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364
  “沒事,這會也睡不著了。”他俯身,從鏡子裏和她對視,雙眸帶了淺淺的笑意,“今天宴散後別急著走,我給圓圓準備了一樣禮物。”

  金蘭笑問“什麽禮物”

  朱瑄笑而不語。

  放在平時,金蘭早就趴到他肩膀上撒嬌逼問他了,今天她得穿吉服,頭上戴了金絲發箍,不能動來動去,隻能輕笑著睨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第60章 屈辱

  東苑保留了大片廣闊的草地和繁茂的密林,舒朗空曠,和幾經擴建的西苑比起來殿宇較少,從宮門至龍德殿,茅屋草舍,竹籬連綿,屋前屋後遍種瓜果菜蔬,籬笆上爬滿瓠瓜藤蔓,一眼望去,草舍柴扉,花香鳥語,宛若鄉野村舍。

  萬壽節禦宴屬於規格最高的大宴,儀式繁縟,東苑主殿內外裝飾一新,鑼鼓喧天,錦旗招展,沿路都紮了彩棚。文武百官率領各地耄耋、儒生、僧道、外國使節,從寅時起就開始在鼓聲的伴奏中排隊入場,糾察禦史冷著臉來回巡視,雙眸銳利,鷹隼一樣四處逡巡,隨時準備揪出在典禮上失儀的大臣。

  跑馬場兩邊寬闊的場地上設立了觀看比賽的高台,嘉平帝抵達後,鼓樂齊鳴,群臣山呼萬歲,詣闕稱賀,少傾,樂聲停了下來,鳴鞭,嘉平帝先恭請周太後入座,待周太後在宮妃的簇擁中落座以後,才命禮官繼續唱禮。

  嘉平帝入座,接著皇太子朱瑄和諸位親王陸續落座,廣場之上寂靜無聲,內外肅然,唯有旌旗獵獵飛揚,讚禮官讚行三跪九叩禮如儀,文武百官讚拜,光祿寺進禦宴,內官獻花,開爵注酒,教坊司已經陳設起器樂,奏起大樂,炎精之曲皇風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眷皇明之曲撫安四夷之舞莊嚴肅穆的樂聲回蕩在整個廣場之上,響遏行雲,直達雲霄。

  一直等到九爵禮畢,官員按著禮官的指引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頻頻舉杯、下拜、三叩頭,累得滿頭是汗,根本沒心思品嚐禦宴上的菜肴,嘉平帝自己也不耐久坐,臉上現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外邊百官肅靜,周太後這頭卻是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宮妃們一邊觀看台下的百戲,一邊談笑。她們很少有機會出宮,興致高昂。宴席上如何熱鬧、場麵如何盛大,她們毫不在意,她們最感興趣的是宴散後的百戲雜技。

  讚膳成禮後,光祿寺撤宴,百官再一次起立叩拜皇帝。

  宴散,嘉平帝挪到了閣中,百官也依次離席,推讓一番,說笑了幾句,台下早已演起歌舞,眾人圍坐在高台左右,開始放鬆地觀看百戲。

  數百個教坊司樂人身著各色彩衣、頭戴尖帽,載歌載舞,入場表演,傀儡、飛叉、竿術、雙石、刀門、馬戲、弄傘、中幡熙熙攘攘,吹吹打打,讓人看得目不暇接。

  金蘭今天可謂是大飽眼福。她今天身穿豎領綠織金串枝花卉地雲鳳紋妝花雲肩通袖襖,玉女獻壽織金雲龍海水雙膝襴馬麵褶裙,頭戴珠翠,耳垂明璫,額前、唇邊貼了翠麵花,手執一柄灑金高麗扇,規規矩矩坐在周太後左首,身後內官、宮人環繞。不遠處德王妃熱情地向慶王妃推薦麵前矮桌上甜食房進獻的麵果,慶王妃對著眼前精致的果點偷偷咽口水,她則專心致誌地觀看台下的百戲表演。

  宴畢,樂聲停了下來,滿場寂靜。

  薛娘娘坐在金蘭身後,小聲對她說“要跑解馬了”

  她話音落下,台下彩棚裏的樂伎敲響羯鼓,繼而拍板、景鍾、琵琶、箜篌、大鼓、簫、笙、塤、箎、觱篥、龍笛、方響等一齊響了起來,高台周圍的人群開始躁動。

  轟隆隆的悶雷聲從天邊炸響,由遠及近,朝高台奔湧而來,高亢的樂聲淹沒在那沉重而整齊的轟響聲中,天際處揚起漫天飛塵,仿佛一股飛卷的烏雲,遮天蔽日,裹挾著電閃雷鳴,罩向大地,霎時天昏地暗,天地變色,日光陡然變得黯淡,仿若山雨欲來。

  交頭接耳的宮妃們安靜了下來,畏懼地眺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翻湧的滾滾紅塵中隱約有人馬影動,片刻後,飛揚的塵土裏驀地衝出一人一騎,如同離弦的利箭一般,一騎絕塵,飛馳至廣場之中。在他身後,漫卷的黑雲帶著吞噬萬物的洶湧之勢往廣場這邊撲了過來。

  那打頭的一騎飛奔至廣場中間,猛地一勒韁繩,通體墨黑的駿馬高高揚起前蹄,馬頭高昂,在場諸人心驚肉跳,差點以為騎手會被這匹剛烈的駿馬甩落馬背,還不及發出驚呼聲,騎手高高舉起手中的毬棒,一個利落的翻身,動作穩健淩厲,依舊穩穩地端坐在馬背上,棒上的彩帶高高揚起。

  教坊司立刻配合地奏響器樂,樂聲大作。

  騎手身姿挺拔,矯健如龍,一身鮮豔斑斕的獵裝,窄袖窄褲,腰係帛帶,頭裹織金烏巾,腳踏烏皮靴,手中一柄纏裹彩帶的鷹嘴毬棒,一人一騎靜立場中,此刻整個廣場的氣勢全都凝結在他一個人身上,動如疾風,鋒銳肅殺。他是走解的領頭。

  無數道視線立刻匯聚到他身上,隔得太遠,辨不出麵目,隻覺他雖然一人一騎,氣勢卻猶如千軍萬馬,像把出鞘的寶劍,氣勢迫人,想來應當是個英武俊朗的年輕男子。

  台下早已是比肩接踵,林立如堵,廣場周圍烏壓壓一片人頭,人群時不時爆發出一片驚奇讚歎聲。

  隻見獵裝男子一拉韁繩,手舉毬棒,繞場奔跑了一周,隨著緊密的鼓點,不斷在馬背上翻轉騰挪,動作連貫,一氣嗬成。

  觀看的人目瞪口呆,汗流浹背,連聲驚呼,驚叫聲幾乎能撕裂長空。

  薛娘娘喜歡騎馬,平生最佩服騎術精湛的人,看得目不轉睛,一邊小聲和金蘭講解男子表演的動作,一邊讚歎“不知道今年選了誰來當領舞,動作又好看又利落,一看就是習過武的,會功夫,比去年教坊司那個隻會在馬背上吹笛子的穩健多了”

  男子繞場一周,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回到廣場當中,高高舉起毬棒。

  隨著他的指引動作,天邊狂卷的烏雲終於馳到了近前,巨大的隆響差點掀翻彩棚,蹄聲疾如奔雷,宛若千軍萬馬對陣衝鋒,氣勢滔天,震得在場諸人一個個心頭發顫,耳中一片嗡鳴。

  眾人循聲望去。

  大地震顫,吼聲如雷,鋪天蓋地的塵土中忽然衝出一支由幾百個身穿輕羅彩衣、頭戴黑棕小帽、腳踏烏皮靴的伎者組成的隊伍,他們額係彩帛,身負彩旗,騎著高頭大馬,以整齊劃一的動作飛馳至高台之下,卷起的沙塵遮住了日光,漫天漫地。

  黑壓壓的隊伍恍如黑色洪流,浩浩蕩蕩,席卷而來,為首的獵裝男子手持毬棒指揮身後的隊伍,縱馬狂奔。

  金蘭目瞪神驚,感覺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周圍侍立的宮人更是嚇得一驚一乍,麵色焦黃,雙腿顫顫,幾位年幼的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養娘和掌事姑姑連忙柔聲勸慰。

  金蘭低頭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難怪杜岩說以前走解是軍隊用來操練的果然氣勢雄渾,霸道磅礴。

  台下的表演還在繼續,小滿躡手躡腳走到金蘭身後,笑著小聲說“殿下,千歲爺說給您預備了禮物,您待會兒可得好好看看。”

  金蘭笑問“什麽禮物你既然曉得,就別賣關子了。”

  小滿躬身道“小的真不曉得,您待會兒看到就知道了。”

  兩人對答間,周太後的近侍走到高台邊,吩咐宮人“今天表演走解的可是教坊司的伎者他倒是好運道,老娘娘說要賞他,等他表演完了,帶他過來謝賞。”

  宮人恭敬應了。

  場上表演走解的隊伍四散開來,馬背上的雜伎一邊揮舞彩旗,一邊顛三倒四、倒立、翻轉、盤旋,做出各種花式動作,花樣盡出,駿馬膘肥雄偉,雜伎身輕如燕,數百人同時做出一樣的動作,整齊劃一,觀者無不嘖嘖稱歎。

  宮妃們出宮遊玩,不比在宮中拘束,加上和周太後的寶座離得遠,被場中氣氛所感染,紛紛拍手叫好。

  等跑馬走解結束,馬蹄踏碎揚塵,絕塵而去,雜舞百戲飛奔入場,宮妃議論紛紛,討論剛才的表演。後宮宴會上也有走解表演,不過表演走解的是群年輕少女,不論隊伍的規模還是氣勢都遠遠不如眼前這場盛大的表演。

  不一會兒,台下傳來一片驚呼抽氣聲,剛才那名指揮走解的獵裝男子在內官的引領下走上高台。

  這回眾人看清男子的相貌了。他身著玄色織金百花輕羅窄袖袍,內襯交領衫、窄腿褲,頭裹軟巾,巾兩側分別嵌有一隻金環,巾後綴有一對軟腳,腰間係紅綠帛帶,領部係有項帕,腳下一雙皂色皮靴。剛剛在場中縱馬疾奔,他大汗淋漓,身上落滿塵土,依然不掩俊美挺秀的出眾風姿,一雙狹長的鳳眸,目若點漆,豐神俊朗。

  但是在場諸人並沒有被他奪人心魄的風姿所懾因為他身穿伶人服飾,隻是一個身份卑賤、為眾人表演雜伎取樂的宦官。

  即使他脊背挺得筆直,即使他麵容緊繃、氣勢不凡,沒有一絲諂媚之舉,即使他和侍立貴人左右的宦官涇渭分明,一眾宮妃打量他的視線依然帶了幾分倨傲的輕視。連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小公主都以賞玩器物的目光好奇地盯著他看。

  周太後招招手,把羅雲瑾叫到跟前,笑著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難怪今年的走解和往年不一樣,你在軍營裏待過,會帶兵,教出來的雜伎都比別人強。”說著示意宮人拿出封賞。

  內官高聲唱禮“賞”

  聲音拉得長長的,又尖又亮,高台上下都能聽見。

  宮妃們笑著附和,高台之上,一片歡快的笑聲。

  羅雲瑾站在原地,眼睫低垂,眸光藏在暗影中,不泄露一絲心緒,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

  場上所有宦官都在看他,毫不掩飾他們的鄙夷和幸災樂禍平時眼高於頂又如何位比內閣次輔又怎樣還不是和他們一樣任人踩踏的奴才他就算讀再多的書,立下再大的功勞,依舊和他們一樣,是身體殘缺的閹人金蘭看著麵色蒼白的羅雲瑾,心中忽地一陣傷感,扭開了臉,不忍多看。

  她沒發現,她剛剛挪開了視線,羅雲瑾忽然撩起眼簾,飛快地往她這邊看了一眼,見她沒有看自己,嘴角輕輕翹了一下,臉上神情恍然,似悲似喜,還有一絲狼狽。

  周太後賞了羅雲瑾,宮妃們跟著湊趣,也紛紛示意自己的宮人拿出原先準備好賞賜雜伎的賞封。

  宦官有意作弄羅雲瑾,故意抬出一隻隻箱子,直接將裏頭裝的金銀撒在他腳下,笑嘻嘻道“諸位娘娘賞”

  周太後年紀大了,最喜歡熱鬧,看得哈哈大笑,宮妃女眷亦笑成一團。

  薛娘娘一邊笑,一邊拉金蘭的胳膊,催促她“你的賞賜呢今天的表演這麽好看,你剛才看得目不轉睛的,可別小氣”

  小滿早已經備好了賞賜,正要吩咐宮人抬出去,金蘭歎口氣,攔住他,“等等這個我留著賞別人,等會兒再說。”

  薛娘娘等不及,掉頭去催德王妃了。

  金蘭鬆口氣。

  小滿麵露詫異之色,瞥一眼羅雲瑾,低聲應是。

  等周太後和宮妃過足了癮,羅雲瑾沉聲謝賞,告退離去,不管在場宦官怎麽陰陽怪氣地奚落調笑,始終冷靜從容,冷得像塊千年不化的冰。

  一日盡歡。

  按例,嘉平帝還要效仿前人詔群臣和詩,東苑夜裏還有一場宮宴,這次能赴宴的隻有四品以上的官員,其餘人早已在禮官的指揮下陸續離開。

  周太後領著妃嬪回宮,鄭貴妃的轎輦突然追了過來,直接擠走其他人的隊列,一路橫衝直撞,態度十分囂張。

  宮人問金蘭要不要讓路,金蘭笑著說“貴妃娘娘是長輩,自然應該在前。”示意宮人讓開道路。

  馬蹄聲聲,一匹銀鬃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一身窄袖戎裝,腰佩寶刀,英姿颯爽,挽著韁繩,得意地環顧左右,放任駿馬亂衝亂撞,長街兩側的內官宮女驚恐地抱頭鼠竄,尖叫連連。

  金蘭坐在轎輦中,目送戎裝女子疾馳而去。

  騎馬的人居然是鄭貴妃。

  小滿對著鄭貴妃離去的方向低啐了一口,小聲說“萬歲身體不好,不能挽弓上馬,鄭娘娘每次出行都會穿戎服、騎大馬,萬歲很喜歡。”

  金蘭心中一動,忽然明白騎術精湛的薛娘娘當年為什麽會那麽得寵,也明白了喜歡騎馬的薛娘娘不願再在嘉平帝麵前騎馬的原因。

  因為薛娘娘知道自己隻是鄭貴妃的替身,鄭貴妃老了,而她年輕貌美。

  薛娘娘家境殷實,自幼嬌寵,入宮不久就獲得聖寵,那時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免不了對枕邊人嘉平帝心生愛慕,後來她發現自己是鄭貴妃的影子她不甘心,幹脆避居仁壽宮,不再爭寵。

  金蘭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回了東宮,她先去洗漱,換下身上的吉服,穿了身海天霞色家常寬衫,坐在燈前看書,等朱瑄回來。

  今晚宮宴上群臣獻詩,他和諸位皇子也要寫詩賀壽,他才學那麽好,寫詩難不倒他,就怕趙王又灌他酒。

  她看完一本書,另換了一本看鬆庵記,看了每兩頁,槅扇外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燈火輝煌,朱瑄回來了。

  他吃了酒,臉上暈紅,宮人撩開水晶簾,他走進內殿,眼圈微紅。

  金蘭早就讓人備了醒酒酸湯,親手捧到他手邊,“五哥,喝碗解酒湯。”

  朱瑄低頭看她,眸色深沉。

  金蘭覺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踮起腳摸他的額頭“是不是又發熱了”

  伸出去的手被他緊緊握住,他手指用力,攥緊她的手腕,雙眸冰冷“你喜歡今天的走解表演嗎”

  金蘭怔了怔,心底冒起一絲寒意。

  第61章 吵架

  金蘭手中的醒酒湯跌落在地。

  淺褐色湯水飛濺一地,瓷碗摔得粉碎,淡淡的橙皮香味四散開來。他喝了酒之後會腸胃不舒服,她特意請教了王女醫,醒酒湯裏加了曬幹的橙皮和陳橘皮,還加了益氣的人參,喝起來酸酸甜甜的,不會讓他倒胃口。

  杜岩、小滿幾人愣了一瞬,倒抽一口涼氣,掩下驚愕,七手八腳幫忙收拾地上的瓷碗碎片。

  朱瑄攥著金蘭的手,攥得緊緊的。

  她吃痛地皺起眉,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

  杜岩掃走碎片,重新倒了一盅醒酒湯送進內室,腳步踟躕,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打破僵硬凝滯的氣氛,小滿也一臉焦急之色,兩人對視一眼,鼓起勇氣掀開珠簾。

  剛剛往裏踏了一步,被朱瑄緊攥著手腕的金蘭忽然平靜地道“你們先出去。”

  杜岩一呆。太子妃心胸寬廣,溫婉柔和,進宮以來還從未對身邊人冷過臉,有時候宮人做錯了事,她也是語氣平和地指出來,不會冷臉嗬斥。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太子妃動怒的樣子雖然太子妃麵色如常,語氣和平時的一樣輕柔,但他知道太子妃生氣了,而且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