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123
  其他宮人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早已經低著頭避了出去。

  杜岩猶豫了一會兒。今天宴席上太子吃醉了酒,滿身酒氣的回來,回來時在前廊叫住一個跟著太子妃出門的內官問了幾句話,不知怎麽突然就生了氣,臉色陰沉如水,眼神透著一股森然的陰鷙,一回來就抓著太子妃的手不放,這會兒太子妃也動了氣,兩人肯定得吵起來,這可怎麽辦呀他站在水晶簾下,要走不走的樣子,朱瑄冷冷地掃他一眼,目光如雪。

  杜岩渾身哆嗦了一下,愁眉苦臉地退出內殿,站在槅扇外,搖頭歎息。

  內室隻剩下夫妻二人對峙。

  燈火搖曳,壁燈籠下朦朧暈光,金蘭仰頭看著朱瑄,一字一字問“五哥,你說的禮物,就是讓我親眼看著羅雲瑾當眾受辱”

  羅雲瑾以前確實是教坊司的罪奴,不過他如今已經是位高權重、簡在帝心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早就不在教坊司掛名了,教坊司排演走解,怎麽敢讓身兼數職的他當領舞她看表演的時候沒有認出羅雲瑾,等到他上台領賞時才發覺事情不對勁。羅雲瑾手段很辣,冷傲清高,和阿諛逢迎的錢興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主動要求當眾表演走解討好嘉平帝,除非有人以權勢逼迫他。

  試問滿朝文武,除了嘉平帝以外,還有誰能逼羅雲瑾低頭金蘭不希望那個人是朱瑄如果朱瑄想要對付羅雲瑾,辦法多的是,他不應該用這種法子,不應該利用她也許他是故意的,他想一箭雙雕,他既要報複、折辱羅雲瑾,又要警告她。他心思深沉,一直記得她在仁壽宮偶遇羅雲瑾的事,還有那晚羅雲瑾奉命送她回東宮,他當時一點反應都沒有,和她說話的語氣很柔和,其實他都記在心裏朱瑄雙頰一抹淡紅,眸光暗沉,驀地一笑,笑聲裏帶了幾分醉意“你心疼他了,是不是”

  剛才小內官說了,羅雲瑾被叫上高台受辱的時候,她不忍心多看他,其他妃嬪都湊趣賞賜羅雲瑾,金銀珠寶散落一地,隻有她沒有那麽做。

  隻有她一個人。

  她一定是心疼羅雲瑾了。

  金蘭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發白。

  朱瑄居然沒有反駁,羅雲瑾當眾受辱真的是他安排的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朱瑄冷冷地俯視著金蘭,雙眸被酒意熏得通紅“圓圓,你果然心疼他你還是心疼他”

  羅雲瑾比他先一步遇見她,他把她搶了過來,可是她依然還是心疼羅雲瑾,她是不是喜歡上羅雲瑾了即使他們兩人幾乎沒有見麵的機會,即使自己日夜陪伴在她身邊,她還是喜歡上了羅雲瑾,她隻是被迫接受他,習慣他。

  他還是輸給羅雲瑾了。

  當年他瘦小孱弱,青澀稚嫩,羅雲瑾挺拔俊俏,還救了她的命,他輸給了羅雲瑾。

  現在他身為皇太子,地位日益穩固,迫她嫁給自己,他還是輸了。

  朱瑄緊緊捏著金蘭的手腕,他不會放手,永遠不會。

  金蘭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閉了閉眼睛,按下怒火,忍氣道“你先喝了醒酒湯,等你酒醒了,我再和你好好談一談。”她低頭,掰開朱瑄的手。

  朱瑄冷笑,拽著她不放,嘲諷道“圓圓,你從不和我生氣的今天為什麽生氣了”

  金蘭恨得牙癢癢因為今天你腦子不清楚

  “如果你以為讓羅雲瑾在我麵前受屈辱是折磨他的話”她用力掙紮,眼神冰冷,“那你不是在羞辱羅雲瑾朱瑄,你是在羞辱我”

  一開始她以為羅雲瑾搶走自己隻是見色起意,後來她漸漸發覺羅雲瑾對自己可能抱有非同尋常的感情,但是朱瑄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悶在心裏,什麽都不告訴她,她如墜五裏雲霧中,根本不明白羅雲瑾的深情從何而來,也從未做出過回應,僅有的幾次見麵也是因緣巧合,他憑什麽懷疑她他不喜歡羅雲瑾對她抱有企圖,可以直接去和羅雲瑾攤牌,為什麽要拉上她朱瑄一言不發,凝眸看著金蘭臉上因為怒氣而騰起的嫣紅,忽然抱起她,大踏步走向拔步床,胡亂掀開床帳,把她放倒在錦被上,俯身壓了下來。

  金蘭沒想到他竟然動手,怒氣更盛,翻身就要坐起來,朱瑄按住她的胳膊,壓著她躺倒,低頭吻她,氣息急促。

  他的吻熱烈而慌亂,雨點似的落在她臉上身上,她怎麽掙都掙不開,心頭火起,抓起床邊一本倒扣的書,朝朱瑄臉上甩了過去。

  “啪”的一聲,朱瑄被至正河防記砸得一愣。

  金蘭沒好氣地推開他,撿起書放回床邊高幾上,“你醉了,早點睡,我今晚去偏殿安置。”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後響起腳步聲,朱瑄回過神,追了上來,從背後抱住她,胳膊緊緊攬在她腰上,緊貼著她的這具身體火燒一樣滾燙,有發熱的跡象。

  金蘭歎息一聲,握住朱瑄的手“朱瑄,你酒醒了嗎”

  她連名帶姓地叫他。

  朱瑄知道她生氣了她性情柔和,輕易不動怒,一旦動怒,那就是徹底決裂。

  他還記得她和羅雲瑾決裂的那一天,她蒼白著臉回到幽室,一言不發,蜷縮著睡了過去。他一直守在她身邊,夜裏的時候她突然在夢中無聲哭泣,淚流滿麵,他嚇壞了,推醒她,她淚眼朦朧,睜眼第一句話就是“雲瑾哥我以後不喜歡你了。”

  那一刹那,他心中狂喜。

  她隻平平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近似賭氣的話,之後再也沒有哭過,沒有為羅雲瑾黯然神傷,沒有哭天抹淚,她決定不喜歡羅雲瑾了,於是她真的忘了羅雲瑾。

  幹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羅雲瑾曾試圖挽回。她之前有多喜歡羅雲瑾,那一天就對羅雲瑾有多麽失望,她曾是那麽那麽溫柔體貼,那麽為羅雲瑾著想,不管羅雲瑾怎麽冷淡以對,她一如既往。

  他嫉妒得發狂,不敢讓她看出來,隻能假裝看不起羅雲瑾,以掩飾自己的嫉妒。

  後來她撒手了,羅雲瑾追悔莫及,用盡了百般手段,她不為所動,心冷如刀。

  曾經的她有多柔情,決絕的她就有多冷淡。

  他那時幸災樂禍,巴不得她一輩子都不再理會羅雲瑾。

  現在圓圓生他的氣了。

  朱瑄一言不發,其實心底已經開始發顫。

  他怕。

  他更氣,氣她動怒的原因居然是羅雲瑾

  他真該殺了羅雲瑾。

  “圓圓”他扣緊雙臂,“你不要生我的氣。”

  金蘭歎口氣,握著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朱瑄,在藥王廟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你若無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你想娶的人是圓圓,不是我。”

  朱瑄渾身一震“你就是圓圓。”

  金蘭一笑,帶了幾絲嘲諷,“可我什麽都不知道而你又什麽都不告訴我,你確定我就是圓圓”

  朱瑄身上越來越燙。

  燭火越來越暗,風從罅隙裏吹進帳幔內,水晶簾輕輕晃動,醒酒湯的淡香味已經消散了。

  金蘭低垂的眉眼中透出幾分疲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覺得我就是圓圓你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我沒嚐過的東西你也知道我會喜歡吃,我翻遍了東宮所有的藏書,其中有一些是舊書,上麵寫了批注,筆跡比我的工整婉麗,瀟灑秀逸,我看到的時候覺得很驚奇,因為我的觀點和書上的批語太相似了,後來我用紙糊住那些批語,邊看書邊記下感想,結果和批語相差無幾人有外貌相似,連性情、思想都一樣,未免太多巧合你對我那麽好,雖然當初逼我入宮的時候用了手段,卻事事都為我考慮,你派人幫我阿娘掃墓,答應送我的家人回鄉,我和你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你沒有笑話我”

  “朱瑄,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我信任你,依賴你,敬佩你,心疼你你瞞著我很多事,你不想說,我不逼你,我怕你又和那晚一樣發病我隻要知道你沒有認錯人就夠了,我知道自己是圓圓,問題是”

  她笑了笑“朱瑄,你知道嗎你清醒了嗎你真的喜歡現在的我,還是你記憶中的圓圓”

  從書中的批語來看,圓圓是個心胸開闊、大大咧咧、飽讀詩書的女子,她和圓圓很像,可她沒有圓圓的記憶,她們算是一個人嗎她看過十幾年內所有記載東宮宮人的名冊,主持乞巧宴時,她借機把六宮存檔的名冊全都翻了一遍,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叫圓圓的宮女。

  她也會累的。

  她每天晚上等他回來,怕他吃多了酒傷胃,為他準備了醒酒湯,她很早就開始計劃怎麽為他過生日,她學會了騎馬,可以陪他一起去西山金蘭一點一點掰開朱瑄的手“我知道你安排了眼線跟在我身邊,我知道每天有人向你報告我的一言一行,我見了什麽人,我說了什麽話,你都一清二楚,我什麽都知道你閑暇時最喜歡看的書是剪燈新話,這本書不是講治國的,也不是說世情的,我想你喜歡這本書一定有原因,也許書中的故事讓你深有感觸我隱約猜到了,可你不願意說,那我就等著你你帶我出宮玩,你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告訴我,我真的很高興你是高貴的皇太子,我隻是一介平民之女,我才學不如你,眼界不如你,那不要緊,我可以慢慢學,我培養女官,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太子妃,我學著怎麽恩威並施、重新確立宮規我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以一邊刻苦學習,努力追上你的腳步,一邊耐心等你真正對我敞開心懷”

  “你問我為什麽讀史書,因為我知道那些書你都讀過,我找來所有皇室子弟上學的書,一本接一本地看,我試著去了解朝堂政事,這樣你有煩難的時候可以和我訴說,我幫不上你的忙,至少可以陪你一起想辦法。你和宋素卿一起治河,我就看治河的書,看水經注”

  “朱瑄,你記住,我不是不在乎,我也不是在裝傻,我隻是更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我願意等。”

  “我和羅雲瑾之間到底有什麽,你比我更清楚。”

  “等你想清楚的那天,再來質問我罷。”

  “我還是那句話,你若不是真心求娶那就放了我吧”

  金蘭一口氣說完,掙開朱瑄的懷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從來沒有對他如此冷漠過。

  朱瑄心口絞痛,喝下的美酒化成了穿腸爛肚的毒}藥,愧疚、不甘、痛苦、狂亂、憤恨、震怒和無法抑製的妒忌混合在一起,他頭痛欲裂,捂住心口,踉蹌了兩下,暈倒在地。

  第62章 誤會

  金蘭沒有回頭。

  她轉過金漆屏風,讓等候在外麵的杜岩和小滿進去服侍朱瑄,對另外兩名內官道“今晚我宿在偏殿,把衣箱、書匣、妝奩送到那邊去。”

  幾名內官麵麵相覷,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殿下”

  金蘭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

  須臾,槅扇裏傳出幾聲驚叫,杜岩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滿臉驚惶“殿下,千歲爺暈過去了”

  金蘭眉頭緊皺,提步往裏走,剛轉過屏風,又腳步一頓停了下來,望著搖曳的燈火,臉上神情掙紮。

  杜岩眼巴巴地望著她。

  金蘭貝齒咬了咬唇,拂開衣袖,手腕上朱瑄剛剛緊緊攥住的地方紅了一片,指印清晰。他心裏藏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因為他病倒就再一次原諒他,那他永遠不會對她開口,一切又會回到從前。好不容易把話說開,她不想從頭再來,他固執得像頭老牛,必須下一劑猛藥才行。

  而且她真的很生氣。

  她閉了閉眼睛,轉過了身,“掃墨去太醫院請太醫,小滿和白露留下照顧太子,杜岩,你進去守著。”

  杜岩不可置信地看著金蘭太子妃居然不進去看一看太子一眼都不看金蘭徑自去了暖閣,內官跟著魚貫而入,手擎燈燭,次第點亮屋中的壁燈,燈光漸漸照出屋中陳設的輪廓,微黃的燈火映在她臉上,她眉頭緊蹙。

  今晚正好是太醫院院判當值,東宮這邊傳喚,他不敢怠慢,立刻趕了過來,給朱瑄診過脈後,轉出屏風,站在金蘭跟前,斟酌著道“恐是急怒攻心所致”

  杜岩知道這話傳出去會留人話柄,怒道“都是那幾個蠢貨伺候不盡心”

  金蘭揮揮手,止住杜岩的話頭,請院判去開方子。

  朱瑄平時吃的藥方東宮留有存檔,調取很方便,院判細細看過以往的方子,比照著開了一副疏肝解鬱、理氣健脾的新藥方,金蘭看過以後,命掃墨親自去藥房取藥熬藥。半個時辰後,熬好的藥送到寢殿,杜岩服侍朱瑄喝藥,金蘭依舊坐在暖閣裏看書。

  不一會兒,槅扇裏麵響起碗盞落地和內官驚慌失措的聲音,杜岩身上濕噠噠的,托著捧盒出來,走到金蘭跟前,泫然欲泣,哽咽道“殿下千歲爺迷迷糊糊的,喂什麽吐什麽,還把藥碗打翻了千歲爺一直在叫您”

  掃墨捧著重新倒好的藥湊到金蘭麵前“殿下,這藥隻剩下這麽一碗了,如果又打翻了,就得重新熬,千歲爺的病耽擱不得啊”

  杜岩眼淚都流了出來,潑婦號喪似的,聲音陡然拔高“可憐喲千歲爺夜裏什麽都沒吃喝了那麽多酒”

  抑揚頓挫,忽輕忽重,節奏分明,句尾還帶有轉調,跟唱戲一樣。

  金蘭聽得頭疼,擺擺手,接過藥碗。

  罷了,反正朱瑄這會兒昏昏沉沉的,認不出她。

  她端著藥碗走進內室,內官將銅燈架挪到床邊,幫她照明,燈架上的十幾隻蠟燭都點亮了,燈火映下斑駁交錯的暗影,朱瑄躺在枕上,臉色蒼白,雙唇微微發青,臉上爬滿細汗,鬢邊頭發也汗濕了。

  他從小孤苦,習慣了什麽事都悶在心裏,不管別人怎麽想,他決定了以後就不再更改,又嬌弱又頑固。

  金蘭坐到床沿上,不自覺放輕了聲音,輕輕拍了拍朱瑄的臉“五哥,吃藥了,乖。”

  聽到她的聲音,昏睡中的朱瑄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抓住她即將收回去的手。

  金蘭嚇了一跳,他是裝的杜岩和掃墨在騙她

  他手心潮濕冰涼,手指鐵鉗一樣緊緊纏住她的指根,雙眼迷蒙,目光渙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金蘭皺眉,原來他沒醒。

  她舀起一勺藥汁,吹涼了些,送到朱瑄唇邊“五哥乖,張嘴吃藥,一點都不苦。”

  他昏昏沉沉的,聽她柔聲勸哄,張開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