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909
  反對的人也知道鄭貴妃那幾句憐惜朱瑄的話難以站得住腳,換了個角度:“太子天資聰穎,端介博雅,學業有成,何須再開早課?”

  禮部侍郎冷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學之為道,本無限也,勤學之事,為累朝世守家法。太子聰明睿智,生而知之,固天縱之多能,尤日新而不已。”說著把矛頭直接指向嘉平帝,“一日廢學,一日荒政也,陛下春秋鼎盛,應效仿先人,重開經筵……”

  他的要求很簡單:不止太子要上早課,聽侍讀官教導,連嘉平帝本人也應該上課!

  大臣們哭笑不得:嘉平帝經常十天半個月不上朝,大臣連他的麵都見不著,禮部侍郎居然還想勸嘉平帝恢複經筵日講製度?癡人說夢!

  吵到這裏,論戰陷入僵局,禮部尚書生怕禮部侍郎牽連整個禮部,出列圓場:“太子不出宮掖,長居深宮,雖熟讀詩書,終不如視見民間疾苦,唯有經世務之故,方能增廣見聞。”

  禦史奏道:“皇太子四海所屬,百姓之望,上而宗社億萬年之統,下而臣民億萬年之仰實寄焉。儲宮,天下之大本也,儲教,天下之首務也,必得正人以輔導之,而國本固益。”

  他二人引用的是高祖當年令太子出閣讀書時和大臣的談話,眾人不敢反駁。

  論戰持續了好幾天,滿朝風雨,就在眾人以為嘉平帝這回又會故意拖延敷衍此事時,乾清宮忽然傳出旨意,令太子即日恢複早讀,講讀官下朝後須前往文華殿督促太子進學。

  東宮屬臣連日提心吊膽,唯恐事情弄巧成拙,引嘉平帝震怒,等手書送抵東宮,他們親眼看過了,這才敢將提著的心放回肚子裏。

  大學士道:“太子果然深知聖心。”

  洗馬笑著說:“朝中幾位老先生雖然畏於錢興權勢敷衍了事,關乎儲教之事,他們還是敢說真話的。”

  這次論戰,往常和錢興沆瀣一氣的內閣元輔、次輔都沒怎麽發言,雖然他們沒有明著附和,但在年輕文官看來,他們不反對就代表了同意。

  東宮重開早課意義深遠,這意味著朱瑄的儲君之位依然穩固,嘉平帝在一次次忽視朱瑄後,還是肯定了他的繼承人身份。

  朝中文官歡欣鼓舞,東宮屬臣更是欣喜若狂,宮中侍從也眉飛色舞,走路帶風。

  身為儲君的朱瑄反而最為冷靜,每天不出東宮一步,待在殿中教金蘭讀書寫字。

  東宮的藏書閣匯聚天下書籍典章,金蘭求知若渴,囫圇讀了不少書,積攢了一大堆的疑問,本想向女官討教,被朱瑄攔下了。

  他笑著道:“為夫的學問比不上女官麽?”

  金蘭捧著書,學著外邊文臣的話道:“殿下身為儲君,乃天下之大本也,能得殿下親身教授,小女子銘感五內……”說著一笑,“你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重開早課以後又得天天五更起身……我怕你忙不過來,就別管我了。”

  朱瑄扣住她拿書的手,站在她背後,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把她整個攏進懷裏,握著她的手指翻開書。

  “你的事不是忙……”

  他握著她的手,手心幹燥溫暖。金蘭坐在椅子上,聽他在耳邊輕聲呢喃,心跳得有點快。

  今天她看的剛好是本雜書《算法統宗》。

  她問:“五哥連珠算也懂麽?”

  他到底學了多少東西?

  朱瑄一笑,“不敢叫圓圓失望……為夫略懂。”

  說著鬆開金蘭的手,走到槅扇門前,和杜岩說了幾句什麽,杜岩忙答應著,不一會兒取了一隻鑲金算盤回來。

  朱瑄拿著算盤走回書案前,把算盤扣在桌上,修長的手指撥弄算珠,劈裏啪啦幾下,念出一長串珠算口訣。

  他嗓音柔和又清亮,如林籟泉韻,似珠落玉盤,抑揚頓挫,貴氣天成,金蘭有點走神。

  朱瑄站在她身後,一隻手撐在桌案上,另一隻手握著她的,教她按著書上的口訣撥弄算珠,“數家定位法為奇,因乘俱向下位推。加減隻需認本位,歸與歸除上位施。法多原實逆上數,法前得零順下宜。法少原實降下數,法前得零逆上知。”

  “逢七進一十……七二下加六……”

  他一邊翻書,一邊念誦口訣,一邊握著金蘭的手打算盤,金蘭心猿意馬,忍不住撩起眼簾看他。

  朱瑄眼睫低垂,俊秀的臉孔近看溫潤如玉,神情認真專注。他臉色蒼白,唇色淺淡,眼底時常隱隱兩圈青黑,細看之下眉眼之間偶爾有些纏綿的陰戾之氣,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矜貴清冷的氣質,良好的教養和高雅出眾的風度讓別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幽黑眸底的絲絲陰鬱。難怪民間總說他是神仙下凡……

  她看得出神,朱瑄垂眼間對上她的視線,眸子黑如鴉羽。

  “看我做什麽?”他輕聲問。

  金蘭雙頰燒熱,眨了眨眼睛,湊近了些親朱瑄的臉,“你好看。”

  柔軟的唇輕輕拂過臉頰,朱瑄僵住了,一動不動,雙眸失神。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我是你老師……”

  金蘭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微發紅,長睫忽閃,烏黑明媚的眼睛眨呀眨的:“我錯了……我不知羞……我輕浮,我不該輕薄殿下……我下次不敢了……殿下饒了我這次。”

  誰讓你非要費盡心機娶我過門?娘子輕薄相公,天經地義!

  朱瑄輕咳了一聲,垂眸繼續念口訣:“六歸……六三添作五……”

  他麵色如常,雙眸平靜,但他整個人罩在金蘭背上,金蘭能感覺到他近在咫尺的臉微微發燙,偷笑了一下,斂了心神,專心聽他講解。

  幾天下來,金蘭受益匪淺。

  不管她的疑問有多簡單淺顯,朱瑄從不會厭煩,耐心一一為她解惑。

  進宮之前,金蘭認識的字有限,讀過的書也不多,無意間發現賀枝堂開蒙用的幾本書,如《魁本對相四言雜字》,悄悄拿回自己房裏翻來覆去反複地看。啟蒙書本還算好懂,之後的幾本就不好懂了,但她就是愛看,後來看得多了,漸漸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不過終究沒有老師講解,很多內容是她自己連蒙帶猜根據上下文理解的,意思不一定準確。

  經朱瑄講解後,她才知道以前自己胡亂猜測的意思有很多望文生義的錯誤。

  朱瑄當老師的時候很嚴肅,分門別類一本本教金蘭,先讓她用自己的話通述整本書的內容,挑出其中的錯誤,一個接著一個講解,然後從頭到尾理順脈絡,給她重新講解一遍,確保她全部弄懂了以後才繼續。一邊學習新的內容,一邊理順她自學的知識,每隔兩天重新溫習前天講過的內容,要求她能清晰複述。

  她出錯時,他一臉正經地指出來,毫不客氣。

  老師認真,學生也刻苦。金蘭全然沒有被當麵指出錯誤的懊惱羞怒,正襟危坐,態度認真,瞪著一雙圓圓的杏眼,老老實實端坐在朱瑄麵前,聽他一一講解,臉上頻頻閃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的表情。

  “原來是這個意思,難怪我當時想不通。”

  “你這麽一解就通順多了,唉,我糊塗了這麽多年!”

  朱瑄失笑。

  他溫潤儒雅,涵養極好,當老師時雖然嚴格,依然能保持一貫的雍容氣度——即使他教授的學生隻是個根基淺薄的初學者。他既親切又從容,仿佛世上沒有他不能解決的事,最重要的是非常有耐心,而且往往三言兩語間就能準確找到金蘭出錯的症結所在,寥寥幾句便能幫她解開心底多年的疑惑,很多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由他一講解,立即讓她茅塞頓開。

  金蘭忍不住感慨。

  同樣是給人當學生,朱瑄給她的感覺是如沐春風、心情舒暢,乃至於信心倍增,覺得自己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經朱瑄這麽一教導,說不定也能成材。

  給妹妹賀枝玉當學生呢……那簡直是生不如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自慚形穢,恨不能以頭搶地抱住妹妹大腿求妹妹放過自己。

  這天,再次在朱瑄三言兩語的講解之下理清思路的金蘭忍不住感慨:皇太子不愧是鴻儒名士教導出來的學生,這麽出類拔萃、博古通今的人給自己當老師,真是……

  她本來想說暴殄天物,仔細想一想覺得這樣好像太埋汰自己了,於是換了一個說法:“殺雞焉用宰牛刀!”

  撲哧一聲。

  朱瑄沒說話,看一眼左右。

  摛藻閣四麵窗戶敞開著,杜岩站在一邊斟茶,聽了殺牛刀幾個字,才剛剛笑出一點聲響兒,嘴巴還沒閉上呢,被朱瑄淡淡的眼神一掃,頓時渾身僵硬,想笑不敢笑又實在忍不住,一張臉紅紅白白,表情詭異。

  他不敢笑話太子妃,但聽到金蘭用“宰牛刀”來形容朱瑄,他真的忍不住啊!

  房中其他內侍也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眼看杜岩都快憋死了也不敢出聲,更不敢露一點行跡,一個個屏氣凝神,老老實實盯著自己的腳尖看,恨不能看出一朵花來。

  滿室寂靜,氣氛稍滯。

  金蘭臉上訕訕。

  朱瑄低頭看她,眸中並沒有慍怒之色,須臾,清俊麵孔上緩緩地漾出一點笑意。

  像曇花輕綻。

  金蘭輕輕舒口氣。

  朱瑄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氣質高雅而冷淡,透著股不食世間煙火的文氣。因為多病的緣故,眉宇之間偶爾有幾分抑鬱,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格外明朗,如雨後初霽,翻湧的雲頭間探出一線金燦燦的光。

  明豔。

  然而不是百花怒放、姹紫嫣紅的光豔,而是“一聲畫角譙門,半庭新月黃昏,雪裏山前水濱”的冷豔,說不盡的寥落孤寂。

  朱瑄的開朗也是清寒凜冽的。

  每當看到朱瑄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金蘭覺得他好像很開心,又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還在發愣,朱瑄拿著書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笑問:“我是殺牛刀,太子妃殿下是什麽?”

  金蘭認真思索了片刻,很不謙虛地道出心中所想:“我是璞玉。”

  朱瑄頓了一下,忍俊不禁,罕見地笑出了聲。

  杜岩嘴角抽了抽:原來當太子妃說了什麽俏皮話時,隻有千歲爺一、個、人能笑!他們這些伺候的人臉上連個笑影都不能有!

  朱瑄笑了一會兒,俯身,手裏的書倒扣在桌案上,低聲說:“確實是璞玉……幾乎能過目不忘,這樣的人世所罕見。”

  金蘭心裏一驚,眼神閃爍,低頭翻書,假裝沒聽見。

  朱瑄歎口氣,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她手背:“怕什麽?你現在嫁了我,不用故意藏拙。”

  金蘭有點心虛,眼睛滴溜溜亂轉,“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她幾乎能過目不忘,小時候記誦的文章現在還能流利地從頭背到尾,這一點連枝玉都不知道,枝玉隻是驚訝於她背書的效率之快。

  朱瑄低笑:“我教你的法子可不是一般人能習慣的……第一天教你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看過什麽書,兩三遍就能記誦。”

  他第一天就發現了?難怪這些天他對她的要求這麽嚴格……他這人真是狡猾,明明看透一切,還能不動聲色……那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查東宮家仆的事?

  金蘭瞥一眼朱瑄,他臉上表情平靜,不悲不喜的樣子。

  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說:“我才剛進宮,學識淺薄,讓人知道我能過目不忘,有賣弄之嫌……”

  朱瑄嗯一聲,“我知道你的顧慮……你不想太招搖,不過你不該瞞我。”

  金蘭抬起臉。

  朱瑄俯身看著她,目不轉睛,一字一字道:“從今以後,你怕什麽,討厭什麽,畏懼什麽,喜歡什麽,想要什麽……都不許瞞著我,這裏是東宮,不是賀家,你是皇太子妃,不是被人忽視的庶女……你的過去已經離你遠去了,我才是以後和你朝夕相處的家人,你用不著防備我,在我麵前,你可以盡情做你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圓圓,我是你的丈夫。”

  他說的話不啻驚雷,金蘭身子輕輕發抖,別開了臉,許久不吭聲。

  朱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眼中霧氣氤氳,鼻尖微微發紅,櫻唇緊緊抿著,小臉緊繃,雖然故意板著臉虛張聲勢,但難掩倉皇狼狽。

  朱瑄低頭,吻落在金蘭眉心,“好了,不傷心了。”

  金蘭心亂如麻,雙手發顫,渾渾噩噩中扯住朱瑄的衣袖。他古裏古怪,病懨懨的,人比花嬌,無緣無故就發病,隱瞞了她很多事……可他對她這麽好,這麽溫柔,她長這麽大,除了阿娘,沒有人對她這麽好過……她也曾是個天真爛漫、不知愁滋味的小娃娃,可阿娘沒了,弟弟又那麽小,她不得不懂事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完成阿娘的遺願,她害怕,惶惑,無助,隻能以最大的讓步來換取祝氏的信任,阿娘走的時候她還不到七歲啊……

  她竭力穩住心神,不讓眼淚奪眶而出,帶了幾分撒嬌,軟語嗔道:“我沒傷心。”

  朱瑄輕笑,“好,圓圓不傷心,傷心的是我。”

  兩人依偎著低語,情態繾綣,杜岩早就帶著內官退了出去,等到裏麵傳出要茶的聲音才捧著茶盤走進書閣。

  內官怕兩人腹中饑餓,捧來麵果茶點,虎眼糖,窩絲糖,冷片羊尾,南爐鴨,黍粽,蜜柑,鳳尾橘,鳳菱,脆藕,鹹甜皆有,還有兩盅應季的荷葉蓮子湯。

  氣氛有些沉重,金蘭不想回憶賀家的事,低頭吃了一枚蜜柑,端著蓮子湯走到書架前,隨手翻開朱瑄平時看的一本書,書頁間密密麻麻寫滿批注。她漫不經心感歎一句:“殿下高才,我要是早些認識殿下就好了。”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眉頭一皺。