,雙眸清明,人已經徹底醒了,抬起頭親她“今天怎麽醒得這麽早”

  他一定不記得他昨晚滿床亂爬翻茄袋的事了金蘭低頭輕輕咬他的下巴,“今天也要去文華殿嗎我聽杜岩說很多大臣今天不上朝,你有點發熱。”

  朱瑄抱住她,輕撫她披散在肩頭的長發“業精於勤,我沒事,不能鬆懈。”

  言罷,摟著她坐起身。

  金蘭知道攔不住他,他的太子之位就是靠這種頑強到刻板的自律坐穩的。她跟著想坐起來,他卻忽然坐著不動了,轉身按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躺下,她倒在枕上,撲騰了兩下,他翻身側壓在她身上,把她整個攬入懷中,氣息掃過她耳畔“算了,再睡一會兒。”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摟住他胳膊。

  兩人就這麽摟抱著,肌膚相親,床帳裏彌散著淡淡的水沉清香。

  又睡了半個時辰,朱瑄還是低歎一聲,放開懷中的溫香軟玉起來了,他放縱的時候也能克製住自己。

  金蘭真的很敬佩他。

  講讀官巳時到文華殿,朱瑄平時辰時一刻就在文華殿暖閣裏看書,從來不會讓講讀官等他。冬天早上寒冷,他會囑咐內官準備好火盆暖爐和熱酒熱茶,去宮門前迎接講讀官。夏天暑氣難耐,他吩咐人在廂房預備冰鎮飲子和新鮮瓜果,讓自己的近侍給講讀官打扇。這些隻是小事,但這些瑣碎細節不能忽視,文官對他的欣賞不是大風刮來的,而是長年累月的相處積累起來的。

  趙王也想收買人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有時間去一點一點做水磨工夫。水滴石穿,靠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哪是能一蹴而就的誰能像朱瑄這樣在皇帝的打壓懷疑和搖擺不定中始終沉健穩練,不出一點差錯趙王德薄才寡,急功好利,早就輸了。

  最近嘉平帝支持朱瑄的態度越來越明顯,嘉平帝和文官慪了一輩子的氣,但並沒有糊塗到底,他知道朱瑄的儲君之位已經無法撼動,雖然還是會時不時和文官鬥氣,不過大多數情況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故意嚇唬文官而已。

  金蘭跟著朱瑄一道起身,站在鏡前幫他係常服的絛帶,他係的是玉環絛帶,她低頭打結,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握住她的手指“今晚我早些回來。”

  “好,我等你一起用膳。”金蘭送他出門。

  她往常隻送到門口,今天卻出了廊廡,一直送到長廊盡頭。

  “五哥”金蘭拉著朱瑄的手,攤開他的手掌,捏住他的指頭輕輕搖晃,“我知道你已經習慣了,你不舒服的時候也會堅持去上課,你是皇太子,不能輕易懈怠,可你還是我的丈夫,你生病的時候我會心疼你,你強忍著不適出門,我一天都不能安心以後你要多為我想想,好好保重,不要這麽不把自己當回事,好不好”

  朱瑄低頭看她,眸子黑幽幽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低低地道“好,我答應你。”

  金蘭杏眼彎彎“乖”

  朱瑄笑著走了。

  他沒有提起昨天的事,他的臉色還有點蒼白,眼前一圈淡淡的淺青,可金蘭卻覺得他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看她的時候眼神比以前的還要柔和,那些壓抑在矛盾背後的感情滿溢而出,他轉身出去的時候唇邊一直有淡淡的笑影。

  他笑起來真好看。

  金蘭喜歡看他對自己笑。

  少詹事、諭德、洗馬、左司直郎見到朱瑄的時候,都愣了一瞬。

  皇太子還是以前那個皇太子,可是又好像有哪裏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他們又說不出來。感覺就像霧蒙蒙的山嵐突然在璀璨的日暉照射下煙消雲散,一片天朗氣清,光芒萬丈。

  先說了些尋常庶務。萬壽節舉國同慶,六部六科官員今天都懶懶散散的,嘉平帝又一連一個月沒上朝,連內閣大臣都隻能在萬壽節那天見到皇帝本人,朝中沒有什麽大事。

  屬臣陸續告退,洗馬和諭德留了下來,拱手道“殿下,最近司禮監掌印太監錢興和秉筆太監羅雲瑾好像在別苗頭。”

  朱瑄頭也沒抬“怎麽說”

  洗馬緩緩道“萬壽節教坊司排演跑馬走解,錢興忽然向皇上建議由羅雲瑾領舞,還大讚羅雲瑾騎術精湛,皇上同意了。前些時羅雲瑾扳倒楊安風頭大盛,如今受此侮辱,銳氣大挫。下官聽說羅雲瑾此人在內書堂上學時的老師是禮科左給事中孫檀,孫檀對他有知遇之恩,若能讓孫檀出麵”

  朱瑄搖了搖頭“羅雲瑾是司禮監的人,他現在掌十二團營兼總神機營,有調兵之權,不要插手他和錢興之間的爭鬥。”

  洗馬欲言又止。

  朱瑄問起宋素卿。

  諭德道“他幾次來信催戶部那邊撥銀子,戶部拖拖拉拉的,他急得不得了,請我們代為周旋一二。”

  朱瑄嗯一聲,“戶部那邊孤親自去問戶部尚書。”

  又說了些其他的事,洗馬和諭德都出去了。

  掃墨今天跟著朱瑄出門,他是朱瑄的心腹,知道羅雲瑾和朱瑄之間關係複雜,等洗馬告退,他便道“千歲爺,洗馬所言不虛,錢興確實在萬歲麵前稱讚羅雲瑾的騎術,又說羅雲瑾擅長走解,萬歲聽了很高興,當場命羅雲瑾領了領舞的職司。那天表演的時候錢興還刻意安排人當眾取笑羅雲瑾,對著他撒賞錢。”

  堂堂秉筆太監被當成一個伎人嘲弄取笑,換成誰都忍不下這口氣,羅雲瑾又一向孤傲,更加受不了這番侮辱。

  朱瑄低頭看奏疏“遲早有這一天羅雲瑾不會忍太久。”

  掃墨想了想,問“千歲爺,我們要不要幫一把羅雲瑾”

  朱瑄抬眸,看一眼掃墨。

  掃墨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千歲爺恕罪,小的不該這麽沉不住氣。”

  朱瑄道“連你也浮躁起來了,可見東宮上下有多少人和洗馬一樣想趁錢興和羅雲瑾相爭時坐收漁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